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國民黨敗退前夕,青島。
日耳曼啤酒公司總經(jīng)理邁斯特派親信田齊闊遠去德國密送一個黑皮夾子。田齊闊離開前拎著箱子一一看望了“九嫦娥”——九個淪落風(fēng)塵的結(jié)義妹妹,然而就在其登船之際,突然發(fā)現(xiàn)箱子里的黑皮夾子不翼而飛。圍繞著失蹤了的黑皮夾子,國民黨黨通局、保密局、中共地下黨、青島青幫、美國艦隊等多方勢力展開了明爭暗斗,田齊闊復(fù)雜難明的吊詭身世也徐徐鋪開。原來,黑皮夾子里藏著事關(guān)青島生死存亡的驚天秘密,往前一步,即是萬劫不復(fù)……
在這部顛覆性轉(zhuǎn)型之作中,楊志軍用沉著老到的筆法,塑造了一位在個人生死與民族大義之間猶豫徘徊并最終堅定的別樣的時代英雄。
★ 暌違四年 《藏獒》作者楊志軍全新諜戰(zhàn)長篇再度燃起!
★ 顛覆性轉(zhuǎn)型之作 首部“海洋?都市?諜戰(zhàn)”小說
★ 穿越世紀(jì)深情回眸:書寫青島城的存亡瞬間、諜影重重、情愛繽紛
楊志軍,當(dāng)代著名作家。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荒原系列:《海昨天退去》、《失去男根的亞當(dāng)》、《隱秘春秋》、《天荒》、《永遠的申訴》、《迎著子彈纏綿》、《無人區(qū)》、《無人部落》等;長篇小說藏地系列:《 環(huán)湖崩潰》、《大悲原》、《生命形跡》、《敲響人頭鼓》、《駱駝》、《藏獒》(三部曲)、《伏藏》、《西藏的戰(zhàn)爭》、《藏獒不是狗》等!冻蓖藷o聲》是其第一部“海洋•都市”題材的長篇小說。
第一章
1
從接受委派到登船離開只有兩天,田齊闊走街串巷,匆匆忙忙告別父母和熟人朋友,臉上帶著辦洋差的得意,見了人就脫下禮帽說:“這次走得遠,要去德意志!敝皇O掳胩煲灰箷r間了,才想起還應(yīng)該去英國人開辦的麥加利銀行用現(xiàn)大洋兌換馬克或英鎊。兌了錢,出來時,在銀行門口赭色的方形石柱前碰到了小碧池,他的得意就像流水遇到堤壩,止住了。小碧池憂心忡忡:“就這么走了?也不去看看秋妹妹。”“來不及了!薄坝谐燥埶X的時間,就有去看她的時間,她可是常常念叨你的!毙”坛啬竽笏氖,嫵媚地一笑,“還是去吧,要走也是明天,得有人送送你。兵荒馬亂的,我怕你一去就回不來了。”女人一下戳到了要害,時局不穩(wěn),他覺得去德意志避一避也好,卻沒想到回不來。
田齊闊回到日耳曼啤酒公司自己的宿舍,收拾起旅行箱,提著來到工廠門口,朝拉洋車的招招手。已是黃昏,橘色的西天爛漫著凄愁,早春的薄涼蜷縮在斜陽的陰影里,像是秋妹妹的心情,在膽怯中顧望著黑夜。他突然意識到,需要告別的不僅是秋妹妹,所有的妹妹都曾是他生活的一部分,都會成為他的思念。如果他就這樣走了,真要是再見不著,他會后悔一輩子。他先來到臺東鎮(zhèn)的平康六里,待了半個小時,再來到冠縣路的平康三里,也待了半個小時,又去了邱縣路的平康二里、朝陽路的平康一里、莘縣路的平康七里、云南路的平康四里、黃島路的平康五里,每一處差不多都是半個小時。拉洋車的望著他提上提下的旅行箱忍不住問:“先生是推銷胭脂的?”他反問:“你拉過推銷胭脂的?”“拉過,還拉過檢疫所的。冬天煙桿長,春天花柳繁,檢疫所的上門打針,都忙不過來了。”
最后田齊闊來到四方路的平康八里。春宵太短,時間不因離別的沉重而慢下來。他做了一個惆悵的夢:自己掉進了海里,發(fā)現(xiàn)妹妹們一個個變成了魚。
翌晨,開船前一個小時,他和秋妹妹出現(xiàn)在小港碼頭。起航遠行的是一艘駛往歐洲的大型美國郵輪,因吃水太深不能靠近碼頭,需要駁運到兩百米遠的軍用錨地登輪。碼頭上站滿了人,都在排隊等候駁船,兩艘駁船一次只能運送二十個人。碼頭銜接著陸岸的石砌平臺上,是一些送行的人。田齊闊看到,昨晚他告別過的“九嫦娥”都來了,有的是中式旗袍,有的是西式衣裙,摩登頭讓她們風(fēng)光,高跟鞋讓她們挺拔,都是笑吟吟、喜滋滋的,嘰嘰喳喳說成一片。
薇妹妹把一件連夜縫制的駝絨馬甲送給田齊闊。他貼到胸前笑道:“暖得我心都化了!毕拿妹闷财沧煺f:“存心讓人家難受?酸死我了!逼渌麕讉妹妹笑起來。小碧池說:“我這里有一張船票,哪個妹妹跟他去?”大家都望著秋妹妹。秋妹妹卻望著薇妹妹。夏妹妹說:“誰叫你們讓來讓去的,我去!币话褗Z過船票,看到不過是一張貶了值的金圓券,揉成團扔到地上,從旗袍腰窩里取下一塊白絲綢的手帕,走過去拴在田齊闊的手腕上。秋妹妹說:“又不是牲口,你拴他干什么?”夏妹妹說:“我就是拴牲口呢,一拴就成我的了!庇謫柕,“秋妹妹,你沒送什么吧?”小碧池說:“她送的是心。”夏妹妹說:“姐姐是說我沒有心?我就是沒有軟纏硬磨的手段罷了!闭f著瞪了一眼薇妹妹。薇妹妹說:“你別瞪我,你瞪她!鼻锩妹眯Φ溃骸澳阃四谴挝掖蛩桓业晌!毕拿妹绵僦煺f:“欺負(fù)人,你搶了我的人還打我!鼻锩妹猛屏艘话烟稞R闊說:“他是你的人嗎?你讓他自己說。”田齊闊做出害怕的樣子:“我可不敢說!
幾個美國水兵經(jīng)過,看著一堆花枝招展的姑娘,有的擠眉弄眼,有的噘嘴飛吻。有個黑人認(rèn)識鴇姐小碧池,“哈羅”一聲走過來,拍拍她的屁股,用半生不熟的漢語說:“跟我上軍艦吧?”小碧池嫣然一笑:“你們的軍艦什么時候回美國?再待下去,恐怕要一命嗚呼了吧?”黑人沒聽懂,擺擺手,走了。小碧池目送著不斷回頭的幾個水兵,嘀咕一句:“他們走了也不好,錢掙不上了!鞭泵妹谜f:“哪里都是當(dāng)官的好,這些兵們,早就是窮光蛋了,還能指望掙他們的?”
送行的人都回頭好奇地看著她們:個個都是煙花巷的花魁,畢竟非同一般。有個戴瓜皮帽的人流里流氣地喊一聲:“是婊子送嫖客嗎?有情有義喲!焙爸舆^來一顆糖炒栗子正打在秋妹妹胸脯上。田齊闊看他穿著短衣,打著綁腿,便放下旅行箱和馬甲,走過去說:“一個做苦力的,也敢挑逗我的人,沒見我穿著邁斯特西服、亨利親王皮鞋嗎?”說著一巴掌打飛了那人的瓜皮帽,又當(dāng)胸一拳打得對方撞向欄桿差點翻到海里去!斑~斯特”是他的老板——青島赫赫有名的啤酒大亨;“亨利親王”是父親的驕傲,父親常說當(dāng)年他伺候過亨利親王,親王的皮鞋照見了他的臉。筆挺的西服、锃亮的皮鞋——上等人就是上等人,你沒有眼色你就得吃虧。田齊闊若無其事地來到姑娘們跟前說:“回去吧,天這么涼,要下雨了!
真有幾滴雨落在秋妹妹半裸的臂膀上,她著急地說:“我不是說了嘛,世道要變了,遇事要小心,不可隨便招惹人!碧稞R闊若無其事地說:“世道再變,也跟我沒關(guān)系了,我要走了!薄澳且膊荒苡芍宰觼。”“你知道,我的性子又綿又軟!薄澳墙裉焓窃趺戳?”“今天是他先打了你!薄澳睦锞痛蛉肆?人家是請我吃栗子。快去排隊吧,該上船了!毙”坛囟⒅莻找回瓜皮帽朝這邊憤憤張望的人,怕再生是非,對田齊闊抱起粉拳說:“你走好,我們不是拋頭露面的人,該回去了!毕拿妹眠煅手f:“我們等你回來。”薇妹妹用牙輕輕咬著嘴唇,突然扭過臉去,對著風(fēng)說:“什么時候能再見呢?”秋妹妹靜靜地佇立著,什么話也沒有,該說的昨天夜里都說了。“九嫦娥”都在抹淚。田齊闊一再地?fù)]手,催促她們趕緊回去。
小碧池帶著四季妹妹——春妹妹、夏妹妹、秋妹妹、冬妹妹和四朵妹妹——莉妹妹( 茉莉 )、香妹妹( 夜來香 )、薇妹妹( 薔薇 )、櫻妹妹( 櫻花 ),離開了小港碼頭。田齊闊依依不舍地望著她們的背影,出遠門辦洋差的得意絲毫沒有了,胸臆里不禁有些悲酸:莫非就像他的名字所昭示的那樣,此生是聚散無常的?名字是一個叫衛(wèi)禮賢的德國傳教士起的,父親本指望讓孩子受洗再起個洋名,田約翰、田保羅、田彼得什么的,但這位傳教士又是個尊孔尚儒的漢學(xué)家,隨手拿來的不是《 圣經(jīng) 》而是《 詩經(jīng) 》,虔誠地說:這可是孔子刪改過的詩歌。翻了幾頁,看到《 邶風(fēng)·擊鼓 》里有“死生契闊,與子成說”,便說就叫契闊吧,跟世上的一切投合而疏遠。并且也不主張受洗:孔子和耶穌是一樣的圣人,孔子比耶穌年長五百多歲,是一切圣教之祖,何必要數(shù)典忘祖呢?父親說那就“契闊”吧。后來他自作主張改為“齊闊”,一是“契”又有地契和“勤苦”的意思,他不喜歡;二是青島為古齊國的領(lǐng)地,有道是“王者莫高于周文,霸者莫高于齊桓”。聽老人們講,他這一族是齊王田橫的苗裔。當(dāng)年劉邦稱帝,要田橫去帝都洛陽朝拜,不去就滅了齊國。田橫先是奉詔前往,快到洛陽時聽說劉邦召他來不過是為了斬頭一觀,感到屈辱難忍,便悲憤地拔劍自刎。消息傳到齊國,追隨齊王的五百壯士在田橫島集體自殺。田齊闊很驕傲,畢竟敢于用自殺抗衡對手的祖先并不多。
排了一個多小時的隊,田齊闊才登上美國郵輪“華盛頓號”。他在甲板上打開旅行箱,把薇妹妹送他的駝絨馬甲放進去,順手摸了摸箱底,有點意外,再摸,愣了:黑皮夾子呢?他把衣物一件件翻起,翻出了用一百個現(xiàn)大洋換來的五百馬克和七十英鎊,唯獨不見黑皮夾子。他迅速合攏旅行箱,提起來跑向舷梯口,沖撞著不斷上來的人朝下走去,大聲喊著:“讓一下,讓一下!币呀(jīng)顧不得了,盡管他知道上來的不管是西人還是國人都是上等人。他讓駁船把自己運回海岸,坐上一輛來送旅客的單套馬車,直奔日耳曼啤酒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