1988年,帕特里克·莫迪亞諾在1941年新年前夕的《巴黎晚報》上,看到一則尋人啟事:“尋失蹤少女多拉·布呂代,十五歲,一米五五,鵝蛋臉,灰栗色眼睛,身著紅色外套,酒紅色套頭衫,藏青色半身裙和帽子,栗色運動鞋!钡菆髮ふ叶嗬氖撬母改。這個猶太少女在那個冬天離開天主教寄宿學校后,就再也沒有回來。
在長達十年的時間里,莫迪亞諾鍥而不舍地搜尋著關于多拉的一切資料。她為何要在納粹統治Z嚴酷的時候,逃離庇護她的學校?另一份提到多拉的正式材料是一份一九四二年九月從巴黎被送到奧斯維辛的猶太人名單。莫迪亞諾漸漸發(fā)現,更多無名者、更多故事和歷史,也消失在了那個動蕩年代。而多拉·布呂代的故事,也讓他想到自己并不平靜的少年時代。
莫迪亞諾用高超的蒙太奇手法,創(chuàng)造了這部介乎虛構與紀實之間的、關于失去與記憶的經典作品。
一則舊報紙上的尋人啟事
把莫迪亞諾與二戰(zhàn)中失蹤的一個猶太少女聯系在一起
2014年諾貝爾文學獎獲獎作家
帕特里克·莫迪亞諾Z著名的作品之一
八年前,在一份舊報紙——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三十一日的《巴黎晚報》上,我偶然讀到第三版的一個欄目“從昨天到今天”,登的是一則尋人啟事:
巴黎
尋失蹤少女多拉·布呂代,十五歲,一米五五,鵝蛋臉,灰栗色眼睛,身著灰色運動外套,酒紅色套頭衫,藏青色半身裙和帽子,栗色運動鞋。有任何消息請聯系布呂代先生和夫人,奧爾納諾大街41號,巴黎。
奧爾納諾大街這個街區(qū)我一直很熟。小時候,我常常陪母親去圣圖安的跳蚤市場。我們坐公交車在克里尼昂古爾門下車,有時在十八區(qū)的市政府門口下車。每次都是周六或周日下午。
冬天,在大街的人行道上,沿著克里尼昂古爾的兵營,在川流不息的行人中央,總能看見一個胖乎乎的攝影師,酒糟鼻,戴著一副圓眼鏡,在游說路人拍張“紀念照”。夏天,他就待在多維爾,在太陽酒吧前做生意。在那里還能招攬到一些顧客。但是在克里尼昂古爾門這邊,路人似乎都不想拍照留影。他穿著一件舊外套,一只鞋已經破了一個洞。
我記得一九五八年五月,一個陽光燦爛的星期天午后,冷冷清清的巴爾貝斯大街和奧爾納諾大街。每個十字路口都有衛(wèi)隊把守,因為阿爾及利亞事件。
一九六五年冬我就在這個街區(qū)。當時我有個女友住在尚皮奧內路,奧爾納諾49-20。
在那個年頭,周末沿著兵營川流不息的人流想必已經把胖攝影師沖走了,但是我從來沒去確認過此事。這個兵營是干嘛用的?曾經有人告訴我說里面駐扎的是要前往殖民地的軍隊。
一九六五年一月。傍晚六點光景,夜色就已降臨奧爾納諾大街和尚皮奧內路。我是無名小卒,隱沒在這暮色、這街巷里。
奧爾納諾大街盡頭,單號那側最后一家咖啡館叫“再續(xù)”。左邊靠近內伊大街的拐角處有另外一家,里面有一臺自動點唱機。在奧爾納諾-尚皮奧內的十字路口,有一家藥房、兩家咖啡館,靠杜埃斯姆路的那家更老一點。
我在這些咖啡館里能等到什么……一大早,天還沒亮。傍晚暮色降臨。之后,咖啡館關門……
星期天晚上,一輛黑色的舊跑車——好像是一輛捷豹——停在尚皮奧內路的幼兒園附近。后面有一塊車牌:G.I.G.殘廢軍人。這輛車出現在這個街區(qū)讓我吃了一驚。我在想車的主人會是一副怎樣的面容。
一到晚上九點,大街就冷清了。我腦海中又浮現出三布龍地鐵口的燈光,幾乎正對著奧爾納諾43號電影院的入口。41號,就在電影院前面的那棟樓,從來沒引起我的注意,盡管我從它前面經過已經有幾個月,幾年了。從一九六五到一九六八年。有任何消息請聯系布呂代先生和夫人,奧爾納諾大街41號,巴黎。
昨夕今夕。隔著歲月,景物在我眼前都模糊了,這一年的冬天和那一年的冬天也分不清了。比如一九六五年的冬天和一九四二年的冬天。
一九六五年,我對多拉·布呂代一無所知。但今天,三十年后,我感覺自己在奧爾納諾十字路口那幾家咖啡館里漫長的等候,走的那些一成不變的路線——我沿著蒙色尼路朝蒙馬特爾高地的幾家旅館走去:格蘭古爾街上的羅馬旅館、阿爾西納或苔拉斯——,還有腦海中依稀浮現的印象:一個春天的夜里,我聽到克里尼昂古爾街心花園的樹下傳來的喧囂的人聲,到了冬天,朝三布龍和奧爾納諾大街走去,又能聽到那些喧鬧,這一切都不是偶然。或許我還沒有清晰地意識到,我已經走在了多拉·布呂代和她父母曾經走過的路上。他們曾經就在那里,像一個個影子。
我試著尋找一些蹤跡,回到最悠遠的往昔。大概在我十二歲的時候,我陪母親一起去克里尼昂古爾的跳蚤市場,一個波蘭猶太人在賣行李箱,在他右邊是街道兩邊擺滿攤位的馬里克市集、維爾內松市集……一些行李箱很奢華,皮革的,鱷魚皮質地的,另一些是紙板的,也有旅行包和貼了跨大西洋公司標簽的隨身行李箱——所有的箱子都疊在那里。他的攤位是露天的。他嘴邊總是叼著一支香煙,一天下午,他遞給我一支。
有時候我去奧爾納諾大街的電影院。在大街盡頭“再敘”咖啡館邊上的克里尼昂古爾宮。奧爾納諾43號。
我后來才知道奧爾納諾43號是一家很古老的電影院。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建的,外型像一艘郵輪。一九九六年五月我又回到那一帶。電影院被一家商場取代了。穿過埃爾梅爾路,就到了奧爾納諾大街41號樓的前面,尋找多拉·布呂代的尋人啟事上提到的那個地址。
一棟十九世紀末的五層樓房。和39號樓是一個整體,被奧爾納諾大街、埃爾梅爾路和兩棟樓后面的三布龍路環(huán)繞。兩棟樓很像。39號樓標了建筑師的名字,黎什福,還有蓋樓的年份:一八八一年。41號樓肯定也一樣。
從二戰(zhàn)前直到五十年代初,奧爾納諾大街41號是家旅館,39號也一樣,叫金獅旅館。戰(zhàn)前,也是在39號,有一家咖啡簡餐廳,是一個叫加扎爾的人開的。我沒有找到41號那家旅館的名字。五十年代初,這個地址上掛的是奧爾納諾酒店和單間公寓出租公司的牌子,蒙馬特爾12-54。和戰(zhàn)前一樣,也有一家咖啡館,老板叫瑪爾夏爾,F在這家咖啡館也不復存在。當初咖啡館是位于馬車出入的大門的右邊還是左邊來著?
這扇門對著一條很長的過道。過道的盡頭,是朝右拐的樓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