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凌晨三點四十分，余震又襲擊了東京。 蒙眬中聽見房間角落的地板發(fā)出吱吱嘎嘎的聲音，衛(wèi)生間馬桶里的水搖晃四溢。路捷被吵醒，睜開眼睛。房間里一片漆黑，但仍然能夠看見遮陽簾的拉鏈在大幅擺動。然后一如既往，地板和床墊才開始傳來一波又一波的震動。 已經(jīng)記不清這是大地震后第多少次余震了�？謶值男睦聿皇菦]有，但也不至于驚慌失措。靜靜躺在床上，等待地震波稍稍退去后，路捷起床，光腳走到書桌前，撥通電話。 “阿什夫，在嗎？” 電話那端傳來冷靜的聲音：“你醒了？速報說是里氏6.8 級。接著回去睡吧，明天見�！� 然后他掛了電話。 二 10 月初的東京還是夏末的樣子，六本木中城商場外還有不少歐美游客躺在草坪上享受日光浴。從都營大江戶線六本木站出來，走過長長的地下通道，搭電梯來到地面，第一個路口左轉(zhuǎn)是米字旗巷。沿著這條路走到盡頭，就是路捷就讀的國立政策研究院。 這是一幢很有現(xiàn)代感的建筑，紅磚和玻璃相間的外立面，走進去后卻滿是裸露的金屬樓梯和不經(jīng)粉刷的墻面，有種loft 風格，讓這里更像是藝術(shù)家的工作室。 進門處的保安不一定總是在，但在的時候就需要進出的人員出示證件。大廳的右側(cè)是學院行政人員的辦公室，透過透明的落地窗，總能看見工作人員腰板挺直、一絲不茍工作的樣子。 走上樓梯。大廳中間的樓梯連通地面上的三層和地面之下的兩層，每一級臺階都是金屬格子構(gòu)成的，在總高五層的空間里，每走一步都能夠看見地下二層的灰色地面。對于略有恐高癥的路捷來說，多少感覺有些不自在，但這種金屬的通透感也構(gòu)成了獨特的情調(diào)。 路捷從包里掏出相機，一邊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上樓，一邊尋找最佳的角度來構(gòu)圖。終于在五樓的鐵柵欄頂端找到了滿意的位置，既可以看見整個金屬樓梯，又有玻璃天棚透射進來的足夠光線。她蹲下來，湊近柵欄，變換光圈拍攝了幾張照片。 不覺間裝在牛仔褲后口袋里的鏡頭蓋“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路捷回頭，一個身穿藍色襯衫的男士已經(jīng)幫她撿起鏡頭蓋遞了過來。他有兩道濃眉和黑白分明的眼眸，身材挺拔，肩膀厚實。 “謝謝你�！甭方蔹c頭致謝。 “不必客氣。我叫阿什夫，來自巴基斯坦�！彼�伸出手來用力一握路捷的手，“你喜歡攝影？我父親也有這個愛好，他用祿來雙鏡頭反光相機�！� “他可比我發(fā)燒得嚴重。”路捷笑了笑。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后來相機被他賣了。不過祿來的快門聲我還記得�！彼�的神情一下子變得有些不同。 這人有點怪，路捷心里想。 “四歲的時候我也聽過祿來的快門聲。那天我父親把一臺祿來掛在我的脖子上，然后用另一臺海鷗雙鏡頭相機給我拍照。脖子上的相機太重，我用手去托著，結(jié)果不小心按到了快門，拍了一張廢片。那時候膠片昂貴，于是我挨了父親一頓罵�！甭方蒉D(zhuǎn)過頭又拍了一張，接著說，“所以我不喜歡祿來的快門聲。” “我也不喜歡。”他說。 他表情復(fù)雜，路捷不能辨別那是什么樣的情緒。 四 10月末，學院組織所有國際學生做東京半日游。兩輛大巴載著新入學的幾十個留學生從六本木出發(fā)，一路經(jīng)過明治神宮、皇居，然后來到仲見世通和淺草寺。對于大多數(shù)外國學生來說，淺草寺門前碩大的雷門燈籠非常有趣，于是大家紛紛湊上去留影。推推擠擠，歡聲笑語。 太過喧鬧，路捷反而沒有了拍攝的興致。蓋上鏡頭蓋，抄起相機，她轉(zhuǎn)到人群的后面，冷冷地看著別人的歡笑。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路捷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回避與他人一起從事的活動。也不是抵觸，而是覺得這不是屬于她的，甚至覺得，快樂太過膚淺，保持一定的距離和一定的沉默，是讓自己清醒的必要方式。 “太熱鬧了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北澈笥腥苏f。 路捷回頭，是阿什夫。 她不知道如何接下去，有點敷衍地回道：“安安靜靜看著別人的熱鬧也不錯。” 他點點頭，換了個話題：“你知道，作為一個穆斯林，這些神社啊、寺廟啊，在我的眼里幾乎都是一個樣子，乏味�！� “可這是信仰，我們要尊重�！� “不是所有的信仰都正確，很多人是誤入歧途�！� 又是一個尷尬的話題，路捷不知道該怎么接下去，只好沉默地望向神社庭院的角落。來自巴基斯坦的另一個留學生卡米爾正在屋檐下鋪開禮拜毯，準備開始禱告。 “現(xiàn)在是禮拜時間吧？”路捷問阿什夫，“你為什么不像卡米爾那樣去做禮拜？” “不是每個人的信仰都表現(xiàn)成一樣的方式，很多人是誤入歧途�！� “你是指卡米爾？” “我是指每一個人�！� “你這個人很奇怪，有點含沙射影的感覺，又不肯明說�！� “明天下午你有空嗎？我請你喝茶，到時候再明說�！� 他向路捷眨眨眼，一副似笑非笑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