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宋永成把他研究蘇聯(lián)猶太人問題的書稿送給我，希望能為其寫篇序言。自己的學養(yǎng)有限，為人寫書序，深感不夠格。但是，打印好的書稿已經(jīng)擺到我的案頭，而且裝訂得整整齊齊、漂漂亮亮，不由得引發(fā)了我的閱讀興趣，那就先睹為快吧！花了一個多禮拜的時間，認真讀了兩遍。書稿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內容豐富，內在邏輯性強，文字流暢，分析入情入理，有不少新穎而獨到的見解。我自己從中學到了不少東西。我認為，這是宋永成的一部力作。

還記得在2004 年，宋永成考取了陜西師范大學蘇聯(lián)史博士研究生，根據(jù)本人的條件和當時的資料情況，我們和他一起討論確定以蘇聯(lián)猶太人反法西斯委員會作為博士論文選題。宋永成學習很用功，論文做得很扎實，不僅仔細研究了有關檔案材料，認真研讀了前人的研究成果，而且學習和思考了有關民族問題的理論。論文既使用了豐富的歷史資料，又有自己的獨立見解。在校外專家對論文的通訊評定中得到5 個優(yōu)。在博士論文答辯會上，也被評選為當年學科的優(yōu)秀論文。博士畢業(yè)后，宋永成在陜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擔任教學工作的同時，繼續(xù)對博士論文所撰述的問題進行深入研究。他擴大了研究范圍，想方設法找到有關這一問題更多、更詳盡的檔案，盡量占有第一手資料；他匯集了有關當事人對這個問題的各種說法以及學者的研究成果，并訪問了國內一些研究猶太人問題的專家，開闊思路，加深對問題的理解；他追索猶太人在俄羅斯繁衍生息的歷史過程，把蘇聯(lián)猶太人問題放到猶太人在俄國革命和蘇聯(lián)社會主義實踐的整個過程中去分析，把斯大林制造猶太人案件同他的民族理論和對敵斗爭的思路聯(lián)系起來進行考察，以求得歷史的內在聯(lián)系。他沒有急于求成，而是先把自己研究的心得或階段性成果寫成論文在雜志上發(fā)表，同時爭取在一些學術會議上做專題發(fā)言，以便與同行學者和專家進行商榷和討論。經(jīng)過多年堅持不懈的努力，形成比較系統(tǒng)的思路，才開始撰寫書稿。書稿寫成后，有幸入選2014 年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項目，經(jīng)評審委員會審查，分到商務印書館出版。作者又花了兩年多的時間，對書稿進行了認真的修改、充實、推敲和加工�，F(xiàn)在，這一著作終于可以同讀者見面了，真可謂“十年磨一劍！”

在讀宋永成書稿的過程中，自己產(chǎn)生了一些想法，寫在這里，以便同讀者一起討論。首先，宋永成的這部著作充分地使用了原始資料，所有的記述和分析都建立在可靠的材料基礎上。歷史研究首先要弄清事實和歷史發(fā)展的過程，然后才能進行分析和評論。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掌握和依靠第一手資料。當然，要使用原始資料，必須下功夫。就拿歷史檔案來說，不僅搜集檔案很費事，研讀檔案也不容易。凡是研讀過歷史檔案的人都會有體會，讀歷史檔案很枯燥。檔案大都是當事人根據(jù)自己的需要制定的各種文件、各種報告、講話稿、會議記錄、做出的各種決議和決定。這些都不是專為后來研究歷史的人準備的材料。因此，對這些檔案資料必須細心閱讀、反復閱讀，弄清背景，讀懂內容，把重點摘錄下來，進行前后對照比較，還要參考一些當事人的回憶錄和有關記事，以辨別真?zhèn)�。只有�?jīng)過仔細認真的閱讀，對檔案內容比較熟悉了，才能引起聯(lián)想和思索，從中找到事情的內在聯(lián)系。研讀外文檔案還要更難一些，首先要準確地理解和翻譯原文的真實含義，既要貫通全文，又要字斟句酌，選擇適當?shù)臐h語詞匯。在閱讀和翻譯的過程中會遇到許多生疏的人名、地名和機構名稱，還會有各種典故、習慣用語、縮略語以及刪節(jié)，等等，所有這些都要一一查清。閱讀外文檔案最忌諱望文生義，胡亂猜測。魯迅先生當年就曾形容翻譯外文書籍之難：“字典不離手，汗水不離背�！蔽抑�道，宋永成在這方面下了很大的功夫，為了搞清楚一些問題，經(jīng)常向有關專業(yè)人員請教。

其次，宋永成這本書的另一個特點就是整個研究都是建立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他幾乎閱讀了能夠看到的有關蘇聯(lián)猶太人及其反法西斯委員會問題的所有論著，參考了前人對事件的記述和分析，吸收自己認為正確的東西，摒棄和糾正自己認為不符合事實或不準確的記述與分析。他的書中引證很多。旁征博引既能豐富自己的分析和論述，又能給讀者提供必要的參考。歷史研究無止境，由于新的資料不斷地被發(fā)掘出來，歷史研究的方法在不斷進步，人們對歷史的認識也就處于不斷變化之中。因此，對于歷史問題要允許歷史學家不斷地研究，不能采取簡單地下結論或者通過決議的辦法，試圖做出一勞永逸的定論。歷史是人類智慧和經(jīng)驗的結晶，學習和研究歷史的目的在于使人增長才智，變得更聰明，少走彎路，少犯錯誤。歷史研究也是一種接力賽，后人只能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有所前進。但這種接力不是簡單的傳遞接力棒，而是要在繼承中批判，在批判中繼承。

最后，宋永成的著作是研究一個具體的歷史問題—蘇聯(lián)猶太人及其反法西斯委員會問題，但這一課題卻同人類發(fā)展史上的一些重大問題密切相關。在20 世紀的歷史上，曾發(fā)生的最重要、對人類未來的發(fā)展影響最大的事變，就是打了兩次世界大戰(zhàn)和蘇聯(lián)的社會主義實踐走完了一個過程�，F(xiàn)在，全世界的思想家、政治家，尤其是歷史學家正在對這兩大事變從不同角度進行著各個方面的研究，總結其對人類未來發(fā)展具有重要借鑒意義的經(jīng)驗與教訓。關于前一事變，多數(shù)國家和人民似乎有了比較清醒的認識：必須維護世界和平，再不能打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了！但是，人們對于正在進行的以核武器和電子武器為中心的軍備競賽，仍存在極大的憂慮；對于后一事變，俄羅斯人正整理和公布蘇聯(lián)國家20 世紀的檔案文件，俄羅斯和各國的學者，特別是歷史學家正在對蘇聯(lián)的社會主義實踐進行著全面深入的研究和討論，雖然看法各種各樣，但在俄羅斯以及仍在實踐社會主義的國家都已開始認真汲取其經(jīng)驗和教訓。本書所研究的問題同上述兩大事變都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

猶太人問題說到底是個民族問題。正如本書作者指出的：“猶太民族是一個優(yōu)秀的民族�！痹跉v史上，猶太人之所以失去自己的國家，流落各地，受盡各種欺凌和壓迫，是歷史上幾個大帝國的征戰(zhàn)和擴張及其大民族主義的統(tǒng)治造成的。猶太民族雖然遭受了千年苦難，卻自強不息，不管到哪里都能生根、開花、結果，萬劫不滅，始終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如所周知，在近代，猶太民族產(chǎn)生了以馬克思、愛因斯坦為代表的偉大思想家和科學家，對于人類發(fā)展史、自然科學的發(fā)展做出了巨大的貢獻。這個民族應該得到公平的對待，這個民族的歷史值得認真研究。

沙皇俄國是人類歷史上最后一個大帝國，實行大俄羅斯主義的不斷對外擴張政策，在國內統(tǒng)治了一百多個民族。據(jù)本書作者考證，猶太人很早就在后來俄羅斯領有的土地上繁衍生息。不過，比較多的猶太人流入俄國，是俄、普、奧三國瓜分波蘭以后，部分猶太人開始向黑海岸的敖德薩移居，后來逐漸到了圣彼得堡等城市。在斯大林時期被鎮(zhèn)壓的著名猶太人文學家巴別爾留有一本《敖德薩》小說集，反映的就是猶太人在敖德薩的生活及其文化和精神狀況。沙皇俄國一開始對猶太人比較寬容，后來則采取了歧視與壓迫的政策。沙皇俄國的大俄羅斯擴張主義政策促使它積極地參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又直接導致了1917 年俄國的革命。十月革命后，布爾什維克在戰(zhàn)爭和革命中已分崩離析的俄羅斯帝國的廢墟上建立了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lián)盟。猶太人曾積極地參加十月革命并為蘇聯(lián)的社會主義建設做出過重要貢獻。與此同時，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失敗了的德國，在其民族主義的推動下，導致希特勒上臺，并發(fā)動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在戰(zhàn)爭中，希特勒法西斯屠殺了幾百萬猶太人。在蘇聯(lián)偉大衛(wèi)國戰(zhàn)爭中，蘇聯(lián)猶太人成立了反法西斯委員會，為蘇聯(lián)反法西斯戰(zhàn)爭的勝利建立了重大功勛。在戰(zhàn)后，斯大林卻發(fā)動了大規(guī)模的反猶運動，制造了“猶太人反法西斯委員會案”“醫(yī)生謀殺案”等幾個大冤案，幾乎導致蘇聯(lián)猶太人滅絕。歷史有其自己的因果律，正是由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希特勒對猶太人的大規(guī)模殺害，堅定了猶太人建立自己的國家的思想和愿望。1948 年，失去祖國一千多年的猶太人終于在聯(lián)合國決議的支持下重新建立了自己的民族國家—以色列。而民族問題卻成為蘇聯(lián)社會主義實踐中的一大沉疴，到1991年底，不僅12 個非斯拉夫民族共和國強烈要求建立獨立國家，包括俄羅斯在內的三個斯拉夫民族共和國也要求獨立，俄羅斯、烏克蘭和白俄羅斯三國的領導人首先發(fā)表了解散蘇聯(lián)的宣言，蘇聯(lián)的解體竟導致了蘇聯(lián)社會主義實踐的結束。

斯大林曾寫了《馬克思主義和民族問題》一書，被譽為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權威。但在他的政治實踐中為什么卻發(fā)生了殘酷迫害猶太人事件？蘇聯(lián)社會主義共和國聯(lián)盟是在斯大林親自主持下建立的，為什么

這個聯(lián)盟最終解體并導致蘇聯(lián)社會主義實踐的結束？在思考這些問題的時候，不免想起了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一書中寫過的一段話：“我們僅僅知道一門唯一的科學，即歷史科學。歷史可以從兩方面來考察，可以把它劃分為自然史和人類史。但這兩方面是密切相聯(lián)的；只要有人存在，自然史和人類史就彼此互相制約。自然史，即所謂自然科學，我們在這里不談；我們所需要研究的是人類史，因為幾乎整個意識形態(tài)不是曲解人類史，就是排除人類史。意識形態(tài)本身只不過是人類史的一個方面。”雖然馬克思、恩格斯后來從自己的書中刪去了包括這些話在內的兩段文字，但我認為，刪去這兩段話并不意味著馬克思和恩格斯對自己的這些論斷的否定。我們知道，馬克思和恩格斯非常重視歷史科學和對人類社會史的研究，馬克思晚年還集中精力研究了人類學。馬克思、恩格斯這些話不僅指出了歷史作為科學的重要性，而且特別指出：“整個意識形態(tài)不是曲解人類史，就是排除人類史。”我們當然知道，馬克思、恩格斯在這里說的“整個意識形態(tài)”，是指舊的意識形態(tài)。但是，從他們提出問題的方法，并把這句話同緊接著的那句話聯(lián)系起來，就對解決我們的問題有重要的啟迪意義。

斯大林在對待猶太人問題上的錯誤，也就是對待民族問題上的錯誤。套用馬克思、恩格斯上面的話，可以說，斯大林的思想理論曲解了民族問題。在斯大林的民族理論中至少可以提出以下質疑。

第一，民族應該在前資本主義時代就產(chǎn)生和存在了。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論封建制度的瓦解和民族國家的產(chǎn)生》《工人階級同波蘭有什么關系？》等論著中，都涉及民族和民族國家的產(chǎn)生和形成問題。在恩格斯的論述中，民族有各種形態(tài)，他把入侵西歐的蠻族哥特人、統(tǒng)治俄羅斯的蒙古人和建立國家以前的德意志人都稱為民族。在一個地方，他還說道：民族是由“各親屬部落溶合”，“從而各個部落領土溶合為一個民族的共同領土”。在恩格斯的論著中，民族和國家是兩個不同的概念。而斯大林卻在他的《馬克思主義和民族問題》一書中斷定：“民族不是普通的歷史范疇，而是一定時代即資本主義上升時代的歷史范疇。封建制度消滅和資本主義發(fā)展的過程同時就是人們形成為民族的過程。”在他接著展開的論述中實際上把西歐幾個民族國家的建立與其民族的形成等同，混淆了民族與國家的重要區(qū)別。按照他的說法，當時許多還沒有進入資本主義的國家都不存在民族。記得在20世紀50 年代，蘇聯(lián)學者就根據(jù)斯大林的這一論斷認為，中國到秦漢時期還只有部族，而沒有民族。這顯然不符合歷史的實際。

第二，斯大林對民族的定義是：“民族是人們在歷史上形成的一個有共同語言、共同地域、共同經(jīng)濟生活以及表現(xiàn)于共同文化的共同心理素質的穩(wěn)定的共同體�！边@一定義顯然是根據(jù)布爾什維克黨當時的政治路線確定的，實際上把復雜的民族現(xiàn)象簡單化。斯大林就是根據(jù)這一定義，不把猶太人看作民族，因為他們沒有共同的地域和共同的經(jīng)濟生活。這就成為后來他反對在蘇聯(lián)建立猶太人自治共和國的理由。

第三，斯大林又說：“在俄國，是以歷史上形成的強大而有組織的貴族軍事官僚為首的大俄羅斯人擔負了統(tǒng)一各民族的使命�！边@樣的論斷不僅肯定了大俄羅斯主義不斷向外侵略和擴張的政策，也否定了囊括在俄羅斯大地上的其他一百多個受俄羅斯統(tǒng)治的民族的民族自決權。斯大林是格魯吉亞人，但他卻是一個大俄羅斯主義者。恩格斯曾經(jīng)寫過一篇《俄國沙皇政府的對外政策》的文章，尖銳地揭露和批判了沙皇俄國的卑鄙齷齪的侵略政策，并認為俄國沙皇政府的覆滅是防止世界大戰(zhàn)的唯一手段。而斯大林在1934 年專門寫了一篇反駁和批判恩格斯的文章，為沙皇政府的侵略擴張政策辯護，而且極不尊重恩格斯人格，攻擊他“由于興奮”，“一時忘記了某些最基本的”事實。斯大林的大俄羅斯主義也曾受到列寧的譴責。在1922 年建立蘇聯(lián)的時候，斯大林提出了要求烏克蘭、白俄羅斯、格魯吉亞、阿塞拜疆、亞美尼亞幾個蘇維埃共和國加入俄羅斯蘇維埃社會主義聯(lián)邦的所謂“自治化”計劃，并且對持不同意見的格魯吉亞共和國黨的領導人采取了極為粗暴的態(tài)度。列寧知道這些情況后，批評斯大林“ 是粗暴的大俄羅斯的杰爾席莫爾達”。列寧認為：“俄羅斯化了的異族人在表現(xiàn)俄羅斯人的情緒方面總是做的過火。”

本書所研究和記述的問題是蘇聯(lián)社會主義實踐中的一段插曲，而這一插曲則為后來人提供了重要的歷史教訓。在當今世界，無論在民族國家之間還是在多民族國家之內，正確地對待和解決民族問題仍是一個重大課題。從人類歷史的發(fā)展進程看，解決民族問題存在兩種趨勢：一種是建立民族國家；一種是尋求民族或國家的聯(lián)合，如建立聯(lián)邦和各種國家聯(lián)盟。但前者是主流，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后，全世界只有幾十個國家，現(xiàn)在已經(jīng)發(fā)展到兩百多個。最近，我們國家的領導人習近平同志提出了建立“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重要思想。建立人類命運共同體也必須汲取蘇聯(lián)社會主義實踐提供的經(jīng)驗與教訓，必須尊重每個民族和民族國家的獨立和主權。

柳植

2018 年5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