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重生說,我比您弟弟小一歲,應(yīng)該叫您姐姐吧。既如此,便恕不敬,請讓我在此直呼重生其名。
我與重生素未謀面,但我們都在一個叫作山明水秀前吳之后的微信群里。
本書編者王少杰、潘麗云,前者是長期供職于浙江省新聞出版系統(tǒng)的管理者、作家,后者是浙江省特級教師、校長。他們有一個共同的身份都是重生成長的見證人。王少杰曾與重生的叔祖父共事于金華市委宣傳部,并曾與時年十八歲的吳重生面對面交流文學;潘麗云在考上大學之前曾隨父親一起居住在平安鄉(xiāng)政府大院,彼時重生是該鄉(xiāng)最年輕的干部。兩位編者不辭辛勞,本著要為家鄉(xiāng)、為文學、為歷史留下一個見證文本的樸素愿望,主動整理、編輯這一本厚重的
《我們?yōu)槭裁葱枰姼鑵侵厣姼杷囆g(shù)評析》,讓人肅然起敬。作為前吳后人,我實在無法置身于文本之外。
我先補課認真閱讀了重生的詩。對于慣讀舊體詩的我來說,重生的詩真的有如一束年輕的光,驚艷了不一樣的時光。情感表達可以如此酣暢淋漓,意象安排可以如此重疊連綿紛至沓來,語言作為工具可以如此率性自如地驅(qū)使。沒有格律的束縛,可以隨內(nèi)容變化而創(chuàng)新形式。在重生詩的世界里沒有憂愁哀傷,而是一派光明。即便千年傳承的思鄉(xiāng)母題,重生撥動的也是向往美好的那一根琴弦。我倦怠于汗牛充棟的詠月篇章,在重生詩里處處沐浴到陽光。有一剎那,我眼前幻化出夸父大步追逐太陽的身影與畫面,但是重生自己說:浙江人習慣于奔跑/他們把太陽吞入腹中……有人讀重生的詩感覺到安靜下來,我讀重生詩卻感到激奮,甚至有新詩創(chuàng)作的沖動。也許,正如謝冕先生說的那樣:每一首詩里都藏著一個不一樣的吳重生。每一個讀者感受到的,也是不一樣的世界。但重生一直信奉并遵循的給人光明和溫暖的詩歌創(chuàng)作理念,相信每個人都能從他的詩中感受得到。
讀了重生的詩,再讀這本評析集。此書對重生作者層面的知人論世,文本層面的文化解讀,藝術(shù)層面的分析評判,接受層面的認知感悟,林林總總,都有了多維的評論、分析和闡述。而通過對吳重生詩歌藝術(shù)的評析,也為我們?yōu)槭裁葱枰姼杞怀隽艘环荽鹁怼?/p>
書中的表述很精彩很全面,我還想跟重生站在同一個地域,從發(fā)生學的角度做一點粗淺的探究,并表達一點感受。
重生讓我感觸最深并相形見絀的,是他身上洋溢著的那股子精氣神兒。這股精氣神兒,可以用積極進取堅韌勤奮之類的詞兒來形容。重生筆頭之勤快,作品之高產(chǎn),不能不令人咋舌。十年不到的光景,就出版了《你是一束年輕的光》(2015年)、《捕星錄》(2020年)、《太陽被人圍觀》(2022年)三本詩集,還不包括上百萬字的散文和評論。我感佩重生敢于標舉一日一詩的盟誓,并果行而克紹,最終結(jié)出一樹月亮,照亮一方詩壇。
之所以感佩,是因為難能。有人好奇:重生對詩的執(zhí)著,后面的那個驅(qū)動力,究竟在哪里?這便觸及了這本書所要探索的問題:詩是什么?重生為什么要寫詩?
詩是人類所獨有的精神附屬,是人類心靈向真、向善、向美的矢量所指達的,所交匯成的一種能量、一道景觀、一束光明,可以讓我們掙脫塵累、洞穿黑暗、嗅取花香。每一個人,不管智愚,無論童叟,或在此際、或在那廂,或踏恒河、或經(jīng)剎那,總會有與詩意遭遇的種種機緣。故而人人皆可為詩人,有人的世界終歸有詩,詩是永恒的。
詩是永恒的,詩的基本功能如載道、言志、敘事、抒情、表意、娛樂等,也歷代相延。但與不同的社會制度相映合,詩的功能也表現(xiàn)出一定的社會屬性。用通俗的話說,不同的社會,不同的時期,詩人寫詩的動機因功用的不同而體現(xiàn)出一定的群體差異性。比如在古代倡導詩教以及詩賦取士的科舉制度下,讀書人寫詩可以博取功名利祿,可以往來酬唱進入高端文化圈,因此寫詩成為讀書人的技能與基本生存狀態(tài)。古代詩文書畫為一體,而詩居首位,哪一部文人別集都少不了詩。在那些個年代,我們?yōu)槭裁葱枰姼,根本就不成為問題。
數(shù)千年的詩歌傳統(tǒng),因制度與語言的大變革而有了新、舊的分水嶺,曾經(jīng)讀書人普遍的一種生存狀態(tài)成為少數(shù)人的一份職業(yè),一種基本的文字技能成了詩人標榜的獨門暗技,詩歌的問題便出現(xiàn)了。即便如此,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文學青年還是一個時髦的群體,而詩人也還是受人追捧和尊崇的職業(yè)。隨著社會商業(yè)文明的急劇發(fā)展,發(fā)展經(jīng)濟成為迫切需要,精神文明的腳步一時未跟上,詩隨文學一起被邊緣化。今天的詩人光憑寫詩能謀生嗎?不能。在詩(相對)稀缺的年代,詩是一種奢侈品,而詩人便是精神貴族。重生因此呼吁:今天我們以詩歌的名義/相互加冕為文化貴族。(《今天我們放飛詩歌》)這或許是變革中的社會情境給予重生的一種使命感和責任感。
以詩加冕而成文化貴族,這是重生的信念。這個信念在同為浦江人、同為吳溪文化后裔的我看來,并不覺得奇怪。
我們共同的故鄉(xiāng)浦江,雖然是個小縣,但卻是個神奇的地方。它坐落于浙江中部,群山環(huán)繞一個扁圓形的盆地,有大江束腰提攜。周邊既多千巖競秀的奇趣,腹地不乏一馬平川的快意,還有大河向東的恣肆,可謂得天獨厚。浦江的山以仙華山為代表,有人贊美它集雁蕩之秀、黃山之奇、華山之險、泰山之雄于一身。在我看來,故鄉(xiāng)的山崚嶒崢嶸、卓爾不群,皆因它南山北相雖是南方的山,卻有著北方大山的某些形貌、某種氣勢。山的海拔不見得有多高,但站在腹地平原看,卻有拔地而起的強烈的視覺沖擊和心理感受,所以明代劉基說:仙華杰出最怪異,望之如云浮太空。山奇水也奇,浦陽江發(fā)源于浦西天靈巖,一氣橫貫整個浦江盆地,又九十度彎折北上,擺足了一副直來豎往的脾性。它屏著一口真氣,浩浩蕩蕩,不舍晝夜,綿亙?nèi)倮,直達東海(在明代人工干預(yù)前,浦陽江是直流入海的大河),不達目的不罷休,為大山的孩子面向大海留下一條天然的通道。
故鄉(xiāng)的山水在千萬年歲月的加持下,編寫成一部部天書,頁頁都能觸發(fā)后世子孫的思古悠情。仙華山留有華夏始祖軒轅氏的傳說,仙華是黃帝女兒的芳名,浦陽江是母親河。當人類文明的曙光照耀伊始,它就孕育出了上山文化,就在直角北上的那片河谷平原地帶,初民卜居于此,種稻制陶,將長江下游流域的稻作文明史上溯到一萬年前。
除了浦陽江和仙華山,故鄉(xiāng)還有一道奇景叫作月泉。泉以月名,并非巧形如月弓,也無柔情寄月影,只因泉水的消長全由月亮來掌控:月圓則水滿,月虧則水退。道理一如潮信。想不到,一個充滿了詩情畫意的謎面,謎底卻是一個樸實的信字。
浦江是堪稱宋明理學的發(fā)源地之一,也是受浙東學派影響的重要區(qū)域,理學大咖朱熹、宋濂,浙東學派創(chuàng)始人呂祖謙、陳亮等都曾在月泉講學。浙東學派提倡經(jīng)世致用的實學,反對空談道德性命,崇尚勤學實干、創(chuàng)新有為的精神,為文為學都摒棄浮華。宋濂是明代開國文臣之首,曾從前吳吳萊學古文詞。
前吳是浦江大姓吳氏居住的村莊。吳國滅亡后,在吳公子季札封地延陵(今江蘇常州一帶)的吳氏被迫遷徙,其中一支輾轉(zhuǎn)三遷到了浦江。到浦江后,又經(jīng)三遷,唐朝末年定居風水寶地前吳村,把流經(jīng)村莊的那一段浦陽江水叫作吳溪。吳溪一族尊師重教,文風昌盛,宋元間子孫科第連綿,人才輩出,有存誠、存古、存心諸派。前吳離月泉咫尺之遙。元初,存誠堂吳塤任月泉書院山長,其弟吳渭宋亡后辭官歸隱吳溪,創(chuàng)立了月泉吟社,邀請宋遺民詩人方鳳等人主持詩歌雅集活動。宋亡后十年,在吳渭的組織下,月泉吟社以《春日田園雜興》為題,發(fā)動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征詩比賽活動。這次活動,是浦江歷史上有文字記載后的首樁文化盛事。征詩以擬陶的特殊方式,表達宋遺民詩人對故國田園的眷念及對蒙元統(tǒng)治者的抗爭。征詩后來刻成《月泉吟社》詩集,收錄《四庫提要》,流傳至今。月泉吟社開創(chuàng)了中國詩歌史上五個第一:第一個跨省且會員人數(shù)最多的詩社,第一次全國征詩,第一次采取科舉糊名制評詩,第一次實行實物獎勵,第一次以詩社名義刊印詩集。在中國文學史上影響深遠。月泉吟社自此后也聲名遠播,成為浦江文化對外傳播與交流的重要平臺與窗口,而吳溪一脈對浦江文化的重要作用也由此彰顯。
俗話說,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自然地理環(huán)境塑造人的體魄、性格和審美,通過人,而內(nèi)化為人文地理的某些基因。自然地理與人文自理相交織,又對文學作品進行無孔不入的滲透;蛘叻催^來說,一個人的文學作品里,總是閃爍著一定地域自然地理與人文地理五彩斑斕的光。我讀《我們?yōu)槭裁葱枰姼鑵侵厣姼杷囆g(shù)評析》,知道眾多評論家都是深諳這個道理的,在他們的評析中,可窺見各人探知此間奧秘。我讀重生的詩,在其中破譯自然地理、人文地理的肌理和密碼,在其中尋找和思索偶然中的必然、具象中的群體。我曾試圖舉一些詩集中的例子,也確實找了一些,但后來發(fā)現(xiàn),一些顯在的例子容易找,而一些隱在的、多重指向、復(fù)式關(guān)聯(lián)的例子,我或者不必將它指明,或者無法三言兩語道明,或者便道明了關(guān)聯(lián)別人也不以為是,只得作罷。好在,本書的評論家們已經(jīng)做了不少精彩的解析。而我自己在此過程中,已然獲取了許多的快意。我忍不住要認可,作為浦陽江的兒子、吳溪的兒子,吳重生,是親生的!
我剛說完月泉吟社征詩活動,本來是想笨拙地表示,浦江歷史上詩文昌盛,流風余韻波及今日,則當?shù)爻霈F(xiàn)農(nóng)民詩人群體也并不稀奇,而重生作為吳溪之后,愛寫詩就更不稀奇了。但是此刻,我又想到了一點別的,一點有關(guān)詩歌傳播的事,以及一種現(xiàn)象。我們的祖上吳渭,能將月泉吟社經(jīng)營好、活動搞得大,拋開社會因素、人格影響力等一些因素,我想還跟他的經(jīng)濟狀態(tài)有關(guān),跟他曾經(jīng)當過地方官有關(guān),也跟他的社交有關(guān)。集經(jīng)濟條件、行政能力和人脈資源等諸優(yōu)勢為一體,他將月泉吟社做成了一個具有現(xiàn)象學意義的模板,可以提供給我們諸多的觀察和研討。
重生的詩也是這樣,詩作發(fā)表后、結(jié)集出版后,并非就此完結(jié),還要引起同行的關(guān)注,評論家、欣賞家的評析,研討會、分享會、朗誦會,每一波都掀起熱潮。重生擁有從鄉(xiāng)鎮(zhèn)、縣、市、省到中央新聞出版單位全流程的工作經(jīng)歷。相比于社長總編輯這種職務(wù)稱呼,重生更在乎《金華日報》記者《浙江日報》記者《中國新聞出版報》記者這種身份標簽。他常說,記者是資源的發(fā)現(xiàn)者和整合者。詩人作為重生的另一重身份,他不但從先祖吳渭那里實實在在地傳承了那種長袖當舞的策劃搞活動的基因,也從先祖吳萊那里真真切切地傳承了奇正開合、縱橫變化的詩風。這種資源整合能力和充沛的才情使他在京城的新聞出版界縱橫捭闔,如有神助,也使得他的詩歌作品本身具有濃郁的生活氣息、時代特色和人間煙火味。我凝神諦思這個吳重生詩歌現(xiàn)象,深為重生所佩服。他除了用作品回答了為什么需要詩歌、怎樣創(chuàng)作好詩歌之外,已將詩歌問題,指向了我們還需要如何推廣和宣傳我們的詩歌作品,以達到詩歌對于時代應(yīng)該發(fā)揮的作用。
在重生詩集的扉頁,我看見他的愛女吳宛諭的贈言:淺櫻伴墻生,折花需踮腳。不禁回眸再三,歡喜得緊。
吳溪又一代芝蘭,已芬芳撲鼻。
吳蓓
2023年玉蘭花盛開時于杭城
(作者系浙江省社會科學院研究員、文化研究所所長、浙江大學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