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吳敬梓傳:儒林怪杰》中,作者以飽含深情的筆觸,流暢的文字格調(diào),展現(xiàn)了吳敬梓坎坷不平的人生經(jīng)歷、嵚崎不凡的思想火花以及千古不朽的《儒林外史》的寫作過程,生動傳神,有很強的可讀性。作品在史實基礎上進行了藝術構思,以吳敬梓一生年譜為脈絡,著力于人物性格刻畫,完整展現(xiàn)了歷史風貌。
引言 偉大也要有人懂
一向行色匆匆的長江,與總是悠然漫步的歷史長河相互牽扯著,流淌到了大清帝國的乾隆五年(1740)。世界最古老的華夏中國,數(shù)不勝數(shù)的讀書人,正在挖空心思為中舉進士謀官而嘔心瀝血之時,長江邊的金陵(今南京)清涼山下一座簡陋民宅里,年屆四十,被祖父與嗣父命名敬梓,卻自號粒民的吳姓秀才,正為自己悟出的不惑目標而奮筆書寫一部時人所不齒的稗史開篇——《說楔子敷陳大義??借名流隱括全文》。
這位“頭纏長辮,身著青布破長衫,面皮微黃,兩眉劍豎,如畫上關夫子眉毛”的癡狂秀才吳敬梓,構思醞釀多年,自詡要寫的一部大書,終于開篇了。他正饑腸轆轆,不吸煙,也不喝茶,極其簡陋的案頭卻放了一大杯白酒。他當時已掏不出買半斤酒的銀錢,而且嚴重的消渴病(即糖尿。┮巡蝗菰S他飲酒,他卻全然不顧酒的害處,靠賒來的烈酒將靈感驅動得如山野奔鹿,一時難以收攏。因已醞釀許久,成竹在胸,所以開篇寫得別開生面,也十分得意:
人生南北多歧路,將相神仙,也要凡人做。百代興亡朝復暮,江風吹倒前朝樹。??功名富貴無憑據(jù),費盡心情,總把流光誤。濁酒三杯沉醉去,水流花謝知何處。
這一首詞,也是個老生常談。不過說人生富貴功名,是身外之物;但世人一見了功名,便舍著性命去求他,及至到手之后,味同嚼蠟。自古及今,那一個是看得破的!
以上這段開篇話,能在三百多年前說出,作者雖自謙是老生常談,其實是石破天驚,振聾發(fā)聵的。請深思一下,“將相神仙,也要凡人做”,“功名富貴無憑據(jù),費盡心情,總把流光誤”,這話可是說在封建大清帝國的盛世之年,天下是皇家的,將相神仙除了皇親國戚之外,都是由皇帝親自命題,并僅憑四書、五經(jīng)、八股文來欽定的極少數(shù)順儒,哪里有凡人做的份?一個小小粒民秀才,他竟敢既指責朝廷“功名富貴無憑據(jù)”,又敢諷刺成群結隊的讀書人“費盡心情,總把流光誤”,并號召人們要將富貴功名“看得破”!這怎能不是石破天驚,使人振聾發(fā)聵的偉大之語?不過這偉大之語當時沒人懂,或有人懂了也裝聾作啞而已!
接著,這位已年屆不惑的大秀才繼續(xù)用筆娓娓道來:
雖然如此說,元朝末年,也曾出了一個嵚崎磊落的人。這人姓王名冕,在諸暨縣鄉(xiāng)村里住。七歲上死了父親,他母親做些針指,供給他到村學堂里去讀書。
……王冕看書,心下也著實明白了。那日,正是黃梅時候,天氣煩躁。王冕放牛倦了,在綠草地上坐著。須臾,濃云密布,一陣大雨過了。那黑云邊上鑲著白云,漸漸散去,透出一派日光來,照耀得滿湖通紅。湖邊上山,青一塊,紫一塊,綠一塊。樹枝上都像水洗過一番的,尤其綠得可愛。湖里有十來枝荷花,苞子上清水滴滴,荷葉上水珠滾來滾去。王冕看了一回,心里想道:“古人說,‘人在畫圖中’,其實不錯。可惜我這里沒有一個畫工,把這荷花畫他幾枝,也覺有趣!庇中睦锵氲溃骸疤煜履怯袀學不會的事,我何不自畫他幾枝!
……
王冕見天色晚了,牽了;厝ァW源,聚的錢不買書了,托人向城里買些胭脂鉛粉之類,學畫荷花。初時畫得不好,畫到三個月之后,那荷花,精神、顏色無一不像,只多著一張紙,就像是湖里長的;又像才從湖里摘下來,貼在紙上的。鄉(xiāng)間人見畫得好,也有拿錢來買的。王冕得了錢,買些好東好西,孝敬母親。一傳兩,兩傳三,諸暨一縣都曉得是一個畫沒骨花卉的名筆,爭著來買。到了十七八歲,不在秦家了,每日畫幾筆畫,讀古人的詩文,漸漸不愁衣食,母親心里歡喜。
這王冕天性聰明,年紀不滿二十歲,就把那天文、地理、經(jīng)史上的大學問,無一不貫通。但他性情不同:既不求官爵,又不交納朋友,終日閉戶讀書。又在《楚辭圖》上看見畫的屈原衣冠,他便自造一頂極高的帽子,一件極闊的衣服。遇著花明柳媚的時節(jié),把一乘牛車載了母親,他便戴了高帽,穿了闊衣,執(zhí)著鞭子,口里唱著歌曲,在鄉(xiāng)村鎮(zhèn)上,以及湖邊,到處頑耍,惹的鄉(xiāng)下孩子們?nèi)宄扇焊,他也不放在意下。只有隔壁秦老,雖然務農(nóng),卻是個有意思的人;因自小看見他長大,如此不俗,所以敬他,愛他,時時和他親熱,邀在草堂里坐著說話兒。
……
彈指間,過了半年光景。濟南府里有幾個俗財主,也愛王冕的畫,時常要買;又自己不來,遣幾個粗夯小廝,動不動大呼小叫,鬧得王冕不得安穩(wěn)。王冕心不耐煩,就畫了一條大牛貼在那里;又題幾句詩在上,含著諷刺。也怕從此有口舌,正思量搬移一個地方。
……
又過了六年,母親老病臥床。王冕百方延醫(yī)調(diào)治,總不見效。一日,母親吩咐王冕道:“我眼見得不濟事了。但這幾年來,人都在我耳根前說你的學問有了,該勸你出去做官。做官怕不是榮宗耀祖的事!我看見這些做官的都不見得有甚好收場!況你的性情高傲,倘若弄出禍來,反為不美。我兒可聽我的遺言,將來娶妻生子,守著我的墳墓,不要出去做官,我死了,口眼也閉!”王冕哭著應諾。他母親奄奄一息,歸天去了。
……
不數(shù)年間……到了洪武四年,秦老又進城里,回來向王冕道:“……我?guī)Я艘槐聚〕瓉砼c你看!蓖趺峤舆^來看……便是禮部議定取士之法:三年一科,用五經(jīng)、四書、八股文。王冕指與秦老看,道:“這個法卻定得不好!將來讀書人既有此一條榮身之路,把那文行出處都看得輕了!闭f著,天色晚了下來。此時正是初夏,天時乍熱。秦老在打麥場上放下一張桌子,兩人小飲。須臾,東方月上,照耀得如同萬頃玻璃一般。那些眠鷗宿鷺,闃然無聲。王冕左手持杯,右手指著天上的星,向秦老道:“你看貫索犯文昌,一代文人有厄!”話猶未了,忽然起一陣怪風,刮得樹木都颼颼地響。水面上的禽鳥,格格驚起了許多。王冕同秦老嚇得將衣袖蒙了臉。少頃,風聲略定,睜眼看時,只見天上紛紛有百十個小星,都墜向東南角上去了。王冕道:“天可憐見,降下這一伙星君去維持文運,我們是不及見了!”當夜收拾家伙,各自歇息。
自此以后,時常有人傳說,朝廷行文到浙江布政司,要征聘王冕出來做官。初時不在意里,后來漸漸說得多了,王冕并不通知秦老,私自收拾,連夜逃往會稽山中……
王冕隱居在會稽山中,并不自言姓名;后來得病去世,山鄰斂些錢財,葬于會稽山下……可笑近來文人學士,說著王冕,都稱他做王參軍!究竟王冕何曾做過一日官?所以表白一番。這不過是個楔子,下面還有正文。
這篇楔子為開篇提綱挈領第一要章,卻寫得平白如老叟敘家常故事,通篇沒有一句華麗辭藻,沒用一個典故,也不用半句文言,現(xiàn)在讀來也如今人寫的一般親切,文字通暢易懂,意境卻美妙如畫,尤其思想境界的超凡脫俗,前無古人。對于中國古典文學,這無疑是一次重大革新。在此之前,無人將畫畫的白描筆法用于小說描寫景、物、人。此前的中國小說,幾乎都不描寫景物,寫人也是身高八尺,怒目圓睜,或花容月貌、閉月羞花之類。吳敬梓僅這開篇第一回的景物描寫,已堪稱開歷史先河。還有對王冕這個人物的描寫,也如畫功一般逼真生動,這也是中國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個歷史性進步。而這前無古人的進步,又引出眾多后之來者,因而堪稱文學史上一塊重大里程碑了?偫ㄈ@第一回,借名流“敷陳大義”,即今天所說的主題思想,不僅當時振聾發(fā)聵,至今也閃爍著不朽的光芒:作者借所描寫的前朝人物之口,直指當朝“取士之法定得不好”——“將來讀書人既有此一條榮身之路,把那文行出處都看得輕了!倍髡咧藭帟r代,正屬史學界已有定評的“康乾盛世”,是乾隆皇帝執(zhí)政的太平盛世之年,吳敬梓卻獨具慧眼指出“一代文人有厄”,這不正是讓時人譏笑他癡狂癲怪的所在嗎?那么他于太平盛世中指破的“厄”在哪里呢?看完他用十年心血寫成的《儒林外史》全篇,便可理會,厄在用無用的八股時文取士,而文士們的心靈已被僵死的八股時文腐蝕壞了,不重視“文行出處”,一心只把朝廷規(guī)定的“取士時文”,即“八股文”,當博得皇帝說好而乞求官做的敲門磚。但是,對作者“一代文人有厄”的先見之思,同時代的一些得意文人竟認為,那一代文人哪里有厄,欣逢太平盛世,如果仍然說有厄的文人,一定厄在他自己無能。這等說法所指的能,只是為自己的榮華富貴謀官發(fā)財光宗耀祖方面有用而于國計民生無用的私能,而不是出以國家與民族發(fā)展的公心,于人的心靈健康著想的公能。
其實,那個太平盛世,不過盛在風調(diào)雨順,沒有戰(zhàn)亂,經(jīng)濟有所發(fā)展罷了?课淖知z實行對人的思想禁錮,靠僵死的八股時文挑選庸才為官,對文化與人的精神都是巨大的戕害!所以“五四”新文化運動時代的胡適先生說:“不給你官做,便是專制君主困死人才的唯一妙法。要想抵制這種惡毒的牢籠,只有一個法子:就是提倡一種新社會心理,叫人知道舉業(yè)的丑態(tài),知道當官的丑態(tài),叫人覺得‘人’比‘官’格外可貴,學問比八股格外可貴,人格比富貴格外可貴。社會養(yǎng)成了這種心理,就不怕皇帝‘不給你官做’的毒手段了!徊俊度辶滞馐贰返挠靡庵皇且B(yǎng)成這種社會心理!@種見識,在二百年前,真是可驚可敬的了!”所以偉大的魯迅先生才稱吳敬梓的《儒林外史》是一部“出以公心”的“偉大諷刺小說”,開了中國諷刺小說的歷史先河。魯迅先生還深懷哀國人之不幸、怒國人之不爭的沉重心情發(fā)出呼喚:偉大也要有人懂!
唯其如此,我們有必要弄懂,出以公心的先知先覺者吳敬梓與他的《儒林外史》何以偉大。
在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讀書目的古中國,提倡的“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不是指讀方方面面有見識有價值的書都高。那些于封建統(tǒng)治不利的,即便是天才之書,也難躋入高列。對這種難入高列的天才之書,不僅不以為高,且要禁,要焚,連著這種書的儒們也要坑。所以,不僅中國“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主將魯迅和胡適等少數(shù)人,讀懂了并極力贊美《儒林外史》的偉大,一些外國人如美國著名學者亨利·韋爾斯也大加贊美說:“《儒林外史》是一部極為出色的著作……足堪躋身世界文學史杰作之林,可與意大利薄伽丘、西班牙塞萬提斯、法國巴爾扎克或英國狄更斯等人的作品相抗衡!
但是,偉大的《儒林外史》和偉大的小說家吳敬梓,在國內(nèi)卻越來越少有人讀,當然也越來越少有人懂,甚至少有人知了。一個沒有偉大作家的民族是悲哀的,有了偉大作家卻被人遺忘或不懂的民族,更可悲哀。這位崇尚自由平等、蔑視權貴,又出于公心、樂于助人的偉大作家,在寫作《儒林外史》的后期,連粥飯都喝了上頓沒下頓了。無米下鍋,無炭暖足,卻伏案茅屋,靠搓手頓足而筆耕不輟,用自己創(chuàng)作的幾百個儒林人物傳世,以伸張知識分子不應只為科考謀官而讀書,呼喚所學知識應對社會和百姓有用的卓見。他本人,是有條件也有能力科考為官的,可他這個史上有名的科舉世家有望進士為官的富家子弟,卻于最有為之年發(fā)出背叛的誓言,不考不宦,甘為“粒民”,一心寫作批判腐朽沒落科舉制度,呼喚讀書人覺醒的《儒林外史》了。而這部至今仍閃爍著人類進步思想光芒的不朽之作,在作者死后五十年才得以刊刻行世,好不令人心酸。而那些待此等不朽名著于不屑,卻對當下風靡的速朽“名著”須臾不得離開的讀者們,豈不更令人心酸?
唯偉大可以消酸!
劉兆林,男,1949年,黑龍江巴彥人,現(xiàn)任中國作協(xié)主席團委員、中國散文學會副會長、遼寧作協(xié)名譽(原)主席。有《不悔錄》《啊,索倫河谷的槍聲》《雪國熱鬧鎮(zhèn)》《父親祭》《在西藏想你》等小說、散文作品集四百多萬字。曾獲全國優(yōu)秀中、短篇小說獎,冰心散文獎、曹雪芹長篇小說獎。系國家特殊貢獻專家獎獲得者。
引言 偉大也要有人懂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附錄一 吳敬梓年表
附錄二 參考文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