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本序

羅賓德羅那特·泰戈爾是印度近現(xiàn)代偉大的詩人、作家、藝術(shù)家、哲學家和社會活動家。同為印度人并在一九九八年獲得諾貝爾經(jīng)濟學獎的阿馬蒂亞·森指出，“泰戈爾是我們時代最偉大的文學人物之一”。在印度文學的天空中，他與古代梵語詩人迦梨陀娑成為耀目的雙子星座。

泰戈爾不但是印度文學史上罕見的巨匠，而且也是世界文學史上少有的大師。在六十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他始終保持不懈的探索精神和過人的創(chuàng)作精力，以其全面的藝術(shù)天才在文學園地里辛勤耕耘，在詩歌、小說、戲劇和散文等領(lǐng)域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就，給后世留下了數(shù)量驚人、種類繁多的藝術(shù)珍品。他畢生創(chuàng)作五十余部詩集、十余部中長篇小說、九十多篇短篇小說、數(shù)十種戲劇，同時著有數(shù)量相當可觀的散文作品和其他雜著。他用孟加拉文和英文雙語創(chuàng)作。他的作品主要收錄在多達三十三卷的孟加拉文版《泰戈爾文集》中。在紀念泰戈爾誕辰一百二十五周年之際，經(jīng)縮小字號和收窄行距，這套文集的普及版問世，編排為厚厚的十八卷。詩人的英文著述，主要收在四巨冊《泰戈爾英文作品集》中。此外，多達十九卷的孟加拉文《泰戈爾書信集》單獨出版，沒有收入上述《泰戈爾文集》。隨著歲月的流逝，他的作品愈益放射出璀璨的思想光芒，顯示出永恒的藝術(shù)魅力。他為后世留下一筆超越時代和文化的豐厚遺產(chǎn)。泰戈爾的作品已被譯成多種文字，在世界各地廣泛流傳，并作為教材在中學和大學講授，影響巨大。時至二十一世紀，世界上不少國家依然有許多讀者對泰戈爾的作品懷著濃厚的閱讀興趣。近年來，一些新的譯本還在歐美及亞洲國家不斷涌現(xiàn)。

泰戈爾是多才多藝、富于創(chuàng)造性的天才。除文學作品外，他醉心于音樂，創(chuàng)作了兩千余首歌曲。印度和孟加拉國的國歌詞曲均出自他的手筆。這在世界上是絕無僅有的。此外，他還留下兩千多幅素描和繪畫作品。

一九一三年，他以詩集《吉檀迦利》榮膺諾貝爾文學獎，成為第一個獲此殊榮的亞洲人。他的作品和獲獎對中國青年、知識分子和詩人等產(chǎn)生了顯著影響。郭沫若在旅日期間讀了泰戈爾的詩后，產(chǎn)生了做一名詩人的強烈愿望。一開始，他模仿泰戈爾寫了幾首無韻詩。在他的第一部詩集《女神》中，可以很容易地看到泰戈爾的詩對他的深刻影響所留下的痕跡。謝冰心是新文化運動中受到泰戈爾巨大影響的另一位重要文學人物。此外，鄭振鐸、劉半農(nóng)、徐志摩以及林徽因，或翻譯過泰戈爾的作品，或在他來華時擔任過譯員，后來他們都成了著名作家或詩人。徐志摩在一九二三年七月六日發(fā)表的《太戈爾來華》一文中表示，在中國新詩界中，“十首作品里至少有八九首是受他直接或間接影響的”。泰戈爾為恢復印度與中國之間曾經(jīng)密切的文化關(guān)系也起了重要的橋梁作用。

有“詩哲”（Poet-philosopher）之譽的泰戈爾，與有“圣雄”（Mahatma）之譽的甘地，被認為是印度二十世紀的兩大偉人。

泰戈爾一八六一年五月七日出生在印度孟加拉省加爾各答市。當時，加爾各答是英屬印度的首府，也是印度的文化中心。以加爾各答為中心的印度宗教改革運動、文學革命運動和民族主義運動潮流涌動。這三大運動匯流，將印度推進到后來被稱為孟加拉文藝復興的巨大變動階段。這是英國殖民主義者統(tǒng)治之下的印度民族意識逐漸覺醒，從傳統(tǒng)社會向現(xiàn)代社會邁進的重要歷史轉(zhuǎn)折時期。

泰戈爾的祖父達羅卡那特·泰戈爾社會地位顯赫，富甲天下，有王公之稱，是印度近代偉大的啟蒙思想家、宗教哲學家和社會改革家羅阇·羅姆摩罕·羅易的友人和忠實支持者，不僅慷慨而明智地貢獻自己的財富，而且支持當時的重要社會改革和進步運動，并在羅易逝世后成為近代印度教改革社團之一梵社的領(lǐng)袖。他曾開辦公司，投資企業(yè)，經(jīng)營田產(chǎn)，出訪歐洲，當過維多利亞女王的座上賓。泰戈爾的父親戴本德羅那特·泰戈爾是宗教哲學家和社會改革家，也曾出任梵社領(lǐng)袖。

泰戈爾家族是孟加拉乃至印度的望族之一，在農(nóng)村擁有大片的田產(chǎn)，在城市擁有豪華的邸宅。這一家族雖然屬于婆羅門這一最高種姓，但從泰戈爾的祖父起，便不再把種姓制度的“神圣”放在眼里，頗多離經(jīng)叛道之舉。泰戈爾父親的神秘主義哲學思想對泰戈爾起了潛移默化的作用。泰戈爾是家中的第十四個孩子，上有兄長和姐姐十三人。他的兄長大都多才多藝。他們的非凡才能和家庭濃郁的文學藝術(shù)氣息，對少年泰戈爾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泰戈爾的家庭是富有的，也是開明的，為他的成長提供了極好的物質(zhì)和精神條件。詩人在晚年回憶童年時說，自己的“心智是在一種自由的氣氛中成長起來的”。

泰戈爾早年曾短期就讀于加爾各答的不同學校，卻因?qū)�傳統(tǒng)教育體制十分厭惡而屢屢輟學，沒有持續(xù)接受正規(guī)教育。他的學問主要是靠家里聘用各門教師施以嚴格教育和自學獲得的。他的家庭教師風雨無阻，執(zhí)教非常嚴格。

幾乎所有的天才詩人都是早熟的。杜甫“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泰戈爾早慧，八歲即能寫詩。他于一八七五年發(fā)表第一首長詩《野花》，在十七歲時出版第一部詩集《詩人的故事》（1878）。一八七八年，父親送他前往英國學習法律，希望他成為一名大律師，但是他的興趣不在法學，因而留學的主要收獲在于音樂、文學、英語和眼界的拓寬。一八八〇年二月，他回到印度。一八八二年出版抒情詩集《暮歌集》。這部詩集的出版，標志著他正式走上文學創(chuàng)作的道路。一八八三年，他又出版了《晨歌集》。

十九世紀九十年代，他遵從父命離開城市到鄉(xiāng)下經(jīng)管祖上的田產(chǎn)，在鄉(xiāng)間生活了整整十年。他們家土地太多，他得不斷坐船巡視。這是他文學創(chuàng)作的黃金時期。這一時期不但是他詩歌創(chuàng)作的井噴階段，也是他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全盛時期。一九〇一年，為了自己孩子們的教育，他離開鄉(xiāng)下，在父親選中的一塊靜修之地——圣諦尼克坦創(chuàng)辦了一所小學，決心按自己的理想辦教育，以便讓自己的五個子女（二男三女）健康成長。一九二一年，該小學發(fā)展成為舉世聞名的國際大學。他的后半生大部分時間都居住在那里。一九〇五年，他積極參加了反對英國殖民者分割孟加拉的民族運動。一九一三年，他以宗教抒情詩集《吉檀迦利》榮膺諾貝爾文學獎之后，開始不斷應(yīng)邀出訪，逐漸成為一個“世界公民”，足跡遍及亞洲、歐洲、美洲、非洲的數(shù)十個國家，發(fā)表了眾多精彩演講，受到了廣泛的歡迎和熱烈的贊譽，也促進了他的作品在世界各國的傳播和影響。一九一六年，他于赴日本途中在香港停留，他從在碼頭上干活的中國勞工身上看到了中華民族的偉大力量，于是在日記中寫道：“我認識到，這個偉大民族的整個大地上，蘊藏著一種多么巨大的活力。當這樣一種巨大的活力擁有了自己的現(xiàn)代工具，當它掌握了科學，世界上又有什么力量能夠阻擋它呢？”他真誠期望中國覺醒起來，希望中國繁榮富強，預(yù)言中國終將崛起，透出一種罕見的睿智與遠見。一九一九年，印度發(fā)生英國殖民者血腥鎮(zhèn)壓反英民眾的阿姆利則慘案，他憤然辭去英國政府授予他的爵士頭銜。一九二四年，他應(yīng)梁啟超先生邀請訪問中國，高度贊譽中國文化，對中國人民表示了極其友好的感情。一九三〇年，他訪問蘇聯(lián)，既看到了它所取得的成就，也發(fā)現(xiàn)了它潛在的問題。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帝國主義、軍國主義和法西斯主義日益猖獗。泰戈爾拍案而起，強烈譴責它們的暴行。一九四一年八月七日，泰戈爾病逝于加爾各答，享年八十歲。

盡管泰戈爾多才多藝，但他在本質(zhì)上卻是一個詩人。從他的創(chuàng)作實踐看，詩也的確是他畢生最為傾心也最為得心應(yīng)手的藝術(shù)形式。他雖然成功地運用過各種文學體裁，但唯有詩歌被他當作終生的事業(yè)。他的詩歌不僅是印度人民的寶貴財富，而且也為世界各國人民所珍視，在世界上產(chǎn)生著廣泛的影響。泰戈爾畢生創(chuàng)作了三千余首詩。

泰戈爾主要用自己的母語孟加拉文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但也用英文寫了大量演說、書信及一些詩歌。在印度之外，他的作品主要以英文譯本流傳。他的英文詩集《吉檀迦利》等就是詩人自己翻譯的。他的譯筆流暢而自然，被西方學者視為“第二原著”。

人民文學出版社編選的這部《泰戈爾詩選》，共收入詩人的三部詩集�，F(xiàn)將其內(nèi)容分別簡介于下：

《詩選》 這是泰戈爾的一部相當重要的英文詩集，共收入詩歌一三〇首，并有《序詩》一首，由國際大學出版社在詩人逝世翌年出版。詩集中除了第114首和第120—130首這十二首之外，均是詩人自己從孟加拉文譯成英文的。除了《序詩》和最后一首，這些詩歌依創(chuàng)作年代及創(chuàng)作分期排序，分為四輯。詩歌的創(chuàng)作時間從一八八六年至一九四一年，跨度達五十六年。詩集中的重要詩歌基本可以分為三個類型，即宗教抒情詩、寫實詩和政治抒情詩，此外還有一些雜詩。詩集中的第8首、第11首、第16首、第23—26首、第46首、第49首、第52首、第57首、第61首、第85首、第113首等都是宗教抒情詩。這一類詩具有神秘的色彩，比較費解，卻十分耐人尋味，我們將在下文介紹《吉檀迦利》時一并予以說明。第94首、第100首均系寫實詩歌中的名篇，前者以傳神之筆描繪了一條小河的神韻，后者熱情贊頌了矯健的山達爾婦女。政治抒情詩在這部詩集中占有顯著地位，它們表現(xiàn)了詩人慨然維護正義、敢于仗義執(zhí)言與疾惡如仇的凜然正氣。例如，第102首抒發(fā)了詩人對殖民者奴役和蹂躪非洲人民的強烈義憤，第108首描繪了殘暴而又虛偽的日本軍國主義的丑惡嘴臉。它們在暴力橫行的時代，體現(xiàn)了人類的良知。

《吉檀迦利》 這部英文宗教抒情詩集是泰戈爾的代表作，是二十世紀世界文壇影響最為廣泛的一部詩集。詩集共收詩歌一〇三首，一九一二年在倫敦出版。這些詩歌，是詩人從其同名孟加拉文詩集及另外幾部孟加拉文宗教抒情詩集選譯而來的。

一九一〇年，泰戈爾的孟加拉文詩集《吉檀迦利》問世。一九一二年春季，他在病中及前往英國途中完成英文本《吉檀迦利》的選譯工作。詩人抵達倫敦后，他的詩稿受到詩人葉芝等名家的高度評價。他們感受到了一種罕見的東方之美，看到了一個全新的世界，發(fā)現(xiàn)了一個非凡的詩人。葉芝親自作序，他說：“羅賓德羅那特·泰戈爾的這些詩歌的散文譯本令我熱血沸騰，多年來還沒有什么作品這樣讓我感動。”“他的詩歌那么豐富多彩，那么渾然天成，那么激情澎湃，那么令人驚異……多少世代之后，旅人還會在路途上吟詠它們，船夫還會在河上吟詠它們�！眰惗赜《葘W會隨即發(fā)行了這部詩集的限量版，結(jié)果引起轟動。接著，倫敦麥克米倫公司于一九一三年三月出版這部詩集的普及版，到年底為止的九個月內(nèi)重印多達十三次。一股突然爆發(fā)的泰戈爾熱風靡西方世界，使詩人在當時燦若群星的西方作家中卓然特立，毫無懸念地獲得一九一三年度諾貝爾文學獎。

在英文本《吉檀迦利》收入的一〇三首詩歌中，只有五十三首是從詩人孟加拉文同名詩集選譯而來的，其余五十首詩歌則譯自另外幾部宗教抒情詩集等作品。此外，詩人還從《收獲集》《夢幻集》這兩部前期詩集和《悼亡集》《獻辭集》及劇本《死城》（1911）等作品各選譯了一首。因此，如果不問來源，孤立地看《吉檀迦利》之中的一首詩，就可能望文生義，產(chǎn)生誤解。例如，詩集第87首開頭寫道：“在無望的希望中，我在房里的每一個角落找她；我找不到她。”這里的“她”究竟指誰呢?如果不知道這首詩出自《悼亡集》，那就不可能知道“她”就是詩人的亡妻，就會徒費許多猜測。由于詩人優(yōu)中選精，英文版《吉檀迦利》成為他中期詩歌中最好作品的集成。

孟加拉文《吉檀迦利》有著嚴格的韻律，而英文《吉檀迦利》則是以散文為體。此外，詩人在翻譯過程中沒有拘泥于原文，去掉了一些歌詞特有的疊句，個別地方又有所增益，而有時又將幾首詩合并成一首，實際上等于進行了藝術(shù)再創(chuàng)造。這是泰戈爾英譯詩集中最好的一部�？偟膩砜�，譯文與原文還是頗為神似的。長期以來，包括懂孟加拉語的印度學者在內(nèi)，在引用《吉檀迦利》中的詩篇時，均以詩人的英文本《吉檀迦利》為出處。這部英文詩集的影響，遠遠超過同名孟加拉文詩集。

《吉檀迦利》標題的直譯是“歌之獻”。泰戈爾在翻譯這部英文詩集時加了個英文副標題“歌之獻”(Song Offerings)，屬于意譯，否則，僅書名就足以讓人覺得神秘。詩集以宗教哲理為內(nèi)容，而以歌為形式。一般人以花獻神，而詩人則以歌獻神。不過，詩人是在借助這種歌的形式，以形象的手法、抒情的筆觸，來傾訴自己的哲思。值得一提的是，對宗教哲學問題的思索和《吉檀迦利》的創(chuàng)作，與泰戈爾家庭生活的變化有重大關(guān)系。一九〇二年，他的妻子穆麗娜利妮·黛維去世。翌年，二女兒萊奴卡夭亡。一九〇五年，他的身為哲學家的父親去世。一九〇七年，幼子索明德羅那特夭折。親人的接連去世，尤其是妻子早逝與一兒一女的夭折，對泰戈爾造成了深重的精神創(chuàng)傷。

泰戈爾在《吉檀迦利》第75首中寫道：“人們從詩人的字句里，選取自己心愛的意義；但是詩句的最終意義是指向著你�！彪m然詩無達詁，見仁見智，泰戈爾還是在這首詩中表明，他的詩歌是有深刻意旨的�？v觀詩集《吉檀迦利》，我們不難看出，它是詩人獻給一位神的。在詩人筆下，這位神有著種種名稱和身份。詩人時而稱他為“主人”，時而稱他為“朋友”，時而稱他為“父親”，時而又稱他為“國王”，但更多的時候還是直接稱他為“神”。在翻譯這部詩集時，詩人借用了英語中“God”一詞，但他詩中的“God”并不是基督教的上帝，而是從印度哲學中玄而又玄的“梵”這一抽象概念演化而來的一個具有人格的宗教神。兩者雖然同為宇宙的創(chuàng)造者和主宰者，但分別屬于兩個不同的宗教哲學體系。

泰戈爾的宗教哲學思想，主要來源于印度古代奧義書哲學和印度教毗濕奴派教義。這是一種類似于泛神論的思想。奧義書哲學認為，萬有同源，皆出于梵。它又認為，萬有一如，皆歸于梵。換言之，梵是宇宙的最高本質(zhì)和最高實在，也就是宇宙的本原。宇宙萬物皆派生于梵，存在于梵，統(tǒng)一于梵。自然、社會、國家及人的意識都不過是這一宇宙精神的顯現(xiàn)，是其存在的不同形式。泰戈爾認為，梵是一種無限的存在，而現(xiàn)象世界和人是有限的存在；人的靈魂與宇宙精神具有實質(zhì)的同一性。達到梵我同一是詩人追求的最高精神境界，在“有限”中證悟“無限”的歡樂，是他宗教抒情詩歌創(chuàng)作的母題。詩人熱愛人民和祖國的赤忱之情感人至深，詩人對自然、人生、歡樂、光明的歌頌洋溢著奮發(fā)、熱烈的情緒。詩集中關(guān)于神在自然中和人類社會顯現(xiàn)的描寫蘊含著現(xiàn)實主義的因素，飄散著濃郁的生活氣息。在藝術(shù)上，詩歌語言樸素自然，清新流麗；感情熱烈真摯，含蓄細膩；意境寧謐深邃，耐人尋味；形象鮮明具體，生動活潑。詩集熔哲理與詩情于一爐，充分體現(xiàn)了泰戈爾詩人兼哲人的本色�！都�檀迦利》就是這樣一部以形象化的藝術(shù)手法表現(xiàn)詩人宗教哲學思想的抒情詩集。

如果說英文版《吉檀迦利》是泰戈爾的代表作，那么其中第35首就是這部詩集中的代表作。印度有學者認為，即使詩人沒有創(chuàng)作別的詩歌，僅這一首也足以讓他流芳百世。我們看一看這首詩：

在那里，心是無畏的，頭也抬得高昂；

在那里，知識是自由的；

在那里，世界還沒有被狹小的家國的墻隔成片段；

在那里，話是從真理的深處說出；

在那里，不懈的努力向著“完美”伸臂；

在那里，理智的清泉沒有沉沒在積習的荒漠之中；

在那里，心靈是受你的指引，走向那不斷放寬的思想與行為——

進入那自由的天國，我的父呵，讓我的國家覺醒起來罷。

這是一首意旨十分高遠的詩，表現(xiàn)了詩人對一個理想世界的無限憧憬。不過，詩人認為，要讓印度進入這樣一種理想境界，還得將他的祖國喚醒。

《吉檀迦利》這部詩集的結(jié)構(gòu)猶如一部交響樂。第1—7首是序曲，唱出了詩人作歌的緣由，即聽從神的命令，以“永新的旋律”“優(yōu)美的和聲”唱出生命的獻歌，從而實現(xiàn)與神合一的愿望。第8—35首是第一樂章，主題是對神的思念。詩人先寫神就在普通勞動者中間，繼而寫自己對神的渴慕與求索，表白自己愿意拋棄一切世俗欲念，把愛無私地獻給神，最后歸結(jié)到讓神喚醒自己的祖國，讓她“進入那自由的天國”。第36—56首是第二樂章，主題是與神的會見。神接受了詩人的祈求，賜予他新的力量，于是“新的音樂又從心上進來”(第37首)。詩人以更加熾烈的感情呼喚著神的降臨，想像著神到來時的情景。結(jié)果，神來到詩人心中，來到詩人茅舍門前。神的愛與詩人的愛融會在一起，人與神圓滿地合為一體。第57—85首是第三樂章，主題是歡樂頌。詩人先縱情歌唱神帶給世界無限的歡樂和光明，接著凄然低吟人與神分離的痛苦。神創(chuàng)造人之后，兩者自然分離。然而，正是神的這種“自我分離”才顯出神存在的意義，并讓人看到神的面貌。只有在人留下生命的果實返回神的殿堂之后，這種分離的痛苦才會結(jié)束。第86—100首是第四樂章，主題是死亡頌。詩人操著“生命的弦琴”，彈著“永恒的樂音”，渴望著“死于不死之中”，亦即獲得新的、永恒的生命，真正達到與神合一的境界。最后三首是尾聲，概括了詩集的內(nèi)容和意義。詩人表明自己一直在用歌尋找神。他把神的故事編成不朽的歌，從中傾吐心中的秘密。他祈望自己的所有詩歌匯聚成一股洪流，注入靜寂的大海，讓自己的生命啟程回到永恒的家中。不難看出，這部交響樂的結(jié)構(gòu)是完整的、精巧的。四個具有分主題的樂章圍繞著“梵我一如”的主旋律表現(xiàn)出豐富多彩、變化無窮的復雜思想感情。至于詩集內(nèi)容上的重復，那是由于“音樂是一種力求把純粹的情緒加以反復詠嘆和雕琢的藝術(shù)；重復有助于達到這個目的，因為重復使意識不斷回到同一主題上來”。作為音樂家的泰戈爾自然精于此道。不過，這部交響樂主題的不斷重復并非簡單重復，而是同一主題的變奏。它給人的印象就像群山中清澈的泉流，秋夜明凈的天空中璀璨的星辰，使人得到無限的美的享受。

《故事詩》 這是泰戈爾前期詩歌創(chuàng)作中一部極其重要的孟加拉文敘事詩集，在印度歷來被視為詩人留給人民的最好的精神遺產(chǎn)之一。詩集收入詩歌二十四首，并有序詩一首，初版于一九〇〇年。當時，詩人不但正處于創(chuàng)作井噴階段，也處于愛國主義激情洶涌之時。詩集主要取材于印度古代經(jīng)典作品中的歷史傳說，其中既有佛教故事、印度教故事和錫克教故事，也有拉其普特人及馬拉塔人的英雄傳說。詩人熱情歌頌了民族英雄在抵御異族入侵時英勇獻身的精神。其中《被俘的英雄》簡直就是一部錫克教徒英勇斗爭的史詩。在莫臥兒軍隊的殘酷鎮(zhèn)壓下，英雄們的鮮血灑遍五河之邦，七百個英雄連同他們的首領(lǐng)般達都因戰(zhàn)敗被俘，全部壯烈犧牲。般達父子在死亡面前表現(xiàn)得尤其泰然自若，視死如歸：“孩子的嫩臉上閃耀著勇敢無畏的光輝”；父親“屹立著死去——不曾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嘆息”�！陡曩e德·辛格》一詩充分表現(xiàn)了錫克教祖師戈賓德·辛格百折不撓的堅強斗志。他在戰(zhàn)斗失敗之后仍然對未來信心百倍，懷著豪邁的英雄氣概去重整旗鼓，“等待著曉日初升的黎明出現(xiàn)”。《灑紅節(jié)》寫拉其普特人用計謀戰(zhàn)勝入侵者。《婚禮》表現(xiàn)了一個王子在婚禮上壯別新娘，奔赴疆場，馬革裹尸而還的犧牲精神。這些詩歌讀來蕩氣回腸，令人感嘆�！豆适略姟分械姆鸾毯陀《冉坦适�，表現(xiàn)了詩人對人道主義、民本主義的弘揚和對真善美的禮贊。這部詩集在當時極大地激勵了印度人民反抗英國殖民者的斗爭意志，增強了印度人民的民族自信心和民族自豪感。

行文至此，不能不提的是這部《泰戈爾詩選》的譯者。詩歌是極難翻譯的，因此，倘若翻譯詩歌，譯者本人最好亦為詩人或深得詩之三昧。這部選本中的《詩選》和《吉檀迦利》兩部詩集由謝冰心先生翻譯。她是我國讀者普遍熟悉和敬重的作家、詩人兼翻譯家。她在一九二三年從燕京大學畢業(yè)后前往美國波士頓近郊的韋爾斯利學院留學，于一九二六年獲得英國文學碩士學位。一九二〇年，當她還是一名學生時，她就寫了一篇散文《遙寄印度哲人泰戈爾》，向詩人遙致敬意。事實上，她的這篇散文所表達的情感是當時中國文學青年對泰戈爾的普遍情感。一九六一年泰戈爾百年誕辰之際，她寫了一篇英文紀念文章，收錄在該年新德里出版的《泰戈爾百年誕辰紀念文集》之中。她在文章中寫道，童年時代，當她在學校圖書館的架子上發(fā)現(xiàn)泰戈爾的《吉檀迦利》《新月集》及其他詩歌時，覺得那些詩歌清新流暢并充滿了東方的韻味，于是十分欣喜，仿佛在沿著山路漫步時發(fā)現(xiàn)了一簇幽蘭。她是在泰戈爾的詩歌的啟迪和激勵下開始嘗試新詩創(chuàng)作的。她的兩部詩集《繁星》與《春水》收錄了許多具有哲理意味的小詩，與泰戈爾的《飛鳥集》頗多相似之處。她的譯筆清新典雅，凝練傳神，令人稱許。這部選本中收錄的兩部詩集，尤其是《吉檀迦利》，譯文幾近完美，已成為我國翻譯文學寶庫中的經(jīng)典之作。

《故事詩》的譯者石真先生通曉孟加拉文，是我國首位孟加拉語文學翻譯家。泰戈爾逝世后不久，我國知名梵文學者和古典文學專家吳曉鈴先生赴詩人創(chuàng)辦的國際大學，在中國學院執(zhí)教數(shù)年，他的夫人，亦即石真先生隨他在那里留學，主修孟加拉語。石真先生翻譯的泰戈爾詩集《故事詩》也是難得的經(jīng)典譯作。她的譯文句式流暢，音韻鏗鏘，與原文不但神似，而且形似。我在讀研究生期間曾多次赴他們在宣武門內(nèi)校場頭條的府上請益和借書。兩位先生均熱情好客，平易近人。吳先生學識淵博，文筆精妙，多次與我侃侃而談。石先生真誠獎掖后學，不吝賜教，并將自己珍藏的泰戈爾著作借我長期使用。我曾私下猜想，作為石先生的第一讀者，吳先生可能對夫人的譯作提出過修訂建議。因此，《故事詩》或許包含吳先生的心血。如今，雙棔書屋的兩位主人均已仙逝，我且在此聊備一說。

一言以蔽之，兩位譯者的譯風均十分嚴謹，在國內(nèi)譯界頗有口碑。事實證明，她們的譯作經(jīng)得起歲月的考驗。

劉建

二〇二〇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