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閣是一座迷城,容納了各種人性、濃縮了百樣人生。媽閣是實驗場,一場場對賭如電光石火,生死相搏;之后跟蹤追債、貓鼠游戲,是智力比拼,更較量人性的成色。
小說描寫了女疊碼仔梅曉鷗與大房地產(chǎn)商段凱文和木雕藝術(shù)家史奇瀾之間性格、性別、情感和善惡的多重角力
這個時代波瀾壯闊,這個時代處變不驚。都說生活比小說更精彩,而嚴歌苓專在你不知其所以然處下筆,將耳聽為虛化作精準的肖像素描和行為寫真,將人性的謎底推入深度的心理演繹。
嚴歌苓長篇力作,同名電影由李少紅導(dǎo)演、白百何主演,2019年上映
楚楚可人的梅曉鷗,干上這么血淋淋的一行,必定有大秘密。媽閣有幾個女人敢從堵廳拿出上千萬的籌碼借給一個個在賭臺上搏殺的男人呢?
天之驕子段凱文始于金秋假期的賭場搏殺最后將畫出一張什么形態(tài)的人生路線圖?
是什么魔障讓投出誘餌的梅曉鷗反在段凱文的棋盤里屢遭暗算?
媽閣城的謎語
嚴歌苓
第一次踏進拉斯維加斯的賭場是一九八八年,親戚們把賭城一游作為一道美國文化盛餐來款待我。我們乘坐的大巴上赫赫然印著“發(fā)財團”大字,車上座無虛席,大部分賭客來自臺灣又在美國定居的中國人,一小部分是到美國走親戚的大陸中國同胞。大巴的行李箱爆滿,因為不少旅客帶著成打的軟飲料,可樂或雪碧之類。賭城的飲料比其他城市要貴,因此他們寧可勞其筋骨隨身攜帶,能省一聽是一聽,八分、一毛的財富也是財富。即便賭博,他們照樣勤勞謹慎,一看就是中國人中的規(guī)矩人等,中華民族的美德差不多就寫在他們的氣質(zhì)和容貌上。下榻的酒店是MGM,目光窮盡處,望不斷的賭臺賭局,眼睛耳朵根本盛不下那么多聲和光。女招待的著裝比當?shù)胤蛇開明,讓人看到贏錢的下一步可以通向哪里。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如此堂而皇之的賭窟;爻痰能嚿希^大多數(shù)人都比原先窮了幾百或幾千,三天前的陌生旅伴因為共同吃了賭場的虧而親密了。相互熱議的都是如何與贏局擦了個邊,似乎每個人都得到過財神爺剎那的眷顧,但由于種種的小意外又與財富失之交臂。幾乎沒人怪罪賭場不公正的設(shè)置,在輸?shù)亩ň掷锟吹节A的幻影,就夠了。
在賭場里逛了三天,我留神到一個現(xiàn)象:賭場里的中國人從比例上要比美國人多,社會層次要比美國人高。美國賭客中很大一部分從氣質(zhì)上看都是離犯罪不太遠的人,明顯地帶有一種自我憎惡但更憎惡社會的眼神。而中國賭客基本上個個是良民。
幾年后,我結(jié)交了一個朋友,她向我訴苦說,一個從北京來的老教授跟她借了不小的一筆錢,理由是國內(nèi)老家發(fā)洪荒,急需修房子和治病的錢。他還要我的朋友保密,絕不告訴他的女兒,因為女兒剛讀完學(xué)位,工作婚姻都還沒著落,做父親的不忍給女兒增加壓力。錢借出了,就此一去不回。我的朋友唯一可寬心的是,這位老先生是北京名校的教授,知書達禮,從哪方面看都是正人君子,遲早會還款。兩三年后,老先生的女兒告誡她,假如自己父親背地向她借錢,千萬借不得,因為老教授染上了賭癮,背著她向她周圍的人都借過錢。一旦錢到他手里,他就乘上華人發(fā)財團的大巴跑拉斯維加斯,帶上預(yù)先做好的九份三明治,夠三天的伙食,至于睡眠,干脆就戒了,連軸轉(zhuǎn)地坐在老虎角子旁,跟機器熬,直到輸光最后一個角子。在一次聚會上,我也見到了這位老教授,典型的白面書生,想到他仔仔細細做出九份三明治,克己自律地奔賭場,輸?shù)魩兹f美元,實在難以置信。賭場和他,誰是更大的謎?
于是我寫了第一個有關(guān)賭徒的故事,《拉斯維加斯的謎語》。那是十好幾年前,我最初對我們民族天性中的賭性產(chǎn)生感觸,開始探索。
后來,我無意中接觸到北美華人的移民史,其中有早期的美國華工賭博的事實。十九世紀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中國沿海地帶的華人遠渡大洋,參加美國西部開發(fā),淘金、修筑大鐵路、填沼澤造田,初衷是要用這些血汗工程的所獲給家族脫貧,為父母蓋上一座房,為自己娶上一房媳婦,再生一群兒女,但他們在回鄉(xiāng)的輪船底艙賭場里,卻輸?shù)靡粺o所有,到達家鄉(xiāng)碼頭的時候,甚至比離開時還窮。很多人因為沒錢娶許定的媳婦,沒臉面見鄉(xiāng)里父老,干脆乘來船原路返回彼岸,再簽一單五年或十年的苦役契約,忍受種族迫害和歧視,為別人的家國富強繼續(xù)出生入死。然而有些人,居然在下一次回鄉(xiāng)的船上再度屈服于賭癮,又一次淪落得不名一文……
看到這些記載,我想,這些悲劇都慘得引人發(fā)笑了。我們的民族是怎么了?
前年,我偶然又聽到了另外幾個賭徒的故事,比較老教授和華工的故事,它顯得更加壯烈、血腥甚至魔幻。故事中的賭徒有一個共同點:他們都是成功的企業(yè)家,都是經(jīng)過自己的艱辛和智慧獲得財富的人。他們來到一海之隔的澳門(媽閣),一夜輸贏往往幾百萬,上千萬,有的人進賭場是億萬富翁,而出賭場卻一屁股債,被黑白兩道的追債人全世界索命。也有決心改過自新的,甚至還有斷指盟誓的——你不能懷疑他的沉痛和真誠了吧?但最終他們還是輸給了賭場,也可以說是輸給了讓賭場奪走魂魄的自己。
我覺得我看到了一個更好的關(guān)于賭博的故事。接下去的兩年,我一有時間就去澳門賭場,學(xué)習(xí)賭博方法,體會賭博心理,采訪賭客和賭場經(jīng)紀人,終于得到足夠的細節(jié)來豐滿故事和人物。
我原先以為,人之所以成為賭徒是因為窮;窮紅了眼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賭,因為沒什么可輸?shù)。但我現(xiàn)在聽到的故事中的人都是闊人,都是掌握了大致的致富規(guī)律、經(jīng)歷了一定的致富必然的人。這樣的人竟會舍棄必然,隨偶然去擺布,放棄規(guī)律和科學(xué)的可重復(fù)性,聽信無序和所謂的天命,實在是令人失望。這些故事再一次引起我的懷疑:賭性是否是我們民族的先天弱點。我們是不是被動慣了,被世世代代的統(tǒng)治者擺弄慣了,不做主慣了,理性和規(guī)律總是讓王者權(quán)貴顛覆,那就不如把自己交給未知和僥幸,以被動制被動,反而有了點主動——這種宿命觀是不是積淀在我們民族的集體潛意識里?我們的集體潛意識中,對財富的渴望是那么熱切、危急、致命,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連年戰(zhàn)亂饑荒,天災(zāi)人禍。不說遠的,就說剛剛過去的那個世紀,戰(zhàn)爭、災(zāi)荒、政治動亂留給中國人多大的空暇來創(chuàng)造和積累財富?基本上是剛掩埋好同伴的尸體,擦干凈自己的血跡,就要迎接下一場災(zāi)難了。因為我們最缺致富的機會和時間,所以在致富時就難免帶有緊迫感、危機感,也難免短視,急功近利。似乎我們冥冥中感到限期要到了,主義要變了,政策要改了,不抓緊時機時機就過去了。因而,富要暴富,財要橫財,最快的致富途徑,也就是最安全的,在一切沒來得及改變之前,撈一把是一把,撈了還來得及跑,來得及躲。而一切財富得來之快,快不過賭臺,盡管那些大款闊佬已經(jīng)有了生財之道,已經(jīng)致富成功,但他們戰(zhàn)勝不了我們民族幾千年的遺傳密碼,那就是災(zāi)民意識,是貧窮給我們留下的心靈恥辱和創(chuàng)傷。 中國人擺脫內(nèi)憂外患才多久?不到一個世紀;我們占據(jù)足夠的居住面積、吃飽穿暖才多久?還有多少中國人仍然缺乏吃、穿、住的體面和尊嚴?這些都繼續(xù)作用我們的集體潛意識,繼續(xù)我們民族幾千年的對于貧窮饑荒的憂患和恐懼,這種與我們的生命俱來的,不以我們意志為轉(zhuǎn)移的恐懼和憂患意識使我們的狩獵者和當家人——中國男人們永遠暗懷一個夢想,就是閃電般地獲得巨大財富。賭臺似乎成全了他們的夢想,提供了“三更窮五更富”的跌宕起伏的人生縮寫。一頭是贏,一頭是輸,與其把命運交給一個個陌生的統(tǒng)治者,不如把它交給未知的老天。老天暗中給你洗的牌未必比統(tǒng)治者更不公平,反正是被動的人生,老天那一邊你似乎還主動些。 贏是生,輸是死,求生不得求死總可以,但凡是求,總有點抗爭的意味,好歹紙牌籌碼自己還過了一下手,往哪里下注,下多少注,總還是歸你選擇,比一覺醒來毫無選擇地一切歸了朝廷充了公標為“沒收”化為兵火要讓人甘心一些。
帶著這樣的懷疑和推理,我寫出了《媽閣是座城》。
在此,我向無私地提供我細節(jié)和情節(jié)的朋友們表示由衷的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