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世界華人科幻協(xié)會創(chuàng)始人、南方科技大學教授  吳巖

1994年美國科幻研究會在芝加哥旁邊的帕拉辛召開會議，會議邀請的兩個嘉賓中有一個黑人，名字叫奧克塔維婭·E.巴特勒。那時我剛到美國不久，在俄亥俄州的一個大學教書，有機會能到這么大的地方參加這種大會，挺高興的。我記得當時到會的大人物挺多，其中有弗雷德里克·波爾和他的太太貝蒂，日本的巽孝之和他的太太小谷真理等。但□有意思的還是去聽巴特勒演講。說實在的，那個年代美國還沒有大范圍的實現(xiàn)民族多元化，科幻小說還是白人的天地，女性介入了不少，但黑人幾乎沒有。黑人女性能作為會議的嘉賓被邀請，真的是讓我感到震撼。我記得她的演講主要還是圍繞女性經(jīng)驗和黑人經(jīng)驗的。她在那樣的時間和那樣的地點做那樣的一次演講，讓我對美國正在發(fā)生的變化感到有意思。
奧克塔維婭·E.巴特勒，1947年出生于加州的帕薩迪納。在她童年時代她的鞋匠父親就已經(jīng)去世，她是有色人種，加上個性害羞，還有輕微的閱讀障礙，這些狀態(tài)一疊加，她差不多就已經(jīng)在人生起跑線上落后于許多常人了。但她沒有放棄！母親在艱苦的狀態(tài)下?lián)狃B(yǎng)了她，還發(fā)現(xiàn)了她對閱讀的喜好。于是，圖書館成了她常常去的地方。正是在那里，她發(fā)現(xiàn)了海因萊茵、克拉克和赫伯特的作品，科幻成為她的終生愛好。但這還不夠，她還要自己寫作。
做這件事情談何容易？科幻既不是女人的天地，也不是黑人的天地。巴特勒卻用自己的天才和努力證明，她可以給社會思潮一個否定，只要有愛好和天賦。她想好了，只給這三類人寫書，就已經(jīng)獲得了讀者。哪三類？黑人，女性主義者，科幻迷！不要奢望太多，只要心心相印。
1984年，巴特勒的創(chuàng)作開始豐收，《語音》獲得雨果獎，《血孩子》甚至兼收了雨果獎和星云獎。到20世紀80年代末，她已經(jīng)發(fā)表了“莉莉絲的孩子”三部曲，即《破曉》（1987年）、《成年禮》（1988年）和《成熟》（1989年）。三部曲讓她收獲了更多贊揚。于是，她開始了一個更龐大的六卷本系列寓言的寫作。十分可惜的是，到她突然去世，只有兩本發(fā)表，這就是大家手中的《播種者寓言》（1993年）和《天賦寓言》（1998年）。
《播種者寓言》作為一個龐大系列的開場，充滿了令人詫異和恐懼的畫面。作品中有一本啟示錄式的著作，稱為《地球之種：生命之書》。這部著作被寫成一本宗教的圣經(jīng)，而這個宗教的信仰，就是“上帝即改變”。為什么會有這樣的一個宗教？因為在那個年代（21 世紀二十年代），人們發(fā)現(xiàn)，雖然人類的足跡已經(jīng)踏上了火星，但地球上卻變得異�；靵y。于是，叫喊著要放棄太空的聲音甚囂塵上，而這本圣經(jīng)，號召人們必須繼續(xù)致力于扎根星際，因為那里才是人類的歸宿。小說的故事發(fā)生在公元2024年。此時，□后一個航天員的尸體正從火星被運回地球。地球則正在走向明顯的衰敗。在美國，政府雖然仍存在，但社會道德淪喪，自由葬送了秩序，主人公必須建立起小社區(qū)才能抵抗外部的無惡不作。但社區(qū)保護不了他們，孤島根本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故事的主人公是個女性，她母親在懷她的時候服用了某種藥物，這導致她有一種超共感的能力。有了這種能力，周圍人身上的感受會傳到她的身上。這樣，不但被人欺負是一種痛苦，反抗對方，導致對方恐懼和受傷的痛苦同樣也會復制到她的身上。也就是說，如果你對欺負你的人仇恨到了極點，想要放火燒死他，那么你也會感到灼燒的痛苦。崩壞的社會加上這種超共感的存在，你大概知道這個故事會是怎樣的了吧？
見到巴特勒之后，我就一直希望并等待著能有一天看到她的作品在中國出版。幸好，短篇小說《血孩子》在2007年被翻譯成中文發(fā)表在《世界科幻博覽》上。我看到之后，馬上拿下來當成了科幻課程的教材。故事中的外星人把人類的母親和男孩子圈養(yǎng)起來，在男孩子身上下蛋繁殖。母親為了保護孩子，不得不跟外星人住在一起。這樣的家庭，這樣的物種關(guān)系，要多□□有多□□。每每我看這個故事的時候，心中都是緊緊的。我跟學生說的是，這種作品，看著是溫情中有恐怖，恐怖中有溫情。為什么會這樣？是不是要回到作者作為女性和黑人的雙重身份中去尋找？反正我是這么看的。因為唯有體驗到這種雙重壓迫的人，才能對痛苦和恐懼表達得如此淋漓盡致。為此，我還把這些寫進了我的《科幻文學論綱》。
有評論說，巴特勒的小說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人種學跟今天的分子生物學特別一致。我則認為，她的社會寓言性可能強于科學預言。這不，特朗普競選打出了“讓美國再次偉大”的口號，一下子就讓人們想到了這個系列小說中的那個總統(tǒng)候選人，他們提出的差不多是一樣的口號。而且，故事中的總統(tǒng)上臺后想做的事就是終止太空探索、放棄宗教自由，思想脈絡也跟當前的總統(tǒng)如出一轍。難怪這幾年好多報刊都說，巴特勒是個有遠見的未來學者。
巴特勒的小說對美國和世界科幻界的影響是巨大的。想想看，那時候世界上還沒有《饑餓游戲》和《分歧者》，但巴特勒創(chuàng)造的就是這樣的主題。巴特勒勇敢闖入白人男性作家的領(lǐng)地，帶動了許多女性和黑人作家投入科幻創(chuàng)作，今天，至少有三十位黑人作家活躍在科幻領(lǐng)域，有些人獲得了巨大的認可，N.K.杰米辛就是其中之一。在他們的努力下，一種被稱為“非洲未來主義”的寫作風格正在誕生。我讀了這本書后感覺，過去那種把科幻小說中的未來社會分解成烏托邦和反烏托邦（也有人管它叫惡托邦或敵托邦）的做法，也不一定能窮盡未來所有的可能�！恫シN者寓言》中的這種基于現(xiàn)實卻無限崩潰的未來設想，是區(qū)別于上面兩個類型的第三種類型，因為烏托邦基于人們的美好期待，反烏托邦或者惡托邦、敵托邦基于人們的期待走向了反面，以為是好的，結(jié)果卻是壞的。這本小說中的未來，卻是基于現(xiàn)實，只不過是逐漸走向崩壞的現(xiàn)實，但這點又跟福科的異托邦不同，異托邦是我們周圍的飛地，崩壞托邦呢，在時間的前方！
巴特勒的生活隨著寫作有所改善。1995年她作為麥克阿瑟基金會資助的□□個作家，開始了比較安穩(wěn)的寫作生活。為此，她離開了南加州，離開了小說中反復寫過的那個地區(qū)。她是那種勤奮的作者，每天起得很早，嚴肅地對待自己的事業(yè)。但好景不長，跟小說中不斷出現(xiàn)的各種預見到的死亡一樣，在巴特勒五十八歲的時候，有一天她出門摔倒，碰到了頭。有人說是因為腦血栓，反正她就這么離開了人世。六部曲沒有完成，留下的只是一些充滿想象力的片段。
我至今仍然記得1994年那次跟她見面并贈送她《科幻世界》雜志的情景。我記得當時她問我何時能來中國。我說只要她的作品在中國發(fā)表了，邀請就會隨之到來！
現(xiàn)在，二十五年過去了。她的愿望已經(jīng)變成遺愿。好在有耿輝兄的認真翻譯，我們才得以見到作品的原貌。但是，讀者再也見不到巴特勒那高大壯實的身材、充滿關(guān)切的表情了。斯人已去，創(chuàng)作猶在。故事中人類奔赴太空、扎根宇宙的宏大愿望，那想要放棄狹隘的孤島心態(tài)、走向人類大同的向往，是否能夠在我們這一代獲得真正的推進？雖然這些都還是未知數(shù)，但我覺得“上帝即改變”的說法是沒錯的，這句話巧妙地把進化論跟神創(chuàng)論結(jié)合在一起，講出了制衡退化的□好方法。
只是，我們還來得及嗎？
是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