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默示錄 第28章 審判無時無刻不在發(fā)生。 樓梯間幾乎沒有人，又或者只有行色匆匆的幾個人——比平時要少一些。上下樓梯是一件消耗體力的事情，安折深呼吸了一下，仍然感到有點吃力。當太陽風直接侵襲地球，大氣層會以一種恐怖的速度被吹散，消散在宇宙空間。盡管現(xiàn)在僅僅過了幾天，通風口供給的空氣中，氧氣含量就已經(jīng)明顯不夠了，軍方的廣播也每天提醒人們減少外出與不必要的體力消耗。 安折來到一樓走廊，這里氣氛更是凝重，見不到人影。安折記得巡邏審判官對他說的一句“早點回去”，于是加快腳步，回到了審判庭的地盤。博士在大廳里敲電腦，見他來，道：“終于回來了，去哪兒了？” 安折：“出去走走�！� 他坐到博士身邊。紀博士是個很溫和的人，這幾天下來他們關系很好。 “別亂跑�！辈┦康溃�“至少今天不行。” 安折：“發(fā)生什么了？” 博士的目光從電腦屏幕上移開，看向他，他的面容微帶疲憊，嘴唇蒼白，湛藍的眼睛里似乎有望不見盡頭的深濃的情緒，這種情緒并不積極。他將一瓶水推到安折面前：“渴了嗎？” 安折搖搖頭，他還好——雖然蘑菇是一種很需要水的生物，但今天孢子回到了他的身體里，他感覺很安定，對水的需求似乎也不是那么迫切了。 “各方面的供應都在告急，不說食物和水，單單氧氣就不夠。”只聽博士輕聲道，“最遲今天，軍方要轉(zhuǎn)移人員。你如果回來晚了，趕不上轉(zhuǎn)移，只能留在這里了�！� 安折微微疑惑。 “轉(zhuǎn)移去哪兒？”他問。他以為燈塔已經(jīng)是最后的避難處。 博士目光定定地看著前方空白的墻壁，道：“伊甸園。” “那里是作物繁育中心，有穩(wěn)定的食物供應，也有大量純凈水儲備，基地的資源都在那里。”博士道。 說完，他笑了笑：“伊甸園的名字取得很好，現(xiàn)在真的成了最后的伊甸園�！� “最初伊甸園建造的時候，就有反對的聲音。作物的繁育、培植，飲用水供應，孩子們的培養(yǎng)……將這么多人類生存必備的資源核心集中設置在一個地方，就算對伊甸園極其有利，但會不會帶來更大的風險？”博士的聲音放低了，“但事實總是證明，基地的能力有限，面臨巨大災難的時候，人類所有的資源也只能集中供應給伊甸園一個地方。我們犧牲一切都要保住它，如果伊甸園不存在，那人類也將不復存在�！� 安折明白博士的意思。伊甸園是母親和孩子們在的地方�！　� 他看著博士，問：“所有人都去嗎？” 博士看了他一眼，安折很難形容那個眼神的含義，像伊甸園管理孩子的生活老師看向任性不懂事的學生，可是除此之外，還有淡淡的悵惘和悲傷。 于是安折知道那個答案了，他沒說話。 一個上午就這樣在沉默中度過，瑟蘭回來了一次，但行色匆匆，他的工作很忙。 “我要在這里待到晚上�！彼�看向安折：“應急反應部不認得你，你跟著我吧。” 博士道：“交給我就好了，不會把他丟下的�！� 瑟蘭思索片刻，道：“好�！� 外面，巨大的風聲沒有一刻停止，這股來自宇宙無法抗衡的力量撼動著整個人類的城市，太陽風暴在地球上卷起的颶風勝過歷史上有記錄的所有災難。將手指貼在墻壁上，安折能感受到它輕微的震顫，像一只瀕死的動物最后的掙扎與喘息。其實，人類的造物能在這樣巨大的風暴中堅持存在這么久，安折已經(jīng)覺得是個奇跡。 下午一點，有人敲開了這里的大門——是一隊全副武裝的軍官，為首的是三位文職軍官，胸前別著代表“應急反應部”的徽章，見到紀博士，站在最前面的軍官微微頷首：“博士，請跟我們來�！� 博士道：“開始轉(zhuǎn)移了嗎？” “開始了，預計轉(zhuǎn)移五百人�！避姽俚�，“軍方會竭盡全力保證您的安全，我們已經(jīng)為您在伊甸園安排了住處�！� “謝謝�！辈┦康馈� 但下一刻，他看向安折：“但他得跟著我。” “按照轉(zhuǎn)移方案，您可以帶一名助手�！避姽賹Π舱鄣溃�“請出示ID卡，以便我們核實身份�！� “我的助手已經(jīng)不在了�！辈┦渴直鄞钪�安折的肩膀，笑了笑，對安折道：“你的ID卡好像不在身邊�！� 安折道：“我只有上校的�！� 博士道：“給他們。” 安折乖乖把陸沨的ID卡拿出來，那名軍官接下了，在便攜機器上刷了一下——然后他明顯愣了愣。 “陸沨為了基地去往地下城，現(xiàn)在還沒有消息�！辈┦刻袅颂裘�，慢條斯理道，“他家的小朋友還得不到避難權的話……我認為不太合適�！� 軍官蹙了蹙眉，走到一旁撥了一個通訊，才回到這里，道：“他可以破例轉(zhuǎn)移，身份認定為您的助手。” 博士道：“謝謝�！� “你看�！弊咴谧呃壤�，博士對安折道，“如果你早上亂跑，回來晚了——” 安折抿了抿唇，他看見了大廳的情形。 幾十個穿白大褂的研究員簡單排隊，旁邊有軍方士兵看守。一位女士正激動道：“我的助手必須跟著我，我不接受這樣的轉(zhuǎn)移方案�！� 那位軍官道：“轉(zhuǎn)移方案里，您沒有助手配額，陳博士�！� “我的研究離不開助手，單獨一個人無法完成那些工作，何況他的造詣并不低于我，也能獨立主持大型項目�！北环Q為“陳博士”的女士高聲道，“麻煩您向上請示。” “如果您認定失去助手后無法繼續(xù)您的研究�！避姽俚穆曇舯�冷無情，“您可能得留在這里了�！� 短暫地愣怔后，她沉默了。 安折跟著紀博士走向另一個方向，樓上似乎也有爭執(zhí)在發(fā)生，他聽到了重物落地的聲音。 統(tǒng)戰(zhàn)大樓的1層開放了一個出口，安折在那里上了軍方的重型裝甲車。上車時他短暫地看見了一眼外面的景象，陽光刺眼到幾乎能灼傷視網(wǎng)膜，干燥滾燙的空氣在肺里橫沖直闖，沙礫落了他一身——原本平整的地面上到處是深深的溝壑，像被巨型怪物的爪子狂亂地撕撓過。 周圍是人們的呼吸聲，這輛車帶了三十個人離開。聽旁邊的人議論，此次轉(zhuǎn)移，燈塔總共只有五百人的名額，不足全部工作人員的十分之一。 又有人問：“那我們的設備和材料呢？” “我們離開后，燈塔整體斷電，實驗室根據(jù)重要程度進行評級，重要樣本會轉(zhuǎn)移到伊甸園繼續(xù)保存�！庇腥嘶卮鸬馈� “哐”的一聲，車門落下，裝甲車啟動，車廂內(nèi)一片黑暗和沉默，博士抓住了他的手。　　 安折忽然感到這個場景無比熟悉。一個月前，在鋪天蓋地的蟲潮里，他也是這樣登上軍方的卡車，來到第6區(qū)，接受審判日的審判。只是那時在黑暗的車廂中抓住他的手的是詩人，現(xiàn)在換成了博士。而那時人們能否進入第6區(qū)的標準是是否被感染，這次人們能否進入伊甸園的標準是過去、現(xiàn)在、未來對基地能否有足夠的貢獻。 無論是外城還是主城，審判無時無刻不在發(fā)生。 路程很短，很巧，他和博士被安排在六樓的盡頭——他曾經(jīng)教孩子們念詩的地方。在伊甸園，他吃到了這幾天來第一頓正式的午飯——一碗土豆湯，即使沒有他自己煮的美味，但在吃了幾天的壓縮餅干和營養(yǎng)沖劑后，這已經(jīng)算是難得一見的美食了。 博士似乎心事重重，晚上的時候，安折出去替他接水。 茶水間里有人，白天與軍官發(fā)生沖突的那位女士正面對著墻壁啜泣，旁邊是另一位研究員，他拍了拍她的肩膀：“或許燈塔能撐過去�！� “不可能了�！彼�聲音沙啞，“地球空氣含氧量已經(jīng)不足原來的一半了，啟動空氣過濾系統(tǒng)后，新鮮氧氣只會優(yōu)先供給伊甸園。居民區(qū)、軍隊基地，就算是雙子塔，都是氧氣供應的第二序列，撐不過去的�！� 這時她抬頭，看到安折，輕聲問：“這是誰？也是我們的人嗎？” 她旁邊的研究員道：“據(jù)說是檢測中心紀博士的助手�！� “紀博士能帶助手進來……”她喃喃道，“因為他的成果比我們的強。” “事實就是這樣，”研究員說，“不要為他傷心了，假如能渡過這次災難，我們還能夠培養(yǎng)新的助手。” 她的鼻尖發(fā)紅，眼眶里全是淚水，聽了這話，卻“哈”地笑了一聲，隨即伸手掩住整個臉龐，渾身顫抖。 “你以為……”她道，“我僅僅是……僅僅是因為我的助手才傷心嗎？” “主城的居民，在外城被炸毀的時候都慶幸自己不是被放棄的那部分，”她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但他們還是被放棄了。我們今天能站在這里，是用燈塔里其他所有人的犧牲換來的……但或許明天就會失去資格，海水淹沒一座島嶼，露在水面上的部分只會越來越少，時候快到了。我們……我們到底在堅持什么？為了整體人類的利益嗎？”　　 “為了整體人類的利益�！� 她躬下腰，劇烈地喘息著：“這個時代在殺人，但人類本身也在殺人�！� “但你必須接受，陳清博士。”研究員輕聲道，“作為得利者，我們沒有替他們哀悼的資格�！� “我知道……我只是，作為和他們一樣的人類同胞，情感上難以接受�！彼�最后抹了一把眼淚，勉強笑了笑，“還是你想說，我們也沒有擁有情感的資格？” “……我不知道�！� 他們不再說話，安折的水也接好了，他抱著杯子走出了茶水間。一抬頭，他看見瑟蘭的身影在走廊里一側(cè)一閃，開門進博士和他的房間了——于是他加快腳步，想去和瑟蘭打招呼。 門沒關，一線微光透了出來，安折的右手搭在門把手上，他剛想推門，卻聽里面的瑟蘭道：“安折在哪兒？” “和我一起轉(zhuǎn)移了�！辈┦康�，“你找他嗎？” “他一直跟著你？”瑟蘭道，“我剛剛接到應急反應部的電話，D1344實驗室待轉(zhuǎn)移的重要樣本消失了。” “消失了？”博士說，“那個和陸沨有關系的樣本？那是個很奇怪的東西，如果它先死亡后憑空蒸發(fā)，我不會感到驚訝�！� 安折心跳猛地加快了，手指顫了顫，他迅速轉(zhuǎn)身來到走廊另一側(cè)。 “并不是，”瑟蘭道，“反應部找我是因為儀器上記錄了幾條早上六點的操作信息，操作人是上校。安折在哪兒？我得找到他�！� “他去接水了。”博士道。 “謝謝。”一聲門響，瑟蘭走了出來。 安折站在拐角處的墻壁后，他握緊了手中的水杯。 他知道有一天自己會被發(fā)現(xiàn)，但不知道這一天來得這么快。 茶水間里那兩位研究員見過他，很快，瑟蘭就會往這里來——他不能被找到。　　 清醒地認識到這一點后，安折望向走廊四周，尋找能夠用到的通風口，但他隨即意識到，自己一旦變成菌絲——衣服、ID卡都只能留在這里，作為確鑿的證據(jù)。 他胸膛起伏了幾下，短短一秒鐘內(nèi)做出決斷，轉(zhuǎn)身朝這條輔助走廊的盡頭雜物間跑去。那里有扇半開的小門，通往應急樓道，那里不會很快被找到——樓梯在20層有另一個出口，他和莉莉走過一次，只要找到原來那個露臺，他就能離開這棟建筑——或者，或者找個隱蔽的地方藏起來，但必須離開6層，越遠越好。 安折順利找到了那扇小門，他進去，來到那個陰暗的樓梯間，開始向上爬樓。這地方好像離建筑的外壁很近，風聲巨大，并蕩起悠長不絕的回音，空氣很熱——是會令人類窒息的濕熱。 黑暗中除了風聲，聽不到別的，他撞上了一個矮小的東西。 安折的第一反應是這里潛藏著非人的怪物，但是下一刻他的手指摸到了光滑的人類的頭發(fā)，聽到了小孩子恐懼的劇烈喘息聲。 他遲疑了一下：“莉莉？” “安折？”莉莉也喊了一聲。 “是我�！卑舱鄣�。 “你來了！”莉莉道，“我……我聽說雙子塔開始轉(zhuǎn)移了，我正想去找你，司南呢？司南轉(zhuǎn)移了嗎？” “我不知道。”安折說，“他們說重要的樣本也會轉(zhuǎn)移過來�！� 說出這話的下一秒，他忽然想起，現(xiàn)在異種和怪物能夠無接觸感染了，燈塔不一定會讓司南進入伊甸園。 但莉莉好像松了口氣：“司南肯定很重要�！� 她驚魂甫定，靠在樓梯上好一會兒，才又道：“你也來找我嗎？” “沒有，”安折思索措辭，道，“我來這里躲一下�！� “有人在抓你嗎？”莉莉問，她又道，“這里很安全的�！� 安折知道莉莉是個和其他人類不一樣的孩子。 “我在這里待幾天，”他摸了摸莉莉的頭發(fā)，“可以不要告訴其他人嗎？” 　　 下一刻，樓梯間亮如白晝，刺眼的白色燈光打在他和莉莉身上，莉莉下意識尖叫了一聲，往他身上靠，他伸手護住了這個小女孩，然后抬頭。 雪亮的燈光處，站著一襲白色長裙的陸夫人，他們在燈塔有過一面之緣。 陸夫人身邊是兩位打著強光手電的伊甸園工作人員。 “莉莉，”陸夫人溫和的聲音微帶責備，她明明是對莉莉說話，目光卻看向安折，輕輕道，“這個時候了，為什么還在亂跑？” 莉莉小聲道：“對不起，夫人，我只是有點擔心司南�！� “有什么事情不能對我說嗎？”陸夫人朝她伸手，莉莉乖乖離開了安折，走過去被陸夫人牽著。 上次在燈塔見面的時候，陸夫人戴著口罩，安折只能看見她的眼睛，而這一次他終于看清了這位夫人的五官。她五官的線條柔和，眉毛彎彎，但微薄的嘴唇不笑的時候微微抿起，又為這溫柔的長相增添了一分堅定的英氣。陸沨長得不像她。 但是，莫名地，安折覺得她的五官和莉莉有些相似。如果說整個基地的人都由伊甸園的胚胎長成，而所有胚胎都來自伊甸園中的女性，那么莉莉確實有可能是陸夫人血緣上的小女兒。 這樣看來，莉莉見到陸夫人后果斷離開他，被夫人牽著的行為也可以理解了——畢竟她是夫人的幼崽，而不是他的幼崽，這個世界上只有孢子永遠不會主動離開他。 安折看向陸夫人，他不知道陸夫人會對他采取什么措施。 只聽陸夫人問：“他是你的朋友嗎？你來通道里找他？” 莉莉和安折對視，她狡黠的目光轉(zhuǎn)了轉(zhuǎn)，對陸夫人道：“他不想回去，我可以請他去做客嗎？” “我們可以請安折吃晚飯，他們的東西好難吃�！彼�又道。 安折明白這個小女孩是想要幫助他躲避下面的人的搜查，但他并不認為陸夫人會答應，畢竟他突然出現(xiàn)在這里是一件太過詭異的事。 但出乎他的意料，陸夫人竟然道：“好�！� 莉莉“哇”了一聲，道：“夫人今天真好。” 陸夫人低頭摸了摸她的頭發(fā)：“我一直很愛你。” 莉莉親昵地蹭了蹭她的手掌：“我也喜歡夫人。” ——安折就這樣被帶到伊甸園的22層了，這里的氣氛安寧，走廊里的音響放著柔和的音樂，雪白的墻壁上繪滿圖像，都是花朵、蝴蝶、蜜蜂、云朵或圣母像之類的東西，與外面相比，這里像另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