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忽然洞開的窗子
我一直認為音樂和其他藝術(shù)形式不一樣,音樂靠的更是一種心靈上的啟示,冥冥中神的一種啟示。當然,我指的是古典的音樂,古典classic一詞,最早源于古羅馬的拉丁語classicus的意思,就包含著和諧、高雅、典范、持久的意義。而能保證這些意義存在而不退色的,人為的力量是達不到的,只能求助于神。
音樂,從某種程度上說,是充滿神秘感的。心靈和神,是音樂飛翔的兩翼。
羅曼·羅蘭說:“個人的感受,內(nèi)心的體驗,除了心靈和音樂之外再不需要什么。”德國哲學(xué)家萊布尼茨說:“音樂是心靈的算數(shù)練習(xí),心靈在聽音樂時計算著自己的不知!蔽蚁胝f的都是這個道理,或是神作用于心靈,或是心靈參謁于神,真正美好的音樂才能誕生。而且,我堅信別的藝術(shù)可以后天培養(yǎng),大器晚成;音樂只能從童年時起步,錯過童年,音樂便不會再次降臨駐足。因為只有童年的心靈最純潔而未受到污染,便也最易于得到神的啟示和幫助。成年人的心,已經(jīng)板結(jié)成水泥地板,神的雨露便難以滲透進去。
童年的巴赫(Johann Sebastian Bach,1865—1750),便是這樣得到神的啟示和幫助,否則他日后就不會成為那么偉大的音樂家,起碼我是這樣認為的。
在音樂史上沒有這樣的記載,但在巴赫的傳記中,確有這樣一段生動的描述。童年的巴赫,家境貧寒,但他酷愛音樂。只要漢堡有音樂會,他必定參加,雖身無分文,步行也要去。他的家距離漢堡有30公里,往返60公里,對于一個孩子來說,為聽一場音樂會,來回走這樣長的路,實在是夠累的了。一次,在漢堡聽完音樂會,他還想繼續(xù)聽明天下一場的音樂會,可是他沒有一文錢,心里非常的懊惱,只好無奈地踏上歸途,30公里的路一下子變得漫長起來。走到半路,天就黑了下來,他又沒錢住店,連餓帶困,只好小貓一樣蜷縮在一家旅店屋檐下的草地上,挨過這一個沒有音樂的寂寞之夜。
沉沉睡到夜半時分,一股撲鼻的香味縈繞身旁,竟撩撥得他突然醒來。就在他剛剛醒來的一剎那,頭頂上的窗子“砰”的一聲忽然打開,緊接著從窗口落下一包東西,正落在他的身旁。他打開包一看,是一個噴香的鯡魚頭,魚頭里還藏著錢!是誰賜予了他今晚的晚餐?又是誰給予了他能夠返回漢堡聽音樂會的費用呢?
童年的巴赫感到莫名的興奮,也感到格外的奇怪,他抬起頭望望窗子,窗子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只有頭頂?shù)囊箍找惶旆毙桥。他認為這肯定是上帝賜予他的恩惠,他立刻跪在草地上,對著漠漠的夜空,向上帝禱告膜拜。
音樂史中并沒有這樣的記載,大概認為這只是傳說而已,不足為憑。但我卻是寧愿信其有,不愿信其無。即使是傳說,也表明著巴赫和人們對于神靈與音樂相通的感情與向往。
我不知道那扇神秘的窗子里住的究竟是什么人?為什么要給巴赫以默默的幫助?巴赫那時還只是默默無聞的孩子呀!莫非他或她或他們早已猜到巴赫將來的命運?那么為什么只給巴赫一個可憐的鯡魚頭?為什么不給巴赫更豐盛一點的晚餐?或者干脆把巴赫請進屋來,給他一盞更加溫暖的燈火?……
我猜不出來。但我想如果那樣的話,也就沒有了神秘的感覺,可能也就沒有了以后的巴赫。
對于孩子,對于藝術(shù),是需要一些神秘的感覺的。過于實際和實在了,世俗的氣味濃厚了,不僅會磨蝕掉孩子的想象力,更會銹蝕掉孩子天籟般的心靈。與世俗近了,與藝術(shù)就遠了。
幸虧那扇窗子沒有再打開。
那一晚,巴赫又返回漢堡,第二天繼續(xù)聽他的音樂會。應(yīng)該說在這之前,巴赫就已經(jīng)迷戀上了音樂,但我以為就是從這一個夜晚開始,巴赫才真正走進了音樂。
再聽巴赫的音樂,比如短的《G弦上的詠嘆調(diào)》、長的《馬太受難曲》,我總能聽到那種巴赫獨特的莊嚴、典雅、深邃,巴赫自己的那種內(nèi)省、含蓄、柔美。我總好像看到那一晚忽然洞開的窗子,和漫天的星光燦爛。
當然,還能依稀聞到那鯡魚頭的香味。
夢幻中的藍色
聽約翰·施特勞斯(Johann Strauss,1825—1899)的《藍色的多瑙河》,讓我想起莫奈的那幅有名的油畫,莫奈把倫敦的霧畫成了紅色。
倫敦的霧是紅色的嗎?
多瑙河是藍色的嗎?
約翰·施特勞斯的傳記作者、奧地利著名的音樂學(xué)家普拉維先生,曾遍訪過約翰·施特勞斯從事藝術(shù)活動的所有國家,掌握大量第一手材料。他寫作的傳記應(yīng)該是比較可靠的。
在普拉維的這部《圓舞曲之王》傳記中有“藍色的多瑙河與世界政治”一章。在這一章中,普拉維轉(zhuǎn)引了1935年的一次調(diào)查統(tǒng)計:“一年之中維也納附近的多瑙河有6天呈棕色,55天為土黃色,38天為渾綠色,49天為淺綠色,47天為草綠色,24天為銅綠色,109天為寶石綠色,37天為深綠色……”
普拉維說:“但是多瑙河從未呈現(xiàn)過藍色。”
但是,自從1867年約翰·施特勞斯在他居住維也納的普拉特大街54號的房間里創(chuàng)作出這支圓舞曲之后,多瑙河一年四季就都是藍色的了。他首先應(yīng)該感謝他的妻子耶蒂·特雷夫茨,是她的鼓勵,約翰·施特勞斯才創(chuàng)作出如此優(yōu)美的圓舞曲,雖然,她比約翰·施特勞斯大了整整7歲,但她確實是一位了不起的妻子。這支圓舞曲引子拉出的小提琴輕微微顫音的開始,流淌出來微微泛起的波浪的多瑙河就是藍色的了。這藍色的多瑙河便一直流淌到今天,乃至以后無窮的歲月。
1847年2月15日,在維也納的狄安娜大廳舉辦的音樂會上,約翰·施特勞斯的這支圓舞曲第一次登臺演出。那是一次豪華的音樂會,入場券如牛市股票一樣昂貴,每張要20個古爾登,在當時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那時,約翰·施特勞斯師出無名,他的這支圓舞曲排在節(jié)目單休息后的第一個節(jié)目上,這不是一個好位置,因為節(jié)目太長要有五個小時,演到他的這個位置上,人們已經(jīng)開始疲倦。在華而不實的偽浪漫主義盛行的時候,約翰·施特勞斯不知道迎接他的命運會是什么。誰想到這支圓舞曲引子拉出的小提琴輕微微顫音的開始,就把人們吸引住了,以至曲子完畢,不得不重演一次。報紙上為他熱烈鼓吹,稱這支“具有動人心弦的旋律優(yōu)美的圓舞曲,是狂歡節(jié)晚會唯一一道明亮的光華。”
如今的世界上,誰不知道約翰·施特勞斯呢?誰又不知道這支圓舞曲《藍色的多瑙河》呢?不說別的,僅說一年一次的維也納音樂會,藍色的多瑙河從那金色大廳里肆意流淌到世界多少角落里呀!
可以說,世界沒有任何一條河流如多瑙河那樣蔚藍,那樣盡人所知,那樣滋潤人心田。奧地利把它作為自己國家的國歌,每年元旦的凌晨所有電臺播放的第一支樂曲就是這支圓舞曲。在電影《在公元2001年》中,一艘駛向未來的宇宙航船遨游太空的時候,影片響起的也是這支《藍色的多瑙河》圓舞曲。藍色的多瑙河,成為一種象征,一種意象,一種無須翻譯即可彼此溝通心靈的語言。
多瑙河的藍色,不是多瑙河自己的藍色,不是維也納的藍色,不是匈牙利詩人貝克的藍色(因為據(jù)說這支圓舞曲的名字約翰·施特勞斯是根據(jù)貝克的詩“在美麗的藍色多瑙河河畔,有我寧靜幽美的家園”給予他的靈感)……而是約翰·施特勞斯的藍色。
但是,多瑙河的這種藍色,也不是約翰·施特勞斯眼中真正的藍色。多瑙河在他眼睛中的顏色是渾濁昏黃的,因為那時多瑙河經(jīng)常洪水泛濫,洶涌而來的多瑙河之水曾經(jīng)毫不留情地撲窗而流入他的家中,迫使他家不得不在一個晚上舉家遷移。多瑙河這可怕的渾濁昏黃深刻地留在他童年的記憶中。
他卻把多瑙河化為燦爛的音符,寫得這樣蔚藍,這樣透明,這樣歡快,這樣盡情地流淌到了世界各地。
這是只有約翰·施特勞斯的藍色。是他的想象中的藍色。是他音樂中的藍色。是他心靈中的藍色。是他夢幻中的藍色……
每個人都有他自己所喜愛所憧憬的色彩。這種色彩,和他眼中的色彩,和現(xiàn)實中的色彩,是絕不一樣的。正因為不一樣,才填充或彌補了人對現(xiàn)實的遺憾、失望、不滿足乃至厭惡;才激發(fā)或慰藉了人對未來的希望、補償、渴求乃至獻身的愿望和想象。
這種色彩,在詩人便是詩;在畫家便是畫;在音樂家便是旋律。在我們凡人就是夢。
于是,莫奈才把倫敦的霧畫成了紅色。
于是,約翰·施特勞斯才把多瑙河譜成了藍色。同樣的多瑙河,雷哈爾(F. Lehar,1870─1948)創(chuàng)作的圓舞曲名字叫做《灰色的多瑙河》。(雷哈爾是奧地利音樂家,以輕歌劇創(chuàng)
作而聞名,代表作有《風(fēng)流寡婦》!髡咦ⅲ
只不過,人們很少知道雷哈爾的《灰色的多瑙河》。在全世界,不管人們見過沒見過多瑙河,多瑙河在人們的心中都是藍色的;疑,無論再如何涂抹,作出再多的樂曲,也無法同藍色相媲美。這就是藍色的力量,是音樂的力量,是約翰·施特勞斯的力量。
真正的藝術(shù),是超越現(xiàn)實的;真正的藝術(shù),不是為了給現(xiàn)實留影,也不是為了給現(xiàn)實化妝,而是給現(xiàn)實一個對比,一個理想。
1867年,在巴黎舉辦世界博覽會上的演出,《藍色的多瑙河》就是從那里出名而流向世界各地的,比在維也納狄安娜狂歡節(jié)的演出還要轟動,而且是由約翰·施特勞斯自己親自指揮,使得他的這支圓舞曲和他自己一起輝煌起來。在美麗軒夢幻中的藍色豁、鮮花盛開、濃蔭如蓋的馬爾斯廣場,那一樣美麗如鮮花盛開的《藍色的多瑙河》樂曲蕩漾的時候,該是多么令人沉醉!
約翰·施特勞斯的傳記作者普拉維說:正是從那以后,“圓舞曲《藍色的多瑙河》成為約翰·施特勞斯作品中最動人心弦的樂章,而且成了維也納的音樂象征!逼绽S又說:“維也納人甚至開始熱愛起他們那條可憎而又可怕的多瑙河。而且把她看成藍色的了!
一首樂曲,可以迅速將一條河流的形象和色彩改變,這是上帝都不會有的力量,確實是只有藝術(shù)才會具有的鬼斧神工的力量。
藝術(shù),改變著我們這個世界,約翰·施特勞斯讓我們這個越來越被大氣污染的世界,即使一時難以走近卻可以向往那一片透明的蔚藍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