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魚而不忘筌
(代總序)
課內(nèi)課外,線上線下,作為外語教師,我強調(diào)最多的就是外文原著的大量閱讀,旨在讓學生在相關語境中掌握語匯、熟悉語法、打磨語感。就現(xiàn)實狀況而言,原著文本的大量閱讀,恰恰是外語專業(yè)本科生以至研究生的弱項。多數(shù)人感興趣的更是用于應試的語法、慣用句型手冊和習題集之類。近年來,智能手機導致的碎片化閱讀進一步加劇了這種狀況。于是我強調(diào)得更多了,幾乎成了老生常談。好在老生常談也并非完全沒有效果——時有學生或年輕朋友直言相告:“老師,我也不是不想讀原著,奈何生詞太多,查也查不過來,讀一會兒就煩了,就困了。您可有什么好辦法?”
辦法總是有的。我告訴他們,作為過渡性、權宜性辦法,不妨先讀中外對照(對譯)讀本。眼珠一斜有譯文,約略下視有腳注,可免去不少查閱之苦。對方若是學日語的,我就索性毛遂自薦,推薦拙譯日漢對譯叢書,比如夏目漱石的《心》、芥川龍之介的《羅生門》、太宰治的《人的失格》、堀辰雄的《起風了》……你別說,還真有人言聽計從,乖乖買了,細細讀了,甚至反饋說“老師沒有忽悠我!”聽得我滿心歡喜。是啊,再怎么著,作為老師也不至于忽悠學生。嚴格地說,忽悠的時候也不是全然沒有,但事關專業(yè)學習,事關毛遂自薦,一分認真、一分良知、一分責任感總還是要有的。
其實,這也與我的個人學習經(jīng)歷有關。我在吉林大學外文系學日語的時候,作為過渡,就曾看過日漢對譯的書。記得像是商務印書館早年出的日語學習參考書,里面收有小林多喜二《黨生活者》等作品的對譯片段——如此過渡之后,開始看德永直《沒有太陽的街》等長篇小說原著,畢業(yè)前至少看了10 部。后來讀研期間又看了夏目漱石全集等大部頭。這樣風雨兼程看下來,感覺有兩個好處,一是單詞量明顯增加了。說世界上沒有我不知道的日語詞兒,那當然是不知天高地厚,純屬忽悠,但翻譯當中很少查辭典則絕非虛言。二是語感上來了。因為單詞和句式是在原著語境中記得的,所以它們一開始就已掙脫了辭典干巴巴的標準
釋義,而帶有種種樣樣的感性因素,比如色彩、溫度,比如氛圍、氣味,比如節(jié)奏、律動和喘息。記住的不是靜止的模板或圖片,而是鮮活的電影或視頻。挪用木心的說法,前者好比把魚拿到桌面上觀察,后者好比在水中觀察。又好比水草(木心用來比喻《紅樓夢》中的詩),“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而若“放在水中”,自覺不自覺之間就感受到了語匯千變?nèi)f化的外延性、引申性及其微妙含義。遇到類似的場合,它們就會瞬間復蘇過來,主動拍腦門兒報到。因此,無論解題還是翻譯,就省去很多理性推導時間,信手拈來,絕塵而去。時覺文思泉涌,時聞珠落玉盤,時見妙筆生花。說絕對些,語感就是一切。
也是出于這一切身體驗,當年中國宇航出版社要我出幾本日漢對譯讀本時,我欣然答應下來。不過起初并非齊刷刷正好10本。十幾年前的2008 年首批推出4 本:夏目漱石《哥兒》《心》、芥川龍之介《羅生門》《侏儒警語》。而后逐步增加6 本:江戶川亂步《陰獸》、小林多喜二《蟹工船》、太宰治《人的失格》《斜陽》、堀辰雄《起風了》和谷崎潤一郎《春琴抄》。其中大多一版再版。接下去將有同是夏目漱石的《我是貓》、三島由紀夫的
《潮騷》《金閣寺》陸續(xù)送到大家手中。
下面簡單說明三點。
一、關于對象讀者
這套叢書設想中的讀者水平起點為三年級(大三)以上本科生和研究生,或者相當于這一水平的日語自學者。前面說了,主要是為直接閱讀原著文本提供過渡性用品。也就是說,下了這條擺渡小船,棄舟上岸,你就可以大踏步走進風光無限的原著閱讀天地了。
二、關于注釋
注釋條目是基于上面的對象讀者水平甄別選定的。我作為教書匠,1982 年從吉林大學研究生院畢業(yè),即從事日語教育,爾來38 年矣。最初幾年教的是精讀課,曾從一年級教到四年級,自以為大體熟悉大三大四學生的學力。這使得我在選擇注釋詞條時有了基本依據(jù)。釋義和語法術語主要來自《日漢大詞典》(上海譯文出版社2002 年版)和《辭林21》(日本三省堂1993 年版),知識性詞條則更多借鑒了部分日文原著所附“注解”。亦多少夾帶我個人的體悟和理解。未必得當,僅供參考,斷非指南。尚希方家,有以教我。
三、關于翻譯
對譯,對照性翻譯。在本質(zhì)上,任何翻譯都是對譯,但作為一種體例的對譯本,又有其特殊要求:更要求準確性,即要和原文對得上。因此,在對譯本付梓之前我重新校對了一遍。不過總的說來改動不大。也就是說,沒有為了表層詞義的兩兩相對而刻意改為直譯。何況所選原著俱為文學名著,而大凡文學名著都離不開審美追求。這就要求譯文不能囿于表層詞義使之一一“對號入座”,而必須注重整體審美意象的重塑與再現(xiàn)。事關翻譯,我所以最為看重“審美忠實”,緣由亦在這里。前不久我還在中國海洋大學外國語學院2020 級新生平臺課上就此老調(diào)重彈,同時增加了些許新調(diào):文學翻譯或可分為ABC 三個層次。A 得形忘
意,B 得意忘形,C 得意而不忘形。換言之,A 得筌忘魚,B 得魚忘筌,C 得魚而不忘筌。無須說,C 為最高層次。但這終究是一種原則,一個理想。作為實際操作者的我,既可能魚筌俱得,滿載而歸,又可能魚筌皆忘,兩手空空。抑或魚筌之間,得一失一。究竟如何,自然有賴于讀者惠眼明鑒——這也是一種對照,對照性閱讀。是所望焉。
最后我要向這套日漢對譯叢書的責任編輯致以謝意。
2008—2020,十幾年間,三易其版,三易其人。始而楚曉琦,繼而劉東雪,現(xiàn)今李琬琪——三位優(yōu)秀女性以女性特有的真誠、細膩和責任心,避免了書中不少疏漏。同時努力營銷,或運籌帷幄,或奔走呼號,白天黑夜,不辭辛勞。當然更要感謝讀者——正因為有無數(shù)讀者慨然賜閱,叢書才得以十幾年來銷勢不減。對于譯注者、對于教師,天底下還有什么比這更值得慶幸的呢!
林少華
2020 年10 月3 日于窺海齋
時青島紫薇搖曳金菊飄香
堀辰雄和他的作品
(譯序)
《起風了》(『風立ちぬ』),是日本現(xiàn)代知名作家堀辰雄的名作。從最初在雜志上連載算起,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80 年,在日本已是半經(jīng)典作品。但在中國的聲名鵲起,主要是因為宮崎駿2013 年的同名動漫。
二者差別很大。男女之愛無疑是小說版《起風了》的主要內(nèi)容,而在動漫版《起風了》里邊,這只是其內(nèi)容的一部分。換句話說,堀辰雄的《起風了》僅是宮崎駿《起風了》的若干片段,而且是被大幅修改刪減了的片段。因此,若想還原男女主人公的音容笑貌和相愛旅途的風景,那么就要翻閱這本小書。好在篇幅不長,大體可以用比看動漫《起風了》稍長一點點的時間看完。更重要的是,小說不會讓你失望。它會以不同于宮崎駿的方式打動你——以更微妙更有深度的振幅搖顫你的心靈,以富于詩意的內(nèi)心視像帶給你動漫圖像所難以營造的審美感受。
談愛的時候我們能談什么?大概我們只能老生常談或者感嘆已經(jīng)談得太多了。而《起風了》所談一個不同之處,是從“普通人相信已然終止之處”談起。女主人公得了病,而且得的是肺結(jié)核這種在當時幾乎是絕癥的重病。而男主人公卻在對此一清二楚的情況下同她交往、同她訂婚。訂婚不久就陪她住進一家山間療養(yǎng)院。住院之初男主人公“我”即被告知女主人公節(jié)子是整座療養(yǎng)院第二號重癥患者,須靜臥療養(yǎng)。愛的始發(fā)站即是終到站,起步之地即終止之處。實際也是如此。山頂仍有積雪的初春時節(jié)住進來,而在開始飄雪的時候少女就永遠離去了——生死夾縫中短暫的愛,短暫的愛中的生與死。死的迫近使得愛的每一個細節(jié)分外值得珍惜和體味;愛的痛切使得生與死得到升華與超度。朝朝暮暮,男女主人公唯一的心愿是如何在過于短暫的一生中讓對方感受更多的生之歡欣和愛的幸福。
而伴隨這一描述過程的,是安謐而充沛的詩意。卷首語是法國詩人瓦萊里(Paul Valéry)《海邊的墓地》中的那句詩:起風了,讓我們迎風而生!開篇第一段即是富于詩意的描寫:
在那些個夏日,在到處長滿芒草的野地,每當你站在那里專心畫畫,我總是躺在旁
邊一棵白樺的樹蔭下。傍晚時分,你畫完畫來我身旁,我們把手搭在對方肩上久久望著
遠方唯獨周邊帶有茜紅色的脹鼓鼓的積雨云籠罩的地平線——那即將沉入暮色的地平
線,仿佛反倒有什么正在降生……
不妨說,這是終止與開始、死與生的詩意隱喻,也暗示了故事的基本走向。
按理,病房是離詩意最遠的地方。而在作者筆下全然不是這樣:
這時間里,季節(jié)像是要挽回以前多少放慢的節(jié)拍,開始突飛猛進,春夏似乎同時擁
來。每天早晨黃鶯和杜鵑的鳴聲都把我們叫醒。周圍樹林的新綠差不多一天之內(nèi)就從四
面八方劈頭蓋臉襲來,就連病房也整個染上了令人神清氣爽的色調(diào)。在這樣的日日夜
夜,甚至早上從群山間涌起的白云,也好像傍晚可能重新返回原來的山巒。
……
如此日復一日的一個黃昏,我從陽臺上、節(jié)子從床上同樣沐浴著剛剛落入遠方山梁
的夕陽余暉,忘乎所以地望著那一帶的山巒、丘陵、松林、坡田那一半帶著亮麗的茜紅
、一半被緩緩浸潤成尚未確定的鼠灰。小鳥們不時想起什么似的描繪著拋物線飛向樹林
的上方。
詩意的愛,愛的詩意。正是因了充滿詩意的愛或充滿愛的詩意,男女主人公才得以“從時間這一存在中完全掙脫出來”,才得以在病痛和死亡的陰影面前由衷欣賞自然風景的美,才得以在近乎絕望的悲痛中幾次隨口吟出“起風了,讓我們迎風而生!”
本來,愛是與詩、與詩意距離最近的情感和行為。然而我們不能不承認,現(xiàn)實中的愛正在遠離詩意,甚至拒絕詩意、拒絕詩。從九十年代初劉震云的《一地雞毛》,到如今的所謂“白富美”“高富帥”,我們可以明顯地勾勒出一條未必美麗的拋物線。也正因如此,我們的愛才格外需要重拾詩意。這也未嘗不是這部小說作品的現(xiàn)實價值,也是我愿意把它譯成中文的一個理由。不過另一方面,也正因其富于詩意,翻譯起來也就格外辛苦。釀造和傳達詩意,對誰都并非易事。不錯,翻譯也是愛的行為。尤其文學翻譯,如果不能對原作藝術世界懷有近乎偏執(zhí)的愛,不能重構原作的詩意,而僅僅標榜所謂“忠實”與“正確”,在我看來——恕我尖刻——若非囿于某種翻譯理論,那無非是功力與才情捉襟見肘的自我辯解罷了。
在我有幸譯過的日本文學作品中,就詩意或文學性、藝術性的濃度來說,堀辰雄未必在川端康成之下。這點也多少與他的文學師承有關。他的文學師承可以溯至為藝術而藝術的芥川龍之介。堀辰雄曾出入芥川寓所五年之久,直接接受過芥川的指導和鼓勵,每以芥川弟子自稱,謂“芥川龍之介是我最好的老師”。長篇小說《圣家族》的寫作背景和契機即是芥川之死。自東京大學畢業(yè)之際撰寫的畢業(yè)論文,主題也是芥川:《芥川龍之介論》,至今仍為芥川研究者不時引用。
就《起風了》的故事本身來說,顯然與作者自身經(jīng)歷有關。堀辰雄于1904 年生于東京。1923 年關東大地震時失去母親。失母帶來的悲痛和辛勞致使他得了肋膜炎,此為困擾他一生的肺結(jié)核病之始。1930 年創(chuàng)作《圣家族》期間因肺結(jié)核大量咯血,幾次病危。1934 年同《起風了》女主人公節(jié)子的原型矢野綾子訂婚。翌年6 月綾子肺結(jié)核病情加重,堀辰雄本身病情也不見好轉(zhuǎn),于是兩人一起住進位于長野縣富士見的高原療養(yǎng)院。12 月綾子病逝。堀辰雄也于1953 年最終死于肺結(jié)核病,年僅49 歲。顯而易見,肺結(jié)核病和高原療養(yǎng)院住院經(jīng)歷被他寫進了這部小說。尤其書中的療養(yǎng)院,可以說是那座療養(yǎng)院及其周圍環(huán)境的復制。而病人特有的情感紋理和微妙的外在表現(xiàn),若非親歷之人,恐怕也是很難寫得那么細致入微、那么深切感人。不難想象,對于那樣的男女主人公,能夠“迎風而生”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作者“病歷”的影響,不僅僅限于《起風了》,而且關乎他的整個文學創(chuàng)作。如何對待自己的不幸和如何以同情之心深度介入他人的不幸進而獲取共同的救贖,如何在生死角逐的白熱化地帶體味生之歡欣和追問死之意義,進而思考單獨存活之人的責任與義務,不妨視為堀辰雄一以貫之的文學母題!镀痫L了》寫的是未婚妻矢野綾子的死,《圣家族》寫的是芥川龍之介的死,《菜穗子》寫的是親如兄弟的詩人立原道造的死——愛與死、生與死,堀辰雄終生徘徊于二者狹窄的交界地帶,以富于詩意的形式思索人之所以為人的根本命題。這也是其文學作品的主要魅力所在。
回想起來,我在三十多年前就如起風一般起了翻譯《起風了》的念頭。那是1982 年我從吉林大學研究生院畢業(yè)不久的時候,一來我想譯點什么補充真正捉襟見肘的家庭開支,二來我總覺得自己能譯點什么、能譯好什么來滿足自己難以克制的文字發(fā)表欲。而更主要的原因,是《起風了》里邊有什么觸動了我的心思。我寫了作品內(nèi)容簡介,試譯了開頭一兩頁,然后寄給了出版社?上茨苡|動編輯,不了了之。而今終于夙愿得償,感慨之余,心中大快。除了感謝出版社,感謝宮崎駿的同名動漫,我還想感謝三十幾年前起的那個念頭。當然,更要感謝肯把這本小書拿在手上的讀者。
最后說一下注釋。注釋主要根據(jù)本科三四年級的學力就詞匯和語法之偏難者附以腳注。釋義參考了有關辭書和日本集英社2013 年版文庫本《起風了》,亦多少有我個人的體悟和理解。包括譯文在內(nèi),未必精當,謹資參考。尚希方家,有以教我。
林少華
2016 年8 月5 日于東北鄉(xiāng)下
時鄉(xiāng)居半簾花影一窗綠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