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一葦,原名謝保杰,安徽蕭縣人,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文學(xué)碩士,師從錢理群教授,專業(yè)現(xiàn)代文學(xué);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博士,師從王富仁教授,專業(yè)現(xiàn)代文學(xué)。出版專著《主體、想象與表達(dá):1949-1966年工農(nóng)兵寫作的歷史考察》,F(xiàn)任職于北京信息科技大學(xué),副教授。
傾城之戀——張愛玲與胡蘭成
1943 年冬天的午后,在南京一處花園洋房的草坪上,一個中年男子懶洋洋地躺在藤椅上,一邊曬著太陽,一邊翻著雜志。翻著翻著,不覺被一篇小說吸引,才看一兩節(jié),就坐直了身體,細(xì)細(xì)地把它讀完一遍又讀一遍。這位中年男子所閱讀的小說是發(fā)表在《天地》月刊上的《封鎖》,作者是張愛玲。
這位中年男子是胡蘭成。此時三十七歲,在汪偽政權(quán)中任職。其人生于1906 年,是浙江嵊縣(今嵊州市)下北鄉(xiāng)胡村人。從小家境貧寒,但天資較高。在讀書期間便表現(xiàn)出凌厲的才氣。20 世紀(jì)20 年代中期,曾經(jīng)在燕京大學(xué)校長室做抄寫員一年,并旁聽燕大課程。后來為了謀生,在浙江、廣西等地做過幾年中學(xué)教員。自恃盛才的胡蘭成顯然不滿足于平淡無奇的教學(xué)生涯,他心中最渴望的是政治與時局的變動。所謂“亂世出英雄”,他很快就抓住了這個機會。1936 年,“兩廣事件”爆發(fā),胡蘭成得以受聘《柳州日報》,從此進(jìn)入中國政治舞臺。他在報上對時局發(fā)表了一系列政論,引起了當(dāng)時政界人物的注意!皟蓮V事件”以后,胡蘭成離開廣西來到上海,投奔有汪偽背景的《中華日報》,不久成了該報的主筆。上海、南京淪陷后,汪精衛(wèi)策劃成立傀儡政權(quán),胡蘭成欣然作為入幕之賓,為汪偽政權(quán)奔走效勞。汪偽政權(quán)成立之初,胡蘭成以文才為“和平運動”制造輿論聲勢,儼然成為汪精衛(wèi)跟前的頭面人物,曾一度位居高位,擔(dān)任過“宣傳部次長”、“行政院法制局局長”等頭銜。后來因時局變動,汪精衛(wèi)對他漸漸冷落。他認(rèn)識張愛玲的時候,已經(jīng)是賦閑在家。
胡蘭成顯然被張愛玲的才情打動,便找她的其他文章來看,他都很喜歡,于是對張愛玲暗生好意與好奇,以至于念念不忘。不久,胡蘭成從南京回上海,一下火車就去尋找蘇青。蘇青是《天地》雜志的總編輯,也是他的朋友。胡蘭成向蘇青要張愛玲的地址。蘇青深知張愛玲獨來獨往,不喜見人,但還是把地址告訴了胡蘭成——靜安寺路赫德路口192 號公寓6 樓65 室。第二日,胡蘭成去赫德路看望張愛玲,張愛玲果然不見,胡蘭成沒帶名片,只是從門洞里遞進(jìn)去一張字條。胡蘭成很是掃興。但是又過了一天,張愛玲打電話給胡蘭成,說要來他的寓所回訪。因為距離比較近,說來就來。
胡蘭成面前這位他念念不忘的姑娘顯然與想象的完全不一樣。他原以為張愛玲像傳統(tǒng)的才女一樣有文靜單薄的形象,沒想到站在他面前的張愛玲是又高又大。而且在胡蘭成看來,她的穿著也不和諧,“像十七八歲正在成長中,身體與衣裳彼此叛逆”。對于成熟世故,閱人已深的胡蘭成來說,張愛玲單純、幼稚,像一個“放學(xué)回家的小女孩”一樣坐在他面前。胡蘭成不免有點失落,中國傳統(tǒng)文人所幻想的才子佳人相會的“驚艷”之感落空了。但這并沒有妨礙他們的交流,張愛玲身上散發(fā)的獨特的甚至叛逆的氣質(zhì)仍然吸引著胡蘭成,他甚至很是喜歡。他們開始聊天,張愛玲不善言談,主要是胡蘭成講,她聽。胡蘭成評論時下流行的作品,也講張愛玲的作品,也講自己在南京的事情,張愛玲只是細(xì)心地聽著,這樣在客廳里一座就是五小時。臨走時,胡蘭成送張愛玲到弄堂口,兩人并肩走,胡蘭成說:“你的身材這樣高,這怎么可以”。這一聲把兩人說得這樣近,張愛玲很是詫異。
第二天,胡蘭成又去看張愛玲。張愛玲在自己的房間里接待了他。她穿著寶藍(lán)綢襖褲,帶著嫩黃邊框的眼鏡,越顯得臉兒像月亮。在胡蘭成看來,她的房間陳設(shè)與家具看似簡單,也不值錢,但“華貴到使我不安”,“一種現(xiàn)代的新鮮明亮斷乎是帶刺激性”。胡蘭成有點不敢逼視,甚至覺得張愛玲房間里有“兵氣”。胡蘭成在這個不適應(yīng)的環(huán)境里和張愛玲“斗”起來,這種交談的氣氛越來越愉悅與放松。從各自的生平與家庭,談到文學(xué)理論。你來我往,胡蘭成使盡渾身解數(shù),張愛玲只是素手以對。張愛玲祖父張佩綸與李鴻章女兒間的佳話自然也被談起,雖然張愛玲不以為然,但是對胡蘭成來說,這樣美妙的佳話使他興奮。因為胡蘭成想到自己與張愛玲相識相戀,好似當(dāng)年落魄的張佩綸,在失意之中遇到李家小姐的關(guān)心。落難才子又遇紅顏知己,這樣風(fēng)流佳話再次上演,不能不讓人高興。
回到家里,胡蘭成依然情不可抑,就又給張愛玲寫了一封信。一激動,把這封信寫成了五四時代的新詩,他自己也覺得幼稚可笑。張愛玲并不喜歡五四新文藝腔,但是也并不覺得不好。胡蘭成在信中認(rèn)為張愛玲“謙遜”,張愛玲很中意他的這個評價。因為平常人總是認(rèn)為她孤高冷漠,讓人難于接近。很少有人說她“謙遜”。但張愛玲內(nèi)心深處還是有一種謙虛的,那就是對人世對生命的悲憫與虔敬。胡蘭成能識人,發(fā)現(xiàn)了她的“謙遜”,張愛玲不由得喜歡。張愛玲在回信中很是感激,說“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他們之間的交往越來越頻繁。胡蘭成每隔一天去看她,后來又天天去看她。張愛玲發(fā)現(xiàn)自己愛上了這個中年男子,因為愛也無端地生出了許多的煩惱與凄涼,但是看到胡蘭成,還是覺得歡喜。有一次,胡蘭成說起他看加過的刊登在《天地》上的那張照片。張愛玲便找到那張照片送給了胡蘭成,還在背后寫下一行字:
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心里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
一個初嘗愛之體驗的女孩子袒露的心跡謙卑至極,不管胡蘭成內(nèi)心里有無保留,對張愛玲來說,她已經(jīng)淪陷了。
胡蘭成有公務(wù)在身,大部分時間在南京,每月只有八九天在上海陪伴張愛玲。兩人在一起時如漆似膠,有說不完的話。男女相悅,人生的美妙切切就在眼前。張愛玲更愿是一個聽者,胡蘭成所說的每句話,在她心里總歸于好。正如古詩中所說:“攀條摘香花,言是歡氣息!
遇上這樣一個能懂得她、欣賞她的知音,在張愛玲這里是舊小說里“欲仙欲死”的感覺。胡蘭成也是真心喜歡她。他說:
天下人要像我這樣喜歡她,我亦沒有見過。誰曾與張愛玲晤面說話,想聽聽他們說她的人如何生得美,但他們竟連慣會的評頭品足亦無。她的文章人人愛,好像看燈市,這亦不能不算是一種廣大到相忘的知音,但我覺得他們總不起勁。我與他們一樣面對人世的美好,可是只有我驚動,要聞雞起舞。
他們在一起時,每每談起西洋文學(xué),胡蘭成都覺得詫異。這不是因為胡蘭成對西洋文學(xué)了解不多,而是張愛玲對西洋文學(xué)的理解,讓他驚艷。張愛玲對西洋古典作品沒有興致,也不喜歡莎士比亞、歌德、雨果等人的作品。西方凡隆重的東西,像壁畫、交響曲、革命與世界大戰(zhàn),她都不喜歡。相反,她只喜歡現(xiàn)代西洋具有平民精神的東西,這是胡蘭成不曾想到的。胡蘭成是一個受傳統(tǒng)文化濡染很深的人,自信傳統(tǒng)文化功底深厚,焉知張愛玲更強。兩人并坐同看一本書,那書里的字句便像街上的行人一樣,只和張愛玲打招呼。例如,他們一起讀《古詩十九首》:“燕趙有佳人,美者顏如玉,被服羅裳衣,當(dāng)戶理清曲!睆垚哿嵩尞惖溃骸罢媸秦憹崳氖羌伺!”讀到《子夜歌》:“歡從何處來,端然有憂色。”張愛玲嘆息道:“這端然真好,而她也真是愛他!”對于張愛玲的理解,胡蘭成自愧不如。
中國傳統(tǒng)文人的最高境界是見天地、見自己、見眾生。胡蘭成走南闖北,從政從文,辛苦經(jīng)營,也算見過天地,見過眾生,唯獨對于自己,一直不自信。才情卓絕的張愛玲出現(xiàn)在他面前,胡蘭成如鳳凰涅槃一般,有浴火重生之感。他曾說:
我在張愛玲這里,是重新看見了我自己與天地萬物,現(xiàn)代中國與西洋可以只是一個海晏河清!段饔斡洝防锾粕〗(jīng),到得雷音了,渡河上船時艄公把他一推,險些兒掉下水去,定性看時,上游頭淌下一個尸身來,他吃驚道,如何佛地亦有死人,行者答師父,那是你的業(yè)身,恭喜解脫了。我在愛玲這里亦有看見自己的尸身的驚。我若沒有她,后來也寫不出《山河歲月》。
《山河歲月》是一部縱論中國文化與天下大勢的書,是胡蘭成后來避居雁蕩山時所寫。胡蘭成對此書評價甚高,認(rèn)為:“此書是我的思想與文章之始,其中的發(fā)想已樹立了我一生學(xué)問的體系!碑(dāng)時的文化界名流梁漱溟閱讀過此書部分章節(jié),頗為贊賞,曾以此邀請他北上議事。胡蘭成以此書自矜。由此也可看出他對張愛玲的欽佩。
胡蘭成認(rèn)識張愛玲時,已經(jīng)有過多次婚姻。他的發(fā)妻是唐玉鳳,兩人結(jié)婚后六年病歿于老家。胡蘭成對發(fā)妻玉鳳是有感情的,在玉鳳死后,胡蘭成曾說:“對于怎樣天崩地裂的災(zāi)難,與人世的割恩斷愛,要我流一滴淚總也不能了。我是幼年時的啼哭都已還給了母親,成年后的號泣都已還給了玉鳳,此心已回到了如天地不仁!痹趶V西擔(dān)任教職的時候,經(jīng)同事介紹,與全慧文結(jié)婚,兩人在一起生活了幾年,育有子嗣。胡蘭成與張愛玲熱戀時,曾提及南京有妻子應(yīng)英娣。關(guān)于應(yīng)英娣,胡蘭成語焉不詳,別人也無法考證。他在《今生今世》中只提及一句話:“我們兩人(指胡與張愛玲)都少曾想到要結(jié)婚。但英娣竟與我離異,我們才亦結(jié)婚了。”
就張愛玲來說,與胡蘭成戀愛之前,連追求她的人也沒有,自己對婚姻沒有過多的切實想法,F(xiàn)在胡蘭成已是單身之人,自由之身,那么兩人走向婚姻,也是自然的事情了。
1944年8月,胡蘭成與張愛玲結(jié)婚了。此時胡蘭成三十八歲,張愛玲二十三歲。胡蘭成顧慮到自己身份的敏感,怕以后時局變動連累張愛玲。兩人沒有舉行儀式,只寫婚書為定。文曰:
胡蘭成張愛玲簽訂終身,結(jié)為夫婦。愿使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
前兩句為張愛玲所撰,后兩句為胡蘭成所撰,旁寫他們的好朋友炎櫻為媒證。
婚后的生活沒有發(fā)生太大的變化,兩個人沉浸在歲月的靜好與現(xiàn)世的安穩(wěn)之中。胡蘭成在的時候,張愛玲喜歡在房門外悄悄地窺看他在書房里:
他一人坐在沙發(fā)上,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寧靜,外面風(fēng)雨淋瑯,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人世的美好需要慢慢享受,兩人終日廝守在房里,恰似“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用胡蘭成話來說就是“同住同修,同緣同相,同見同知”。
如果是午后好天氣,兩人會一同到附近馬路上走走。張愛玲愛穿一件桃紅色單旗袍。她說:“桃紅的顏色聞得見香氣!边愛穿那雙繡花鞋,鞋頭鞋幫繡有雙鳳,穿在腳上,看起來線條非常柔和。張愛玲知道胡蘭成喜歡,自己總在房子里穿著。
有時候晚飯過后,兩人在燈下玩,挨得很近,臉對臉看著。張愛玲的臉好像一朵開得滿滿的花,又好像一輪圓得滿滿的月亮。張愛玲心里高興,眼睛里是滿滿的笑意。胡蘭成也是滿心歡喜,他撫著張愛玲的臉道:“你的臉好大,像平原緬邈,山河浩蕩!睆垚哿嵝ζ饋淼溃骸跋衿皆谴蠖教,這樣的臉好不怕人。”于是張愛玲說起《水滸傳》里宋江見玄女有“天然妙木,正大仙容”八個字。胡蘭成一聽頓時默住,以至第二天才與她說:“你就是正大仙容”。還有一次,胡蘭成想要形容張愛玲行坐走路,總是口齒艱澀,找不到合適的詞語。張愛玲就替他說了,她說:“《金瓶梅》里寫孟玉樓,行走時香風(fēng)細(xì)細(xì),坐下時淹然百媚。”胡蘭成只知道好,但又不知“淹然”二字如何為好。張愛玲道:“有人雖遇見怎樣的好東西亦滴水不入,有人卻像絲綿蘸著了胭脂,即刻滲開得一塌糊涂!焙m成又問我們兩人在一起是什么狀態(tài),張愛玲答道:“你像一個小鹿在溪里吃水”。
張愛玲錦心繡口。兩人并排坐在沙發(fā)上,說起兩人的姓氏。張愛玲說:“姓崔好,我母親姓黃亦好,《紅樓夢》里有黃金鶯,非常好的名字,而且寫的她與藕官在河邊柳蔭下編花籃兒,就更見這個名字好了”。張愛玲認(rèn)為姓胡好,胡蘭成問:“姓張呢?”張愛玲說:“張字沒有顏色氣味,亦不算壞。牛僧孺有給劉禹錫的詩,是這樣一個好人,卻姓了牛,名字又叫僧孺,真要命!焙m成的胡姓來自隴西,他的上代或許是羌人,與羯氐鮮卑等屬于五胡。張愛玲說:“羌好。羯很惡,面孔黑黑的。氐有股氣味。鮮卑黃胡須。羌字像只小山羊走路,頭上兩只角!
結(jié)婚之后的張愛玲經(jīng)濟上仍是獨立的。她的小說銷路多,稿費也比別人高,不需要胡蘭成養(yǎng)她。胡蘭成只給過她一點錢,她拿去做一件皮襖,做得很寬大,式樣也別出心裁。就像世人一樣,妻子花丈夫的錢,張愛玲感到很享受,心里也高興。
與胡蘭成相戀,張愛玲是快樂的。她曾說:“現(xiàn)在是清如水,明如鏡的秋天,我應(yīng)當(dāng)是快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