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我讀小學的時候(說起來也就是昭和三十年代前半期1),上社會課時被領(lǐng)去工廠參觀了幾次。其中印象最深的是口香糖工廠——口香糖叫“樂天鮮橙口香糖”,圓形,高爾夫球大小——盡管三十多年前的事了,但至今仍能清楚記起。幾千幾萬個橙黃色圓球由機器吐到傳送帶上,一個個包上玻璃紙裝進箱子。那光景在七八歲小孩眼里顯得相當奇特。說到底,世上存在那么多鮮橙口香糖這一事實本身就足以讓人吃驚。
我想,這樣的經(jīng)歷大概任何人都會有一兩次。試著問了周圍好幾個人,果然每人都有參觀工廠的記憶。有人記得“明治骰子糖果”工廠,有人記得“森永奶糖”工廠?磥恚枪麖S這東西相當鮮明地留在大家的記憶里。聽人講的過程中,甚至覺得那不妨稱之為一種“必然儀式”。
說起昭和三十年代前半期,正是朝鮮戰(zhàn)爭結(jié)束后日本經(jīng)濟緊鑼密鼓復興的時代,理所當然,“工廠”一詞也具有一往無前的韻味。雖說不是《化鐵爐林立的街》2,但仍有“我們也在加油干”那種積極向上的風貌。那樣的風貌現(xiàn)在誠然也有,但我覺得當時好像帶有國民共識的色彩,公害和噪音之類也沒眼下這么嚴重,濃煙滾滾的煙囪乃是經(jīng)濟復興的強有力的象征。正因如此,我們才去工廠參觀,目睹機械化(令人懷念的字眼啊,覺得)生產(chǎn)線時才情不自禁地感嘆“哇好厲害啊”。
11
1955年前后。
22
日本電影名,浦山桐郎1962年導演。
自那以來,我心里就有了些因為受工廠吸引而形成的淡淡陰翳——或者不如說同參觀工廠無關(guān),而僅僅屬于我個人嗜好——有時候那一印象是形影清晰(例如大象)的具體工廠,有時候則是形影皆無的形而上工廠。我每每十分認真地思考這各種各樣的工廠,譬如思考制造性欲(這個倒很難說是形而上的東西)的工廠是怎樣的工廠。
這里說的性欲工廠,我猜想恐怕是由五個人經(jīng)營的:兩個有點兒呆頭呆腦的高中剛畢業(yè)的小伙子,一個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一個老于世故的喜歡幫忙的所長,加一個名叫玲子的老實而又性急的漂亮女事務員(25歲,單身,德島縣人)。普通的性欲工廠是個格外悠閑自在的地方,兩個小伙子互相開著不夠檔次的玩笑,中年男人歪在那里看《全讀物》33 オル物。里的藤澤周平
11 日本作家(1927—1997)。
或其他什么,所長用隨身聽聽著相聲,獨自呵呵發(fā)笑。機器已經(jīng)停了,四周別無動靜,惟獨玲子一人或打算盤或打電話或用橡皮筋整理賬單,不停地做這做那。
不料,不多久玲子發(fā)起火來。她霍然立起,大聲吼道:“你們怎么搞的?就我一個人干,你們什么也不干!不覺得不好意思么?”聽得玲子吼叫,大家吃了一驚,所長差點兒從椅子跌落下來。
“吼得好!你們在干什么呢?”所長也站起吼道,“給玲子那么說能好意思嗎?還不快干?一起干!”
“干吧!”中年男人也扔開《全讀物》,站起身來,“喂,宮田,中島,干活了!”
“玲子,我干!薄案删褪,玲子!睂m田和中島交口應道。于是,機器轟轟隆隆急速開動起來……這就是我在腦海中描繪的性欲工廠。不過這種描繪因人而異,若問我是否正確,我也說不上來,反正我就是有這種胡思亂想的習慣。
比如說,制造小說的工廠是怎樣的工廠呢?制造悲哀的工廠是怎樣的工廠呢(例如詩的語言),制造大規(guī)模間接稅收、存在主義和得過且過主義以及青山學院大學校長的是怎樣的工廠呢?那里有什么人、如何做工——我不由得如此想入非非,有時還就細節(jié)加以驗證。
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這本書所選的工廠完全是好奇心所使然!××到底是怎樣的工廠、又是怎樣運作的呢”——一個念頭驀然浮上心頭,隨即依序前往,結(jié)果就成了這樣的順序:
(1)人體標本工廠
(2)婚禮館(本來打算采訪婚禮場館的廚房,豈料到現(xiàn)場一看,竟被婚禮館本身的工廠性徹底俘獲,以致改變了初衷)
(3)橡皮擦工廠
(4)酪農(nóng)工廠(本來也打算主要采訪牛奶處理廠,卻被作為“經(jīng)濟動物”的牛的生產(chǎn)轉(zhuǎn)移了目標)
(5)CDG工廠
(6)CD工廠
(7)愛德蘭絲工廠
這個順序,說奇妙也夠奇怪,說不奇妙也根本不奇怪。我還想加上(8)兵工廠、(9)作為系統(tǒng)的泡泡浴這兩個,后因種種情由放棄。如果可能,以后還想試試。
當然也不是說采訪這七個工廠就會使當下經(jīng)濟大國日本平均線上的工廠情況歷歷浮現(xiàn)出來。一來是出于我個人興趣選擇的,作為傾向相當偏頗,二來從規(guī)模上說,多是中小企業(yè)、輕工業(yè),而重工業(yè)、大工廠則漏選了。反過來說,感覺上似乎選的全部是意在使當下日本平均線上的工廠情況浮現(xiàn)出來之人一般不選的那類工廠(松下工廠自是例外)。個中緣由,希望讀者理解為外行人(非·非小說類作家)的心血來潮。在結(jié)果上,我本人為選擇這七個工廠而暗暗——話雖這么說,但因為寫出來了,已無所謂暗暗——感到自負,認為自有其充分的理由。
作為這本書的名字,本來想的是另一個,但在采訪和寫作過程中,覺得“日本”、“日本人”這一概念逐漸變大,于是改變主意,采用了“日出國的工廠”這個書名。關(guān)于這點有很多很多想寫,問題是一旦寫開頭就有可能收勒不住。不過,我還是想重復一遍——固然不大合適——日本人這種人實在能干,能干得讓人憐愛。能干,并且力圖從工作本身中找出快樂,找出哲學,找出自豪,找出慰藉。至于正確與否,我當然不得而知,日后如何變化也無從判斷,但不管怎樣,在我這么寫這篇文稿的此刻,整個日本的工廠中仍有無數(shù)人動來動去,不停地制造著各種各樣的東西。想到這點,我就好像得到安慰和鼓勵。
最后交待一句,關(guān)于這本書的采訪都是在1986年進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