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的葡萄
趙萬里

我以為，我生命里最豐盈的詩情，是姥姥給的，那是一串串晶亮亮的葡萄……
盤腿坐在葡萄架下，倚住姥姥的膝頭聽故事，這份童年享受，每每回想起來也是一種陶醉。
姥姥命運多舛，三十歲上便守了寡。姥爺生前一條好漢，在昏天黑地的定州城做地下交通員，偏偏就在解放前夕一次執(zhí)行任務時不幸遇難。那一年，我小姨還未滿周歲。
組織上派人送來二斗谷子，那便是姥姥平生享受的唯一的一次烈屬待遇。
苦日子由是更苦，姥姥便拖著三個黃毛幼女做了洗衣婦，十指搓短，仍是饑腸轆轆。姥姥終于發(fā)了狠，去定州火車站當了裝卸工……
我曾在《姥姥》一詩里，遙想過那時的光景：

想象力能馱起她守寡的歲月
卻想象不出她柔嫩的肩胛
竟能扛起站臺一樣死沉的麻包
扛上四張嘴和嘴角的苦笑
扛著一車皮一車皮的辛勞……

那時候剛剛解放，補丁摞補丁的日子翻身了，可還是補丁摞補丁。姥姥索性把一塊塊補丁拆洗干凈，拼著圖案縫成了一只花書包，送我大姨進了學校。我大姨再不忍看姥姥扛東扛西，瞞著姥姥輟學做了工，被姥姥知道后一頓好罵。我母親念書時總考全年級第一，可念完高小，便含淚不忍再念。我小姨背起這只花補丁書包，硬是從一個貧窮的縣城，考進了中國的最高學府——北京大學。揭榜那天，全家人哭作一團。姥姥去當街扯了一丈五平布，又連夜為我小姨趕縫了新被里……
我是吃姥姥的“奶”長大的。兒時，是姥姥每夜每夜哼著她自編的童謠，一次次引我入夢：“老黃牛，墩墩走，一出村，道栽柳……”
我從童年的夢里醒來時，終于迷上了詩：

我的詩結滿了想象的葡萄
每一顆都是姥姥給我琢亮的瑪瑙……

記得有一年，某出版社征集童謠。我將姥姥自編的童謠抄了寄去，有一首竟入選了。書出版后，我們全家人爭著去讀。我父親感慨地說：“你姥姥如果識字，恐怕如今早成了詩人了……”
其實，姥姥是會寫字的。記得兒時，我看過姥姥上居委會掃盲班時的那本作業(yè)，里面一筆一畫地寫滿了“共產(chǎn)黨萬歲”。封頁上極認真地寫著她的名字：龐蘭梅。每個字都像葡萄那樣豐滿。
而姥姥在掃盲班里的識字課本，便是一冊《毛主席語錄》。我至今還記得那些夜晚，我躺在床上，聽著姥姥背誦的聲音：“一個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這點精神，就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
姥姥是在帶大了我大姨的兩個女兒后，又趕來照看我們兄妹三人的。我們兄妹長大后，姥姥又要趕到北京，去照看我小姨的兩個孩子了。
記得那是冬天，要出門了。姥姥穿上了壓箱底的褲襖，嶄嶄括括的，像過年一樣喜相。母親怕她凍著，給她披上了平日里穿的黑棉襖，姥姥卻說，用不著。她摩挲了摩挲頭臉兒，利利落落地出了門。
母親笑著說，瞧你姥姥這心氣……
跨過新世紀的門檻，姥姥九十歲了。九十歲的姥姥，今年上了畫報。拄著龍頭拐杖，在一片桃花盛開的背景前，姥姥張著嘴兒在笑。姥姥說，她還要做百歲老人呢。姥姥說到的，就能做到。

啊，能做我姥姥的外孫是驕傲
她的心還是一只俊俏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