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哪!這就是我的學校?!學校在那里?!今天,我滿懷著對嶺南千古名山的憧憬,到歷代文人墨客為之傾倒的仙境似的羅浮山腳下走馬上任。我萬萬沒有料到我的中學竟然是這樣一副尊容:它雖然位于嶺南名山南麓,到處是仙蹤道跡,蘇學士百游不厭,但在這遇仙不識仙的神仙勝境中,現(xiàn)下這里卻是一片荒涼景象……
陳楷華,原名陳河南,1938年出生于廣東潮陽農(nóng)民家庭。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是村里兒童團團長。1958年應征入伍,相繼被評為“六好戰(zhàn)士”“五好戰(zhàn)士”“無線電兵一級技術能手”,1963年復員回家,被授予“預備役少尉”軍官。自學參加高考,1964年被中山大學歷史系錄取。曾在高鶴農(nóng)村插隊勞動半年,到韶關鋼鐵廠當了八個月爐前工。1970年分配到博羅縣任教,1987年到汕頭金山中學任教,1988年調(diào)到東莞中學任教,直至退休。
1975年8月15日 星期五
天哪!這就是我的學校?!學校在那里?!
今天,我滿懷著對嶺南千古名山的憧憬,到歷代文人墨客為之傾倒的仙境似的羅浮山腳下走馬上任。
我萬萬沒有料到我的中學竟然是這樣一副尊容:它雖然位于嶺南名山南麓,到處是仙蹤道跡,蘇學士百游不厭,但在這遇仙不識仙的神仙勝境中,現(xiàn)下這里卻是一片荒涼景象。全校所有建筑物就是一座破敗不堪的古廟,而且倒的倒、塌的塌,早年那一尊尊莊嚴的神像和興旺的香火早已蕩然無存不說,就是后來改建為大隊林場的泥磚房,也已破敗不堪,一派凄涼。不要說房子不像樣,就是小小的廁所也是塌頂斷墻,露天廚房也是鍋爛灶崩,結滿了蜘蛛網(wǎng)……從外表看,這里是一不像寺、二不像觀、三不像廟、四不像林場的“四不像學!。
進門一看,更加頭痛。泥磚屋里雖說是兩房一廳,又臟又黑的泥地板上,到處是雞蛋似的日影;抬頭仔細看看屋頂,爛瓦片下面是既小又蛀的松木小桁條;桁條上面的桷板又霉又爛,搖搖欲墜;站在屋里令人提心吊膽,隨時隨地都有塌下來的危險;四壁亦是破敗不堪,灰沙脫落。我稍微用手一摸,“噗”的一聲,一大片墻圮崩了出來,跌個粉身碎骨!這樣的房子比紙糊的還差呀!叫我怎么辦學?怎么住人?怎么上課?
帶我來到這里的公社教辦主任林明朝同志看到我這個新來的校長滿臉愁云,生怕我——出自名牌大學的臭知識分子——不替他在這個“破廟”里當“廟!,便使盡渾身解數(shù)地向我解釋說:“無銘同志,你是知道的,我們公社是新分公社,我們中學也是新建中學,一切是白手起家,從頭做起。正如主席他老人家教導我們的,‘一張白紙可以寫最美的字,畫最美的畫’,就是這個地方,還是公社黨委和縣教育局的有關領導經(jīng)過多次勘察和研究,在全社群眾的強烈要求下,千辛萬苦才把山下大隊的林場買下來的!
他指著一大片半死不活的果樹林說:“你別看這里一片荒蕪,但是,它北靠千古名山,是全國十大洞天福地之一,環(huán)境幽雅,冬暖夏涼;前面是東江下游平原,沃野無邊,處處是魚米之鄉(xiāng),正是一個辦學的好地方!
我心想:喊喊口號,背背語錄,說說漂亮話,誰不會?但是真正叫你干起來,就不是那么輕松了。
我只好無可奈何地接著說:“是啊,‘天下名山僧占多’,這里確實是名不虛傳的神仙勝景,千里難尋的好地方。但是,眼下是這副尊容,時間又這么緊,我們又不是魔術師,更不是孫大圣,說一聲‘變’就能變出一所學校來。說要趕在九月一日開學,談何容易呀!”
“是!”他說,“白手起家確實艱苦,正如主席教導的,‘越是艱苦的地方越是要去,這才是好同志’,我們羅浮山人民正是看到你有艱苦奮斗的精神,才請你來擔此既艱苦又光榮的重任。你看我們這里,山高路遠,不要說從來沒有一所中學,就是農(nóng)村里的小學也是極不像樣。而今又是新分公社,縣上中學進不去,鄰社又不招,孩子們沒有書讀怎么辦?難道又叫他們退回到‘睜眼瞎’的老路嗎?希望你不負眾望,為羅浮山人民的子孫后代做做好事吧!
大道理,小道理,他講了一大堆。而最擊中我心靈深處的是“難道又叫孩子們退回到‘睜眼瞎’的老路嗎”,我們的祖祖輩輩不就是吃了“睜眼瞎”的虧嗎?我之所以能從一個世代“睜眼瞎”的農(nóng)家子弟一躍而成為村里的第一個大學生,還不是讀了共產(chǎn)黨的翻身書才有今日嗎?我就是不想當“睜眼瞎”才拼著老命考大學,難道這里的孩子們要再當新的“睜眼瞎”嗎?再說林主任講的話也沒有錯,這里地點好,但條件差、時間緊、群眾急,困難比這千古名山還要大。看目前,思往事,思緒萬千,難道我能打道回府,把介紹信退回教育局,當個困難面前的“逃兵”嗎?思前想后,只好把心一橫:好馬不吃回頭草!“既來之,則安之”罷了。
我只好苦笑著把關系介紹信交給他,說:“有什么辦法呢?誰叫我領了它。如今是滾石下山,勢在必行,不行也得行,難道還滾得回去嗎?”
說得兩個人都笑了起來。但兩人之間的笑容和心態(tài)卻完全不同,他是如釋重負,我是苦在笑中。
話說回來,當縣教育局在全縣找來找去找了幾個月,找不到一個人愿意來這里而找到我這個無名小卒時,我亦想過反正我是苦孩子出身,撿豬屎狗屎,鉆廁所淘大糞,當兵種地,高爐煉鐵,什么臟活累活苦活沒有干過,難道能苦過當年八團大戰(zhàn)牛田洋圍海造田?我的人生信條是再苦都不怕,只要有人活著的地方我就能活。哪怕是沒有人的地方,我也要在那里扎根、開花、結果,就這樣才領了“發(fā)票”走馬上任。
如今夜靜更闌,我不禁沉思:要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創(chuàng)辦一間中學,談何容易呀?!這可不比當年東坡居士被貶于此,尋仙品茶,日啖荔枝三百顆那么快活;更不是東晉的稚川道士來此煉丹,只要“一人得道”就可“雞犬升天”,遲早不計時間。我既非神仙術士,也不是魔術大師,只是凡夫俗子一個,去哪里眼前突兀見校舍,大庇羅浮山下學子俱歡顏呢!
1975年8月18日 星期一
不行!絕對不行。
經(jīng)過兩天的認真考慮,越想越可怕。要辦一間中學,沒有人、沒有物、沒有錢、沒有房子課室校舍……一切都沒有,叫我怎么辦?這不是活見鬼嗎?
再說,我既不是本地人,人生地不熟,去哪里找這些東西呢?也不是孫悟空,只要拔幾根毫毛,說一聲“變”就可以變得出來,而是凡夫俗子一個,這一切的一切,去哪里找來呀?真是把我急得好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心里火燒火燎的,去哪里找出一條生路,去哪里尋出辦學的東西?
罷,罷,罷!解鈴還得系鈴人。找決定在這里辦學的人要人、要物、要錢、要房子去。難道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今天還像戰(zhàn)國時期的墨子一樣在樹蔭底下給學生上課嗎?
天一大亮,我就騎上自行車,急如星火地直奔公社教辦,迫不及待地向林主任提出了一個又一個的迫切要求。誰知急病碰到慢郎中,他兩手一攤,無可奈何地苦笑著說:“老無同志,我和你真是難兄難弟,彼此彼此。你看看,我的架子也是剛剛搭起來,要什么沒什么,窮得連辦公用的筆墨紙張都困難!彼钢湛杖缫驳霓k公室說:“連這張爛辦公臺還是跟小學借來的,哪里有錢給你呀?”
“那怎么辦?”我一籌莫展地說,“難道叫我在藍天底下上課?”
最后,他終于想出了一條把矛盾上交的脫身之計,說:“我看這樣吧,我和你去找公社管文教的許泰來副主任,一來你們可以見見面,認識認識,今后工作方便;二來可以向他匯報情況,請他想想辦法,好不好?”
“好!”我高興得好像一只掉進河里的老鼠抓到救命稻草般,以為這下有救了。其實,我何嘗想如此,可是新來乍到,鬼都不識一個,碰到這樣的難題,不找領導找誰呢?
我們終于在公社找到了許副主任。他,中等身材,五十上下年紀,平頭上短發(fā)參霜,眉粗眼大,滿面紅光,尖尖的下巴周圍胡須巴扎的;上穿半舊不新的文化衫,下著深灰色的斜紋褲,褲腳卷得老高老高的,腳上拖著一雙沾滿泥巴的塑料涼鞋,一副不折不扣的農(nóng)村干部樣子。當他知道我是新來的中學校長時,立即現(xiàn)出客家人特有的熱情勁兒,邊讓座邊斟茶地說:“歡迎,歡迎。”
我以為真的碰到了大救星,立即把中學的困難情況一一向他匯報。誰知他說:“無校長,人的問題好說,教師已經(jīng)安排落實了,這幾天就會陸續(xù)報到,這點你放心;至于學生也已錄取,暫時兩個高中班,名單已在教辦。”他對著林明朝同志說:“老林,等一下你就把錄取名單轉給無校長!彼謱χ艺f:“無校長,你就按錄取通知報名注冊就是了。至于后面三點嘛……”他沒有爽快地說下去,而是端起小茶杯邊飲邊想,在搜腸刮肚地尋找應付的詞兒。我見狀,心都涼了半截:“這下完了!彼肓死习胩,面有難色地說:“無校長,至于錢的問題嘛,公社不是不支持,而是實在沒有辦法。咱們是新分公社,窮得連個辦公的地方都沒有。你看看,連這點房子還是跟羅南大隊借來的,哪里來錢給中學呢?”
我心急如焚地說:“許副主任,沒有錢,哪來的課室校舍,甚至連基本必要的黑板、粉筆都沒有,叫我如何辦學呀?俗話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呀!
他邊聽邊思索,右手四指在頭上撓了又撓,想了老半天對著林明朝同志說:“老林,我看黑板的問題就由你負責,看看哪一個小學黑板有多的,暫時借兩塊給中學;至于學生臺凳問題,就由學生自帶,你們看好不好?”
老林立即說:“好,好,就按許副主任的指示辦,我保證完成任務!
我為許副主任能為我們解決一些問題而點頭道:“好吧!
許副主任見我一應“好”就想端茶送客。誰知我越想越感到關鍵的問題沒有解決,便說:“許副主任,那課室校舍的問題怎么辦呢?”
面對課室校舍的問題,大家搔首撓腮,團團亂轉。許副主任急得茶杯端到嘴邊又放了下來,一會兒反背雙手,一會兒搔搔腦袋,猶如熱鍋上的螞蟻在房間里踱來踱去,足足轉了一袋煙工夫才問:“老林,你看看有沒有哪間小學的教室有多,暫時借一借行不行?”
這一下子老林再也不是那么爽快了,反而訴苦地說:“許主任,我們間間小學都是擠都擠不下,哪來教室好借呀?”
“那怎么辦?”我焦灼地問,使大家又陷進了苦苦的思索之中。
想了老半天,許副主任終于想出了一條矛盾上交的緩兵之計,說道:“無校長,現(xiàn)在是別無他法,我看你只好上縣教育局去搬救兵了。”
“對,對!”林明朝同志立即舉手贊成,“許副主任說得好!校長,你立即以中學的名義向縣教育局打個報告,我們是新分公社,又是新建中學,要求他們撥幾萬元來建校,合情合理!
“好吧,”我無可奈何地說,“那就試試看。”我心里想:皮球又往上踢了,不過,非此也沒有辦法呀!
回到破廟以后,我立即起草了第一份給縣教育局要求撥款建校的報告,把我校的種種困難一一說明,要求火速撥款以解燃眉之急。但是,到了更深夜靜之際,心里越想越不踏實,到縣教育局就能要到錢嗎?面對這個既緊迫又現(xiàn)實的問題,我翻過來轉過去,一宿不能成眠。若是到縣教育局要不到錢,我該怎么辦哪?
1975年8月19日 星期二
我的老天!我這個從小就被公認膽大出名的人,昨天晚上竟然被嚇得膽戰(zhàn)心驚,徹夜難眠。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碰到驚險之夜。起初,后山林里傳來了小孩啼哭似的鴟鵂(貓頭鷹)凄鳴,令人不寒而栗;還在驚魂未定,我又聞黃麂嘶鳴,分外嚇人;正在為這不得安寧而擔驚受怕之時,突然有東西闖進屋里,我猛一翻身落地,只見狐貍早已從破門躥了出去。為了以防萬一,我趕緊找來木棍堵門。誰知我從爛門板的洞子往外一看:“天……”月光底下只見野豬在前面狂跑,也不知什么野獸在后面猛追,一聲長嘯,猛撲過去,嚇得我渾身發(fā)抖,牙齒打戰(zhàn),死死把門頂住,生怕等一下它吃不到野豬來吃我。阿彌陀佛,真是不幸中的萬幸,那野獸總算沒有回頭來找我,要不,就不堪設想了。
所以,我一早起來就騎上自行車,匆匆跑到教育局搬救兵去了。
我風風火火來到了教育局,找到局長鄭道宏。他五十二三歲的樣子,臉上瘦削,文質彬彬,一見我就熱情地端茶讓座,關切地問:“老無同志,到羅南以后一切進展順利吧?”
我迫不及待地一邊遞上報告一邊說:“還說順利呢?沒有把人急死算好啦。好吧,無事不登三寶殿,給錢再說!
“哦!”他笑吟吟地說,“原來你一上任就為這個而來呀?”
“那當然啦!”我急得連珠炮似的說,“羅南的情況你不是不知道,新分公社,新建中學,過幾天就要開學了,現(xiàn)在還是爛屋三間,荒山一片。什么課室宿舍,連片瓦塊磚的影子都未見到,這樣的中學誰辦過?”我驟感喉嚨哽咽,眼淚欲涌地說:“這幾天到了羅南,找教辦,教辦無錢無物;找公社許副主任,公社也窮得叮當響,一籌莫展。這樣的學校,局里不支持一下,叫我怎么辦?難怪你們在全縣找來找去,找到我這個大傻瓜來跟你們賣命,但是一點錢都不給怎么行呢?”
鄭局長邊聽邊看報告,甜甜的臉漸漸由晴轉陰,舒眉緊鎖,嘆了一口氣為難地說:“老無同志,局里也是欲助無力呀。你看看,這么多年來,咱們縣的經(jīng)濟一直搞不上去,F(xiàn)在不要說叫我撥幾萬元給你們建校,有時連教師的吃飯錢都難找哇。你想想看,你原來所在的學校為什么常常不能如期發(fā)放工資,就是因為局里沒有錢哪!”
真是把我逼上了絕路,我只好耍小孩子脾氣般說:“鄭局長,若是這樣的話,這個學校我是沒有辦法啦,請你另選高明吧!蔽医又炎蛱焱砩系亩勀慷脷v險記一一向他訴說,最后提出:“這樣的情況你們還一點錢都不給,有誰給你賣命?”
局長怕我真的撂挑子,臉上立即由陰轉晴,滿臉堆笑,邊拍拍肩膀邊親熱地說:“老無同志,主席教導我們說,‘越是艱苦的地方越是要去,這才是好同志’,F(xiàn)在你那里的條件很差,生活很艱苦,局里也很同情,但是要一下子就拿這么多錢來給你,實在是沒有辦法呀!
我急瘋了似的說:“局長,你沒有辦法,我更沒有辦法,那就另請高明去吧!
鄭局長怕我真的不干,又是滿臉堆笑,又是親熱地拍著我的肩膀說:“老無同志,怎么耍起小孩子脾氣來啦?不要這樣嘛。局里正是看到你一貫來‘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才把這副既光榮又艱巨的重擔交給你,這是黨和人民對你的信任哪。俗話說‘困難是個試金石’,發(fā)揚以往那種敢于與困難搏斗的精神,把學校辦起來,這就是為人民再立新功嘛。”
我心里在想:對著部下唱唱高調(diào),說說漂亮話誰不會?要是輪到自己頭上,我看就不會唱得那么美妙動聽了。但口里卻只能委婉地近乎乞求地說:“局長同志,再過幾天就要開學了,我們的學校八字還沒有一撇,在羅浮山腳下連個影子都找不到,你說我去哪里開學呀?”
局長被我問得啞口無言,只好“喀、喀、喀……”地一連干咳,最后好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似的說:“哦!有辦法了!
“好哇!”我喜出望外地說,“什么辦法?!”
他說:“你看看,當年的‘延安抗大’還不是‘窯洞大學’,主席給學員上課還是在地坪里哩,我們還不是打敗了日本鬼子和蔣介石?”他越說越來勁,“還有,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我在‘南方大學’讀書時,還不是‘草棚大學’,也是為我們黨培養(yǎng)了大批干部哇!彼趾逵烛_又拍肩膀,“你看看,咱們發(fā)揚發(fā)揚當年‘延安抗大’精神,先來個‘草棚中學’怎么樣?”
好個草棚中學?!我心里全涼了,不勝感慨地說:“真是天下奇談,也虧你局長想得出來!
“不這樣臨時應急,有什么辦法呀?!”局長近乎懇求地說,“你難我也難哪。”
這就是我上縣教育局搬兵的結果——“草棚中學”。不過話說回來,不搭草棚又去哪里上課呢?
退一萬步說,就是搭草棚,也要人工材料,又去哪里找呢?就是紙糊的也要錢哪!這可叫我怎么辦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