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中取全后,所余仍為全”(序)
木 葉
喬達摩·悉達多出家前曾婚娶,妻子名叫耶輸陀羅。他成為佛陀后,心存愛戀的耶輸陀羅想以兒子羅睺羅打動佛陀,于是逗著羅睺羅去找佛陀,還曾對孩子說:“你去跟你父親要求‘遺產(chǎn)’,他有我們都沒有見過的寶貝!”于是,羅睺羅跟在佛陀身后說:“佛陀!請施給我您的‘遺產(chǎn)’吧!”終于有一天,佛陀對弟子舍利弗說:“我不喜歡給他不真實的幸福和財寶,我所希望給他的是無量寶,所以,舍利弗!請你就收他出家,讓他做僧團中最初的沙彌!焙髞砹_睺羅成為了佛陀的十大弟子之一,密行第一。
最初得知這一細節(jié),我好奇于其真實度,近日在一本關(guān)于佛陀十大弟子的書中再次讀到,觸動我的則是其中的說法:遺產(chǎn)—無量寶。一個宗教的創(chuàng)始者,一個覺悟的人,能給親生之子什么“遺產(chǎn)”呢?答案是出家修佛(之法),而非金銀珠寶屋宇器物。這一幕或這一說法很可能經(jīng)歷了演繹,不過,實在動人,充滿了象征性,意味著一種相互辨認,一種人與人、人與世界之間的精神接續(xù)。而佛教本身又何嘗不是在諸多“遺產(chǎn)”中展開自身,對于梵語文化,對于婆羅門教,對于印度當時的社會思緒以及修行方式,有所承繼,亦多有破立,并將這種傳承擴展到更廣闊的人群以及地域。
約是大學(xué)二年級時,我有一段日子比較著迷于漢譯梵文典籍以及印度現(xiàn)代文學(xué),而今想起來應(yīng)是出于對《奧義書》和《摩奴法典》比較單純的好奇,而一路看下來,印象最鮮新的則是《羅摩衍那》,雖看得談不上多么仔細,語句之柔韌與迷人,故事之浩瀚,一直記在心間,還有便是感慨于詩歌可以寫如此之長,當時朋友提醒說,《摩訶婆羅多》不是更為包羅萬象么。這是一種怎樣的遺產(chǎn)?年輕時,發(fā)狂似的閱讀世界各國的詩歌,荷馬史詩也悠長、磅礴而酣暢,但那種氣息與印度兩大史詩“完全”不同。我深深感到梵文以及印度的神秘。幾乎在同時,也細讀了《吉檀迦利》,不知是更喜歡詩歌本身還是上世紀二十年代出現(xiàn)于泰戈爾身旁的那些志趣繽紛的中國知識人。這又是什么樣的遺產(chǎn)?一種凜然,一種魅惑。
陳寅恪不止一次提及竹林七賢與佛教的淵源,《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之“清談?wù)`國”篇中具體指出:“竹林七賢”是先有“七賢”而后有“竹林”。“七賢”所取為《論語》“作者七人”的事數(shù),意義與東漢末年“三君”“八俊”等名稱相同,即為標榜之義。西晉末年,僧徒比附內(nèi)典、外書的“格義”風(fēng)氣盛行,東晉之初,乃取天竺“竹林”之名,加于“七賢”之上,成為“竹林七賢”!愐≌J為“竹林”非地名,亦非真有什么“竹林”,王戎與嵇康、阮籍飲于黃公酒壚,共作竹林之游,是東晉好事者捏造出來的。當然,有人持不同看法,然而佛陀的“竹林精舍”確乎在前,且影響頗著。后來看了更多的資料,發(fā)現(xiàn)佛教和商業(yè)以及權(quán)力者有著廣泛深入的因緣,無論在印度還是我國均如此,悄然豐富了我對佛教及其仍在不斷生長的“遺產(chǎn)”的理解。
一次偶然的機會,聽人講起《愛蓮說》之遠意很可能源乎佛教。錢鍾書便認為,“以蓮揣稱高潔,實為釋氏常談”,此外或許與道教亦不無關(guān)系。周敦頤說,“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實則,并非“獨愛”,印度人早已喜之重之。至于,“予謂菊,花之隱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貴者也;蓮,花之君子者也”,則非但將人與大自然相融會,更是將儒家的君子形象與蓮花巧妙結(jié)合,寥寥數(shù)語,構(gòu)成了一種對理想人格的塑造。這也令我深思,中國儒家(包括宋明理學(xué))、道家等思想和域外思想的相互滲透,也就是說文化遺產(chǎn)和文化遺產(chǎn)之間的相互鍛造和生發(fā)。
八年前,在《上海書評》的一篇文章中讀到,美國學(xué)者那體慧大膽提出:早于玄奘的譯本《摩訶般若波羅蜜大明咒經(jīng)》并非出于鳩摩羅什之手;依據(jù)玄奘傳記,他在四川獲授《心經(jīng)》約為公元六一八—六二二年,而印度現(xiàn)存梵本《心經(jīng)》注則出現(xiàn)在八世紀左右,明顯晚于玄奘譯本;推論《心經(jīng)》最早是從《大品般若》中抽取一些段落,再回譯成梵文,而回譯者就是玄奘本人!缎慕(jīng)》系中國人“偽造”?當時看了,震撼,疑惑,而后又瀏覽幾篇相關(guān)文章(那體慧的書較遲才得見),進一步打量關(guān)于佛教的一些定論以及未定之論。同時,也不由得聯(lián)想到我的一位同學(xué)。我們一進大學(xué)就成為了好友,二十歲的樣子,他便表示來日要寫一部《玄奘傳》,為此看了許多關(guān)于佛教,關(guān)于印度,關(guān)于大唐的書,并與我有過探討。這也激發(fā)了我寫一本《王羲之傳》的念頭。雨打風(fēng)吹,春天隨著春天而去,我們都食言了。但我知道,努力未曾止息。每個有志進取的人,均可能形成自己小小的傳統(tǒng),那也是自己留給下一時刻的自己的“遺產(chǎn)”。有時你還要校正它,甚至顛覆它——為了更好的自己,更鋒銳的自己……
以上這些,看上去與金克木先生沒有直接的關(guān)聯(lián),卻又關(guān)系非常。在他的文章中,我得知“印度”這個名字是玄奘確定下來的(可見當初讀《大唐西域記》時的粗疏),也讓我對身毒、天竺、信度、印度等有了較為深入的了解;在他所著《梵語文學(xué)史》中,我重新感受了“最初的詩”《羅摩衍那》的豐饒,以及它與《摩訶婆羅多》的異同,而自后者中“獨立”出來的《薄伽梵歌》成為了印度教的一部圣典,還有就是戲劇名篇《沙恭達羅》和大史詩的淵源;《讀徐譯〈五十奧義書〉》,可以說是最突出地體現(xiàn)了他行文的一大特點,即,縱橫于中國與印度、東方與西方、原典與新思,有參詳,有評批,有遙想;就我有限的視野和理解,金氏《〈心經(jīng)〉》現(xiàn)代一解》,在相關(guān)文字中最是言簡意賅而又引人入勝;他以自己的語言之利指出,“空”與數(shù)學(xué)上“零”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二者在印度語中是同一個字,而“零”(0)正是印度人貢獻給人類的極輕盈而又極重要的文化財富;我還很喜歡他多次提及的“轉(zhuǎn)識成智”之說;他還指出,泰戈爾不是用英語也不是孟加拉語,而是用梵語在斯德哥爾摩發(fā)表的獲獎演說,這是我不曾想到的,盡管還不是很確定……正是透過金克木,以及陳寅恪、徐梵澄、季羨林等大家和一些專家,我們得以接近梵與非梵、佛教與非佛教、印度與非印度的更多質(zhì)素,以及奧秘。
金克木
(1912—2000),祖籍安徽壽縣,1912年生于江西。1930年至北平,1935年任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館員,1938年至香港任《立報》國際新聞編輯,1939年執(zhí)教于湖南省立桃源女子中學(xué)和湖南大學(xué)。1941年至印度加爾各答中文報紙《印度日報》任編輯,1943年于佛教圣地鹿野苑鉆研印度古典。1946年回國,任武漢大學(xué)哲學(xué)系教授,1948年起任北京大學(xué)東方語言文化系教授。著有《印度文化論集》《比較文化論集》《舊學(xué)新知集》《蝸角古今談》《孔乙已外傳》《風(fēng)燭灰》等,譯作有《通俗天文學(xué)》《印度古詩選》《古代印度文藝理論文選》《摩訶婆羅多插話選》等。
木葉
原名劉江濤。生于北京,畢業(yè)于復(fù)旦大學(xué)歷史系,現(xiàn)供職于《上海文化》。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特聘研究員。著有《一星如月看多時》《水底的火焰》《先鋒之刃》,編有廢名集《少時讀書》。2006年獲中國時報文學(xué)獎·詩歌評審獎。
“全中取全后,所余仍為全”(序) 木 葉/001
輯一 中印之間
越過艱險道路而結(jié)成的和平友誼 003
我們學(xué)習(xí)過印度的科學(xué) 009
印度語言、文學(xué)、藝術(shù)給我們的影響 017
古代中印外交關(guān)系 030
到印度去的古代中國旅行家 035
法顯、玄奘、義凈 042
佛教在中國的傳播 055
鳩摩羅什 062
到中國來的古代印度翻譯家 067
萬古長青的友誼 075
輯二 現(xiàn)代天竺
試論近代英印沖突的政治文化意義 083
略論甘地在南非早期政治思想 102
略論甘地之死 125
創(chuàng)造的統(tǒng)一 140
泰戈爾的《什么是藝術(shù)》和《吉檀迦利》試解 143
黑洞亮了
——從譯泰戈爾詩贈徐遲談起 152
印度畫家阿·泰戈爾的美學(xué)思想略述 162
印度阿旃陀壁畫 186
印度文化古城貝納勒斯 191
輯三 藝文雜識
印度文學(xué)
——人類文化的一所寶庫 201
《印度古詩選》序 210
《梨俱吠陀》的三首哲理詩的宇宙觀 215
《摩訶婆羅多插話選》序 236
“最初的詩”《羅摩衍那》 251
《三百詠》引言 264
印度的繪畫六支和中國的繪畫六法 269
略論印度美學(xué)思想 274
輯四 梵佛究竟
《梵佛探》自序 293
古代印度唯物主義哲學(xué)管窺
——兼論“婆羅門”“沙門”及世俗文化 300
印度哲學(xué)思想史設(shè)想 316
試論梵語中的“有—存在” 332
《蛙氏奧義書》的神秘主義試析 355
附:《蛙氏奧義書》 378
佛學(xué)談原 380
關(guān)于漢譯佛教文獻的編目、分類和解題 385
《心經(jīng)》現(xiàn)代一解 3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