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蔭山盜賊

我叫強尼·黑克。我今年三十六歲，脫掉鞋子身高五英尺十一英寸，不穿衣服體重一百四十二磅，而我現(xiàn)在就可以說正赤身裸體地面向黑夜說話。我在瑞吉酒店被懷上，在長老會醫(yī)院降生，在薩頓廣場長大，在圣巴托羅繆教堂受洗并接受堅信禮，在紐約格雷斯接受訓(xùn)練，在中央公園打橄欖球和棒球，在東區(qū)公寓大樓的雨篷框架上做引體向上，在華爾道夫大飯店舉辦的某次盛大的沙龍舞會上遇到了我妻子（克里斯蒂娜·劉易斯）。我在海軍服役四年， 現(xiàn)在有四個孩子，住在一個叫作綠蔭山的banlieue（法語，郊區(qū)）。我們有一幢漂亮的房子外帶一個花園以及一個露天烤肉的地方，夏日的夜晚，跟孩子們一起坐在那兒，在克里斯蒂娜俯身去給牛排加鹽的時候一直看到她裙子領(lǐng)口的里面，或者只是凝視著夜空中的點點星光，我會感到極為興奮和激動，就如同因為那些更為艱難和危險的追求而倍感興奮一樣，而我猜想這就是生活當(dāng)中的痛苦與甜蜜的意義之所在吧。
戰(zhàn)爭剛剛過去，我就去了一家生產(chǎn)包裝材料的公司工作，而且看樣子這可能也就是我終生的事業(yè)了。這家公司實行的是一種家長式的管理方式；也就是說，老頭子先是讓你干這個，然后又不由分說地指派你去干那個，無論大小事務(wù)，什么都是他說了算——從澤西的企業(yè)到納什維爾的加工廠——那做派就好像整個公司都是他在打個盹兒的時候天馬行空地胡思亂想出來的。我盡可能機敏地躲得老頭子遠遠的，而當(dāng)著他的面則表現(xiàn)得仿佛我就是他親手用泥土捏出來并且一口氣將生命之火吹入了我的身體似的。他是那種需要有人給他打前哨的專制暴君，而這就是吉爾·巴克納姆的工作。他是老頭子的左右手、前哨站以及和事佬，而且他能夠在任何事務(wù)和交易當(dāng)中涂上一層人情味兒，而這一點正是老頭子最缺門的�？墒撬�開始不大來辦公室理事了——起先是一天兩天，然后是一連兩個星期，再后來時間就更長了。他回到辦公室的時候，就會抱怨胃不舒服或是眼睛疲勞之類的，雖然誰都看得出來他其實是喝得酩酊大醉了。這也沒什么特別奇怪的，因為無節(jié)制地喝酒原本也是他為公司應(yīng)盡的義務(wù)之一。老頭子對此忍耐了有一年的時間，然后有天早上他就來到我的辦公室，吩咐我去一趟巴克納姆的公寓宣布將他給解雇。
這就跟派一個辦公室的雜役去把董事會主席給開掉一樣卑劣和下流。多年來巴克納姆一直都是我的上司和長輩，每次給我買杯喝的對他而言都是屈尊俯就，可這就是老頭子的行事做派，我很清楚我必須得怎么做。我給巴克納姆的公寓打了個電話，巴克納姆太太說我可以在那天下午去見吉爾。我一個人吃了午飯，在辦公室里一直磨蹭到三點鐘，然后就從我們位于中城的辦公室步行來到巴克納姆的公寓，那可是在東七十幾街。當(dāng)時正是初秋季節(jié)——世界職業(yè)棒球聯(lián)賽正在進行當(dāng)中——而且一場雷暴正要橫掃紐約城。來到巴克納姆家的時候，我能聽到大炮一樣的隆隆雷鳴并能聞到雨水的氣息。巴克納姆太太把我給讓進屋，過去這一年來的所有艱辛似乎全都寫在了她的臉上，用一層匆忙涂上去的厚厚的脂粉遮蓋了一下。我從沒見到過這么疲憊不堪的眼睛，她身穿一件那種舊式的花園派對的禮服，上面印著巨大的花朵圖案。（他們有三個孩子都在讀大學(xué)，我知道，還有一條雙桅縱帆船并且雇了個人來經(jīng)管，此外還有其他眾多的開銷。）吉爾在床上躺著，巴克納姆太太把我領(lǐng)進了臥室。暴風(fēng)雨馬上就要來了，所有的一切都籠罩在宛如拂曉那樣柔和的半明半暗中，給人的感覺就仿佛我們此刻應(yīng)該在睡夢當(dāng)中，而不該在這時候?qū)�壞消息帶給對方。
吉爾顯得既高興又可愛，還有些居高臨下，說他見到我非常高興；說他上回去百慕大的時候為我的幾個孩子買了好多禮物，可是忘了寄給我了。“你去拿一下那些東西好嗎，親愛的？”他問道， “你記得我們把它們給放哪兒了嗎？”然后她就帶著五六個巨大而且看起來很貴重的包裝盒子回到了房間，把它們一股腦兒都卸在了我的大腿上。
我想起自己那幾個孩子的時候基本上總是很開心，我也很喜歡給他們買禮物。這一下我真是被迷住了。這是個計謀，當(dāng)然啦——是她的主意，我猜——肯定是過去這一年當(dāng)中她為了不至于失去他們的一切而想出的眾多辦法之一。（那些包裝并不是新的，我看得出來，等我回到家，發(fā)現(xiàn)其中還有幾件吉爾的女兒們沒帶到學(xué)校去的舊羊絨衫和一頂蘇格蘭式無邊帽外帶一條有汗?jié)n的吸汗帶，而這只是更加深了我對巴克納姆夫婦所處困境的同情。）在我的兩條腿上堆滿了送給我?guī)讉�孩子的禮物，而且每個關(guān)節(jié)都直往外冒對于這對老夫妻的同情的情況下，我實在是沒辦法把解雇他的通知交給他。我們談了一會兒棒球聯(lián)賽和辦公室里的一些瑣事，當(dāng)大風(fēng)大雨開始到來的時候，我?guī)桶涂思{姆太太把公寓的窗戶全都關(guān)好，然后我就告辭離去，在暴風(fēng)雨中搭早一班的火車回了家。五天以后，吉爾·巴克納姆把酒完全給戒了，回到辦公室，重新成為老頭子的左膀右臂，于是我就成了他首先要秋后算賬的目標(biāo)之一。看來，就算是我命定要成為一個俄羅斯的芭蕾舞演員，或者去做藝術(shù)珠寶，或者專門在衣櫥的抽屜上畫schuhplattler（擊鞋舞，一種巴伐利亞民間舞蹈）舞者、在蚌殼上畫風(fēng)景畫并且住在像是普羅溫斯敦這種處在非常低潮期的地方，也不可能像我在包裝材料這個行業(yè)中見識到如此稀奇古怪的一大幫男男女女了。于是我決定靠我自己另辟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