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傳統(tǒng)小說不一樣,《布朗肖作品集:那沒有伴著我的一個》里,故事情節(jié)不存在,空間被最小化(發(fā)生在他的房間里)。這是布朗肖對自己的呢喃,或者更確切地說,布朗肖的對象是一個陌生的“我”。否定喧囂的世界,作家抹掉了“我”,是這部小說的主要意圖。布朗肖寫作《布朗肖作品集:那沒有伴著我的一個》,僅僅是為了使之成為一個文本,成為一種文學。
這部小說的時間參照是不存在的。布朗肖尋找的是“另一個時間,一個更古老、古老得可怕的時間”。這種時間的不存在性導致了寫作的重復,同時也導致了現(xiàn)在的不存在和“這一次的不存在”。
所以會發(fā)生什么呢?我確實想過回避,想要卸下重負托付給他人嗎?更確切地說是不讓自己看到那個陌生人,不去打擾他,抹掉他的足跡,從而使他所完成的事能夠分毫不差地完成,從而使這件事不是為了始終處于事件邊緣、事件之外的我而完成。它的發(fā)生應該像電閃雷鳴般爆發(fā)、轟響、神圣,而我能做的只有無限地接近,抓住其中的不確定,維持這種不確定,堅持住絕不退讓。是在以前嗎,在我生活和工作的地方,那個像哨所的小房間里,在那里,已經(jīng)消失的我卻遠沒有感到從自身解脫,反而覺得有義務保護這種消失的狀態(tài),維持這個狀態(tài),從而使之延續(xù)下去,永遠延續(xù)下去?不就是在那兒,在不屬于任何人的極度悲傷中,我被賦予了以第三人稱談論自己的權(quán)利?
莫里斯·布朗肖(Maurice Blanchot),法國著名作家、思想家,1907年生于索恩-盧瓦爾,2003年逝世于巴黎。布朗肖一生行事低調(diào),中年后不接受采訪與攝影,但他的作品和思想影響了整個法國當代思想界,對法國許多大知識分子和大作家如喬治·巴塔耶、列維納斯、薩特、?、羅蘭·巴特、德里達等都影響深遠。胡蝶,1989年10月生,江蘇連云港人。2012年畢業(yè)于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法語系,同年被保送至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法語系攻讀翻譯碩士,專業(yè)為法浯筆譯。譯有《柏拉圖的理想國》(阿蘭·巴迪歐著)、《拉維斯的<法國史>》(皮埃爾·諾拉著)等。
《那沒有伴著我的一個(布朗肖作品集)》:
這一次,我試圖與他攀談。我是說我試圖讓他明白,盡管我在這兒,卻無法走得更遠,我已經(jīng)竭盡所能了。事實上,很久以來,我一直覺得自己已經(jīng)到達了盡頭。“但您并沒有,”他指出。對此,我必須承認他是對的。就我這方面而言,我并沒有到達盡頭。
但一想到我或許并沒有認真考慮過“我這方面”指的是什么,這句安慰就變得很辛酸。我試圖換種方式表達!拔蚁胍竭_盡頭。”他故意不認真看待這種表達方式;至少,他并沒有像我期望的那樣認真看待。
他大概是覺得這比愿望強。我依然在思考“我想要”的東西。我發(fā)現(xiàn)他對事件感興趣,當我可以對他說大家所說的語言時,他就會變得更加苛求并且好像更加誠懇,而這種語言很像事件的語言。困難在于,事件似乎恰巧——在這個時候——不可思議地退后了。他以他的方式給予我?guī)椭!拔矣X得,”我說,“從某種意義上說我擁有一切,只不過……”——“只不過?”我感覺他現(xiàn)在專注一些了,盡管這份專注并不是對我,它更像是一種無聲的方向,一種對他自身的希望,一種日出,這種日出最終揭示的唯有“只不過”這個詞而別無其他。不過還是有一些的,因為我不由自主地加上了一句:“只不過我想要擺脫這一切!蔽蚁,不管怎樣,我期望他催促我繼續(xù)前行,這或許是種冒險,是種阻礙。我不抗爭,但我也不妥協(xié),妥協(xié)或許是我力所不及的。我唯一能拒絕的是對他說話并且往往先開口說話的必要,仿佛主動性于我于他都是謹慎之舉、是為了讓我自由——但或許這本身只體現(xiàn)了他的無能,因此也體現(xiàn)了我的無能——,這種必要似乎令我筋疲力竭,疲憊不堪,以至于我連利用它的力氣都沒有了。我并不覺得說話對他而言是世界上最沒必要或最不愜意的事,但也不是最不令人討厭的事。他總是表現(xiàn)得極其忠誠,無比堅定地將我從一個不太確切的詞引向一個更確切的詞。有時我會想,他是不是在不惜一切代價地阻撓我。我終于還是覺得他一直在阻擋我的去路,盡管,如果說他表現(xiàn)出某種意圖的話,其實也是幫我走完的意圖。據(jù)他所說——但我必須說明他從未像我這樣明確地表達出來——,當我下決心寫作的時候,最需要他的幫助。很奇怪,他在這些事情上是占上風的,這使我相信寫作是令我們之間關(guān)系變得可以接受的最佳方式。我承認有段時間這種方式挺好的?墒怯幸惶煳野l(fā)現(xiàn),我寫的東西總是越來越與他有關(guān),而且好像就是為了反映他似的,盡管是以間接的方式。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震驚極了。
其中最讓我目瞪口呆的是,我發(fā)現(xiàn)從今往后我并不會盡量避免這個映象,相反地我或許會極力地使它更為明顯。就是從這一刻起我開始依靠自己。我知道,但我其實并不太清楚,我希望必須說“我”這個稱呼能讓我更好地把握我與這個映象的關(guān)系。我覺得人稱的忠實性和真實性對我而言似乎包含某種特殊的東西,在某種意義上能夠給我短暫的安全感。然而,這對我的生活所造成的后果卻是毀滅性的。我不僅要放棄人們所說的正常的生活,而且還會失去對自己愛好的支配權(quán)。我還對文字產(chǎn)生了恐懼,我寫得越來越少,盡管體內(nèi)逼迫我寫作的壓力很快就強烈到難以忍受。說是恐懼,其實是一種完全不同的感受,像是在消耗未來,感覺我說的話已經(jīng)超過了自己所能說的量,感覺我已經(jīng)走在了自己的前面以至于最遙遠未來的可能性也只能如此了,我再也無法超越自己的未來了。與此同時,我把自己限制在一個假想的合法生活里。我不知道這種考慮是不是一個錯誤。我的目的是不做任何會讓世人熟悉我的為人處世從而對我感到驚訝和好奇的事情。于是我不得不找各種各樣的借口,甚至撒個大謊,為此我恐怕要花很大的力氣,反過來,我還要堅決抵制那些最單純無害的活動。這些困難我尚能很快克服,但還有另外一個困難,那就是這些困難對于處理我和他之間的關(guān)系毫無幫助,然而為了這個關(guān)系一一我以為(也許是在他的暗示下這樣以為)寫作是我最不會因他在場而感到不安的場合——我已經(jīng)漸漸走到了一個快要支撐不下去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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