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后記
一
在文學世界里,庫切是公認度的國際作家之一這個國際,并非僅指其文學聲譽卓然到跨越疆界,或者兩次布克獎和諾貝爾文學獎的加持(這個記錄迄今仍是),而且,庫切的人生軌跡、寫作生涯以及文學理念,也切切實實地詮釋了真正的國際化要旨。試圖以文字突破藩籬,不受一時一地以及某種意識形態(tài)的制約,緊貼地面而又飛升于空中,不尋求依附性和歸屬感……凡此種種,皆是典型的庫切。
約翰·馬克斯韋爾·庫切是荷蘭裔移民后代,1940年生于南非開普敦,在南非種族隔離政策逐漸成形并盛行的年代生活了二十年之后離開,遠赴倫敦,在電腦軟件設計行業(yè)干了五年。從1965年開始,庫切的人生歷經(jīng)幾次大幅度轉(zhuǎn)折,先是棄理轉(zhuǎn)文,到美國攻讀文學博士。1971年,由于在美國申請永久居留權(quán)時飽受挫折,庫切回到南非,在開普敦大學英文系任教。無論在南非的生活充滿多少艱辛與不安,庫切重要的作品幾乎都誕生在這段時間。2002年,庫切終于決定移居澳大利亞,并且在次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動蕩的經(jīng)歷和多元文化的影響滲透在這位文學大師的作品和觀念中,經(jīng)年累月地塑造著這位有道德原則的懷疑論者(引自諾獎的授獎詞)。人們喜歡根據(jù)庫切的履歷,偷懶地貼上一張后殖民標簽(具有在殖民地出生,然后去英美等國求學并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經(jīng)歷),與奈保爾、萊辛合并同類項,試圖從中尋找文學獎的偏好。顯然,這樣粗暴的歸納法無助于理解庫切。
如果要在典型的庫切作品中,尋找為典型的庫切式人物,邁克爾·K是不可能被忽略的奇峰。庫切大約從1980年5月開始創(chuàng)作《邁克爾·K的人生與時代》,初的故事線索和人物設置都要比成品更為復雜,也嘗試過人稱敘事,又中途放棄。這部字數(shù)并不多的小說先后寫了六七稿,直到1983年才終完成。小說出版之后獲得了歐美評論界的一片贊譽,迅速入圍布克獎。據(jù)說當年布克獎的潛規(guī)則是所有入圍作家都必須參加現(xiàn)場公布的晚宴,如果缺席就有被取消獲獎資格的可能。即便如此,庫切還是私下跟朋友表示,我想象不出還有什么比讓我進入布克獎馬戲團更災難的事情了。在朋友的勸說下,庫切以開普敦大學考試周期間不準請假為由婉拒出席晚宴,只答應配合BBC錄一個訪談。
1983年10月26日,在沒有庫切參加的晚宴上,庫切被授予了布克獎。評委費伊·韋爾登說:這是一本簡潔有力的小說,具有非凡的創(chuàng)新性和控制精當?shù)南胂罅Α?/p>
二
《邁克爾·K的人生與時代》的簡潔有力,首先表現(xiàn)在它簡化了對時空的限定。早在我們能對人物所處的時空有一個稍許明確的概念之前,人物已經(jīng)開始了他孤獨的旅程。
小說分成三個部分,部和第三部采用第三人稱敘事,占據(jù)全書大半篇幅,第二部改用短暫的人稱敘事,為邁克爾·K的故事提供一個更為切近、融入更多主觀情緒的觀察視角。對于地點,我們可以確定的是故事的開端顯然在開普敦,但此后邁克爾走上的旅程那些農(nóng)場和營地就需要加入更多的創(chuàng)新性和控制精當?shù)南胂罅。時間標志被淡化到幾近于無,庫切的研究者傾向于認為故事的直接背景是1976年索韋托起義導致的南非社會解體,因為小說中頻繁出現(xiàn)的戒嚴、限制自由遷徙的通行證、無處不在的軍隊、盡管從不說清原委但不言自明的憂慮和恐怖的氣氛等,都是那段時期的常見現(xiàn)象。
不過,無論生活在什么時代,主人公邁克爾·K應該都會過得比較艱難。他生下來就是兔唇,長著一張殘缺的面孔,找不到愿意接納他的常規(guī)學校,少年時代只能寄宿在政府救濟的特殊學校里,身邊的其他孩子也都遭遇種種不幸與疾患。畢業(yè)后邁克爾在園林部門里當上了園丁,每個禮拜去探望一次母親。
整部小說都沒有提過邁克爾的父親究竟去了哪里,他的出生與成長似乎只與母親一個人有關。在K回憶童年生活時,曾有一段關于他對父親(顯然也可以視為對體制的隱喻)這個詞的想象:我的父親是休伊斯·諾倫紐斯學校。父親是宿舍門上貼著的條例那二十一條規(guī)定的條是在宿舍中務必時刻保持肅靜,父親是那個只要我沒把線切直就會用缺了手指的手來擰我耳朵的木工老師,父親也是那些禮拜天的上午我們穿上卡其布襯衫、卡其布短褲和黑鞋子,并排向帕培蓋街上的教堂進發(fā),求上帝的寬恕。
邁克爾的母親原來一直給人幫傭,在邁克爾三十一歲那年病倒。面對日益加重的病情、醫(yī)院的混亂和冷淡以及對未來的巨大恐懼(她知道,一旦處在戰(zhàn)爭時期,整個世界會用怎樣冷漠的態(tài)度,對待一個身患惡疾、情狀慘淡的老婦人),母親的心愿就是離開這個讓她幾乎沒有一點盼頭的城市,回到更為安靜祥和的、她在少女時代生活過的鄉(xiāng)村。
于是,母子倆開始踏上顯然不切實際,卻能給他們提供希望的旅程。局勢越來越緊張,公共交通幾乎癱瘓,他們沒有通行證,根本無法出城。邁克爾以他擅長的手工勞作,打造了一架手推車,千辛萬苦地混過兩個關卡,母親還是死在了路上。邁克爾沒有停下腳步,他抱著骨灰盒繼續(xù)向前。如果說,此前的故事還具有某些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特征,那么,邁克爾在母親死后的經(jīng)歷,則越來越偏離庸常的軌道我們在他的形象中能找出某些熟悉的影子,但故事的走向又總能讓他從那些原型中破繭而出,煥發(fā)出神奇的新意。
三
直觀的聯(lián)想來自于邁克爾·K的名字?ǚ蚩ǖ摹冻潜ぁ泛汀秾徟小防锬俏恢募s瑟夫·K顯然是庫切想要在這里致敬的對象。邁克爾一次次去領通行證卻始終批不下來的情節(jié)就很像永遠在城堡外兜圈子的約瑟夫。在小說的第二部分里,甚至直接出現(xiàn)了城堡(the Castle)這個詞,提醒讀者,庫切的K和卡夫卡的K一樣,都掙扎在強大體制的邊緣和縫隙中。
比起始終不曾采用任何物理方式進入城堡、到后甚至連身份都無法確認的約瑟夫·K來,邁克爾·K的行動能力似乎要強得多。庫切細致地寫他如何做出一輛手推車,如何在風雨交加的壞天氣推著母親長途跋涉,如何在母親去世之后終于走到那家農(nóng)場,然后尋找水源,種植南瓜。此時的農(nóng)場,已經(jīng)因為戰(zhàn)亂成了無人區(qū),邁克爾·K被取消了社會性,必須依靠大自然存活就像被扔到孤島上的魯濱孫。
事實上,庫切對于魯濱孫有持久而強烈的興趣。在本書出版之后,他緊接著又寫了一部名叫《福》的小說,將《魯濱孫歷險記》的作者笛福(笛福原來的姓氏是福)和他筆下的魯濱孫、禮拜五以及新增的女性人物蘇珊·巴頓寫進同一個故事,顛覆性地改寫了這部名著。這部作品完全可以看成是對邁克爾·K的延伸與補充,一次意猶未盡的嘗試的回聲。《!泛汀哆~克爾·K的人生與時代》在某些層面上是可以互為注解的。比如說,《!分械聂敒I孫并不像笛福筆下的魯濱孫那樣,具有荒島殖民者的積極、樂觀和自信,反而不時出現(xiàn)消極而荒誕的情緒邁克爾·K也同樣如此,甚至,大步走向了反面。
于是,在小說的很多段落里,我們實際上看到的是一個逆向的魯濱孫。在《魯濱孫歷險記》里,魯濱孫捕獵野羊并加以馴化,從而成為其主要食物來源,整個過程秉承著理性和科學的精神,一步一個臺階。而在《邁克爾·K的人生與時代》里,K與羊之間的纏斗是重場戲,但K在追殺、肢解、燒烤并食用(實際上只吃掉了一半)的過程,并不是高歌猛進的凱旋,心理曲線反而是大幅度下降的。在K的視角中,這件事艱辛而骯臟,充滿血淋淋的真實,耗盡了他對弱肉強食的后一點興趣。他不僅吃得毫無快意,而且很快發(fā)起了高燒。恢復元氣之后,K再沒有碰過一頭羊,而且越來越遠離葷腥。他的胃口似乎被殺戮永久性地敗壞了我們甚至將在小說的第二部分里,看到厭食癥如何一點點侵占他的軀體。
在這部充滿苦難的小說里,K僅有的高光時刻都與他開掘的水源、種植的南瓜有關。唯有在那時,他才會覺得他的生活依循日升日落的節(jié)奏,仿佛住在時代之外的一個口袋里。開普敦也好,戰(zhàn)爭也好,他如何一步步來到這農(nóng)場的記憶也好,都越飄越遠,歸于遺忘。K不是魯濱孫,他在他的荒島上維持著限度的物質(zhì)生活,既無意在這里復制小型人類社會,也拒絕獲得身外世界的拯救。
但是,K的幸福總是維持不了多久,身外的世界不斷向他伸來侵略或者拯救的手。先是農(nóng)場主維薩吉的孫子當了逃兵,偷偷回到農(nóng)場,撞見了K。維薩吉的孫子企圖讓K為其所用,雇用他干活供養(yǎng)自己在農(nóng)場茍且偷生在這個無人區(qū)里,K似乎是適合充當禮拜五這樣的奴隸角色的。但K連魯濱孫都不愿意當,又怎么會甘愿當俯首帖耳的禮拜五?他毅然放棄正在破土而出的南瓜,又踏上了逃亡之旅。
此后的情節(jié),就是K在逃亡路上反復被人納入某個群體,又反復掙脫的故事。無論是勞工營地、慈善救濟,還是為對抗種族隔離而斗爭的自由軍游擊隊,都無法用任何形式羈押、收容或者施舍K,哪怕以博愛的名義也不能。在這部小說里,K懦弱而卑微的形象里包裹著無比固執(zhí)而堅硬的內(nèi)核。能讓K舒適的狀態(tài)是:整個世界肯定只有我才知道我在哪里,我可以認定我已經(jīng)失蹤了。
四
這種化的拒絕被憐憫被救濟被解放的姿態(tài),帶有超現(xiàn)實的隱喻性,使得整部小說更像一則遁世寓言,也構(gòu)成了這部小說讓人爭議的地方。南非文學代表人物、另一位諾獎得主納丁·戈迪默對此就坦率地表達了惋惜之情,認為作品反感于所有政治與革命的解決方案,這種態(tài)度是不足取的。對于作家隱藏自己的態(tài)度、人物放棄任何解決方案的作品,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愛好者通常很難接受。而庫切一如既往地對這些非議不置一詞就像邁克爾·K那樣,能用無聲的行動來代替言論的時候,他一定選擇前者。
而在庫切的支持者看來,恰恰是這樣的態(tài)度,構(gòu)成了庫切本人的魅力,也讓他的作品始終閃爍著冰冷的美感。在庫切獲得諾獎以后,英國有一篇評論恰如其分地回應了當年庫切受到的責難:
自1969年塞繆爾·貝克特得獎之后,諾貝爾獎次授予這樣一位作者:與任何事業(yè)都毫無聯(lián)系,對救贖的可能性如此悲觀,對人類的進步和道德行為的能力如此懷疑。20世紀80年代的南非,似乎整個國家都陷入了壓迫者和解放者之間的可怕戰(zhàn)爭中,庫切拒絕讓他的主角邁克爾·K加入到自由軍中。不同于納丁·戈迪默筆下的人物:無論遭受過何種失敗,他們通常選擇加入解放部隊(雖然都會經(jīng)歷內(nèi)心深處的斗爭),邁克爾·K選擇照看他的蔬菜!哆~克爾·K的人生與時代》這樣的小說仿佛發(fā)生在戈迪默作品中懷疑的裂縫里,她選擇彌補這一裂縫,而庫切的作品里裂縫仍然存在,甚至擴大,就這一點他飽受抨擊……庫切無情解構(gòu)我們的自我妄想,包括我們對擁有知識和技能的偽飾,通過換位思考重新發(fā)現(xiàn)了我們?nèi)祟惖幕A。
什么是人類的基礎?庫切本人并沒有正面回答過。不過,我們在《邁克爾·K的人生與時代》的第二部分里,或許可以找到一點線索。小說的敘述視角在那里陡然轉(zhuǎn)換,敘述者從跟著K視角的第三人稱換成了軍醫(yī)的人稱。K因為身體極度虛弱被收入那家醫(yī)院康復治療,他既不肯說話也幾乎不愿意進食,掙扎在餓死的邊緣。作為他的醫(yī)生,我漸漸發(fā)現(xiàn)他并不想死。他只是不喜歡這里的食物。徹徹底底地不喜歡。他連嬰兒食品也不肯吃。也許他只吃自由的面包。
有趣的是,作為一個旁觀者,我漸漸被卷入了K的人生,我的態(tài)度從好奇、憐憫慢慢變成了不由自主的關切、羨慕和迷戀。我對K的暗中救助實際上也成了維持我自己心靈平衡的一種手段我和我的病人一樣被關在墻內(nèi),意識卻跟著K孱弱的身軀在墻外狂奔,我渴望的也許正是那種需要被重新發(fā)現(xiàn)的人類的基礎:
讓我告訴你,那個神圣而誘人的、在沙漠中心枝繁葉茂、為生命創(chuàng)造食物的菜園具有什么樣的意義。你正在奔赴的菜園既無處可尋,又無處不在(唯有營地除外)。那是你歸屬的地方的別稱,邁克爾斯,在那里你不會感到無家可歸。它不在任何一張地圖上,沒有一條簡單純粹的路能通向它,只有你才知道怎么走。
黃昱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