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巨擘

                   ——知白守黑的黃賓虹

1952年夏天的一個傍晚，在杭州西湖畔棲霞嶺19號的院落中，知了在樹梢聒噪地叫著，但屋內的一位老人卻安然地沉浸在自己的藝術世界中，此刻在他面前的畫紙已經(jīng)過了層層的積染，但他卻依舊在描繪著自己的藝術感悟。沒有人能夠知道此時的他到底描繪的是怎樣的藝術世界，又或許這只是他內心深處的自我獨白，這位執(zhí)著的老人就是年逾90歲的黃賓虹。

從鴉片戰(zhàn)爭開始的中國近代史可以說是內憂外患、戰(zhàn)亂不斷，在這百余年的歷史中，讓我們?yōu)橹畡尤莸牟粏螁问悄切┰』饝?zhàn)場的英雄們，在戰(zhàn)場之外還存在著一批堅定不移地傳承與發(fā)揚中華民族五千年文化瑰寶的文化大師們，他們用自己的生命守護著祖先遺留的文化精粹。1865年3月，帝國真正的統(tǒng)治者慈禧太后和恭親王奕正在為朝廷是否重用漢族官員的事爭執(zhí)不休，而這場爭論的結果如蝴蝶效應一般直接影響了兩個月前出生的黃賓虹的前半生。

今天，黃賓虹的畫作早已成為了浙江博物館的館藏珍品。但當人們欣賞他晚年作品時都會產(chǎn)生種種猜測，有人說這些作品似乎帶有強烈的法國印象派氣息而創(chuàng)作手法又是極具中國特色的隨筆點染。大多數(shù)觀眾覺得這些極其相似的山水畫晦澀難懂，但最讓人費解的還是畫面上那種黑乎乎的筆墨，于是人們不禁要問，當年雙目已經(jīng)失明的黃賓虹留在紙上的這些墨點和線條究竟是要表達一種什么樣的藝術呢？

矛盾相生，形影相錯

清朝同治二年正月初一，也就是1865年1月7日子時，黃賓虹出生在金華縣城西鐵嶺的一個徽商家庭，正是這個“一夜連兩歲，五更分兩年”的時刻，所以黃賓虹在他的《八十感悟》中有“吾生乙丑年，蓂算猶甲子。受天知春遲，墜地得歲始。”的詩句。

地處安徽省南部的歙縣是古代徽州的一部分，也是徽商的發(fā)源地。黃賓虹的故鄉(xiāng)就在歙縣西邊的潭渡村，現(xiàn)如今古城區(qū)還依舊保留著古城的城垣。村中那座四周被農(nóng)舍簇擁著的高大建筑就是他的故居，現(xiàn)在僅從院門門頭的裝飾上可以依稀看出黃家昔日的輝煌。祖上歙西黃氏是書香門第，自古文風鼎盛，人才輩出，歷朝歷代達官顯貴、鹽商巨賈不勝枚舉，明清以來出了不少文人和畫家。但是經(jīng)過太平天國的戰(zhàn)亂，黃家開始走向衰敗，到了黃賓虹父親黃定華這一代，他們大都靠外出經(jīng)商謀生。

黃定華雖然是廣達布總號的老板，卻帶著幾分儒生的本色，喜歡琴棋書畫，也無意間成為了黃賓虹繪畫上的啟蒙老師。黃賓虹4歲的一天，黃定華正在耐心作畫，黃賓虹便侍立在旁神情專注，父親便乘興教他繪畫。黃賓虹對于繪畫的喜愛幾乎是天生的，6歲時就能夠把家里收藏的清代名家山水冊臨摹得惟妙惟肖，這讓黃定華驚訝不已。

盡管那時的徽商早已富甲天下，但是在當時讀書做官才是人們心目中的正道。童年時的黃賓虹不僅很有繪畫天分，而且聰穎過人，據(jù)記載，5歲時他能夠閱讀《說文解字》，6歲就能將《山海經(jīng)》倒背如流，而這些都是今天中學教材里涉及的古籍內容。正是這一切讓黃定華興奮不已，他希望黃賓虹可以考取功名，為黃家光宗耀祖。

兩年時間過去了，黃定華的一位顯貴的客人黃崇惺決定了少年黃賓虹的命運。黃崇惺是黃家的族親，當朝翰林院進士。因去福建上任，特來拜訪黃家，他看出黃賓虹是一個奇才，斷言這個孩子日后定能博取功名。在他的推崇下，黃定華更加堅定了讓黃賓虹考取功名的決心。黃崇惺到福建上任期間不僅給黃賓虹寄去了大量的史書典籍，還為黃家私塾引薦歙縣經(jīng)師程建行為黃賓虹兄弟講述四書五經(jīng)。在父親的嚴令下，黃賓虹開始了單一枯燥的學習生活，他五年如一日地忍受著苦讀八股的煎熬。這個家族在賦予他臨摹古人字畫的機會同時，也阻礙了他成為畫家的權利。

時間來到了1876年的春天，13歲的黃賓虹隨黃定華參加一年一度的縣試，幸運的是天資聰慧的黃賓虹第一次趕考就中了秀才，因為大喜過望，黃定華覺得兒子的仕途之路指日可待，便不再嚴格約束黃賓虹，家族里收藏的古人字畫也任由他隨意瀏覽。此時的黃賓虹已經(jīng)完全投入到了繪畫方面。他每日沉浸在古人營造的山水意境中，將八股文拋到了腦后，但是命運卻沒有聽從黃賓虹的安排。

家道中落，仕途暗淡

19世紀80年代（1880  - 1889），大清帝國的傳統(tǒng)手工業(yè)徹底崩潰了，蜂擁而至的洋貨充斥著大街小巷。黃定華經(jīng)營的手工織布無法抵御外國機器生產(chǎn)出來的洋布料，布號的生意陷入了困境。20歲的黃賓虹以秀才身份應試舉人卻名落孫山，仕途道路也隨之暗淡，這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公子少爺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生活的艱辛。

歙縣毗鄰“天下第一奇山”的黃山，黃氏家族收藏了眾多黃山畫派的精品，這些作品根植黃山、體味自然，繼承了中國宋元山水的優(yōu)秀傳統(tǒng)，講求意境，蕭疏淡雅，筆墨富有秀逸之氣，給人以清新之感。黃賓虹每日與這些作品為伴，作品中那些疏淡清逸的意境如甘露良藥般一掃他往日的煩惱。

年輕的黃賓虹在那個動蕩不安的年代選擇了一種與世無爭的生活，或許是內心期待與這個慌亂的社會隔絕，但是他這種田園般出世的生活愿望注定要以入世結尾。黃家的生活現(xiàn)狀讓他被迫回到了現(xiàn)實生活中，走上了闖蕩世界的道路。

1884年，地處江淮平原南端歷史文化名城的揚州成為了黃賓虹闖蕩世界的首選，清代的揚州是浙江的商業(yè)中心，也是文人薈萃之地，被稱為“晚清第一園”的何園是黃賓虹初到揚州的落腳之地。何園的主人是黃氏家族的遠親，世代為官，生活富足，何家收藏了大量的古人字畫，其中不少宋元名家的山水畫，這些真跡讓黃賓虹愛不釋手、終日臨摹，在這里他找到了文人雅士的生活樂趣。

兩年后，經(jīng)友人推薦，他在兩淮鹽運衙門謀得了一個擔任錄事的職位，這讓黃賓虹十分欣喜，雖然只是抄抄寫寫，但畢竟是在衙門里做事，既解決了生計問題，又了卻了父親黃定華希望他走仕途的心愿。但在這威嚴的官府大門背后卻是觸目驚心的官場詭道，這里官商勾結、徇私舞弊，處處都暗藏著陷阱。黃賓虹擔任錄事后不久，一個鹽商因事被人告發(fā)，衙門里一位姓陸的官員借此向鹽商索要賄賂，為平息事端，鹽商送來了一幅罕見的董其昌山水精品。官員知道黃賓虹自小鑒賞、臨摹古畫，便命他前來鑒定，仔細查看后，黃賓虹認定此畫是贗品，于是這位官員就以此為由向鹽商大敲竹杠。以高潔而自居的文人竟然成為了敲詐勒索的幫兇，這件事對黃賓虹打擊很大。他毅然拒絕了送來的酬金，但沒想到自己的這種做法反而引起了猜忌。此后，這位陸姓官員到處散播謠言，誣陷黃賓虹收受賄賂，捏造各種罪名，對他大肆進行誹謗。這種黑白顛倒，勾心斗角的官場生活如同煉獄一般煎熬著黃賓虹的內心，使他對官場的黑暗腐敗感到深惡痛絕。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與不同流合污，他毅然選擇了離開。

命運叵測，回歸田園

1889年，黃賓虹從揚州回到歙縣老家，正趕上黃定華準備東山再起，極具投資眼光的黃定華發(fā)現(xiàn)只有傳統(tǒng)的制墨行業(yè)沒有受到洋貨的沖擊，于是父子倆開辦了制墨作坊。從此，黃賓虹一邊幫父親做墨，一邊研讀《墨史》、《墨譜》等書籍，逐漸了解到不同墨種的特點。也正是由于這段特殊的經(jīng)歷，讓黃賓虹對墨的用法了如指掌，晚年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正當父子倆感到生意有望之際，命運的叵測再一次讓黃賓虹墜入了痛苦的深淵。

1894年6月，已過而立之年的黃賓虹正在揚州銷墨，就接到了父親黃定華去世的消息，父親的離去對黃賓虹來說是一個極為沉重的打擊。被寄予厚望的兒子不僅沒有能在父親有生之年完成他的愿望，而且在彌留之際也不能陪伴在旁，人生的苦悶在這一瞬間達到了頂點。

辦完喪事之后，黃賓虹決定守孝三年，雖有妻兒陪伴左右，但是父親的去世外加上長期以來生活的不如意，讓他心里僅存的希望慢慢地消融了，隱居的生活像一汪平靜的池水一樣，但是歙縣之外的世界卻開始風云激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