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杉樹種在肺里,我把它做成了小提琴
《杉樹種在肺里,我把它做成了小提琴》是一部寓言成長小說。我和父親都是小提琴家,在一場演奏較量中,我敗下陣來,但我認為不是自己學藝不精,而是琴不如父親的。我從一條新聞中得到啟發(fā),把杉樹種子從鼻子里吸進去,在肺中種一棵樹然后做一把小提琴。為了保守秘密,我離家出走,乘坐一輛在水下穿行的火車,來到了一個古怪的村子,遭遇了許多古怪的事情。而我身體里的種子開始發(fā)芽長大……父親過世后,我用身體里的杉樹做成了小提琴,在他的墳前演奏我的成長!渡紭浞N在肺里,我把它做成了小提琴》以主人公“我”身上杉樹的成長,喻示成長過程中的痛苦;而夢想是支撐“我”堅持下去的力量,一想到能用杉樹制作的小提琴演奏出美妙的音樂,“我”就心懷希望。
“我”離家后經歷了許多稀奇古怪的事,看似脫離現實,但包含了作者對夢想、親情、權力等多種多樣的現實問題的思考。
李想,男。2006年、2008年分別獲得第八屆、第十屆新概念作文大賽二等獎。觀星者。玩攝影、彈吉他、拉小提琴、說日語、愛寫作。
1兩個小提琴家的較量
2在水下穿行的列車 3國王住在高塔上 4吃金屬的兔子去哪兒了 5下水道里困著一個人 6愛情闖進小情圣的閣樓 7歷魚、鳥蛋和國王的寶石 8把我的生命演奏給你聽
一
與大部分男孩不同,我小時候只挨過一次打。 因為那次我動了我爸的小提琴。那天是星期五,是例行的放學踢球的日子。結果那天剛出學校門我就磕破了膝蓋,只好坐在場邊看他們踢,一邊忍受著汗水滲進傷口的蟄疼,一邊把身旁的蟋蟀草薅得亂七八糟。所有積蓄的精力都用在了回家后,我在客廳顛球,打碎了一只杯子,腿又磕在椅子上,剛在小診所包扎好的小傷口就又疼得我呲牙咧嘴。之后動畫片總算拴住了我約莫二十分鐘,我爸爸在陽臺練琴結束,把小提琴放在沙發(fā)上,上廁所去了。客廳里只剩下我、大盜賊霍森布魯斯(不過他在屏幕對面)和那把小提琴。 我爸爸是個小提琴演奏家。他每天都要在陽臺上練琴,前后幾棟樓的住戶和樓下一些野貓野狗就是他的聽眾。從我記事起就見他面對一塊有點臟黃的玻璃陶醉著,眼睛不用睜開,因為有別的途徑傳達心意。小提琴雖然很輕,但全部的平衡都要靠脖子和腮幫的夾合完成,幾個小時下來也變成了沉重的負擔,弓子的力度變化,揉弦的肌肉活動,這些都讓我爸爸在練習過后大汗淋漓。他會小心用一塊軟布擦去脖子里的汗,擦干凈小提琴上的汗,異常仔細。那把小提琴很昂貴,18世紀的斯特拉迪瓦里,比我們家的房子都值錢。當然也不全是因為價格,小提琴是他的生命,所以他仔細異常。 但星期五那天他十歲的兒子動了他的琴。 小提琴上有四個“軸”,那上面綁著弦,從小我就想擰一擰。人們制作出可以轉動的軸,就是用來給擰的。 小提琴的琴頭很優(yōu)雅,良好的雕工營造出一種植物蔓莖自然的卷曲感,讓我想起一部動畫里蟋蟀拉的樹葉,葡萄藤的盤旋,美術課上老師給出的示范畫里的流云。卷曲的部分往下是一個槽,四個“軸”準確地榫在它們的洞眼里,弦就綁在上面。這就是我好奇的部分。 那個時候我上學跨坐在我爸或我媽的自行車后架上,一個體面的的確良的背擋住我的視線,沉默的路程幾乎橫穿整個城市。路邊一個白色塑料泡沫箱迅速地離你遠去,上面扎滿五顏六色的冰糕紙,我后來知道那里面的填充物也同樣是塑料泡沫,賣冰糕的人遠沒有想象中奢侈。同樣迅速遠去的還有自行車穿過一灘積水后像蘸水筆帶出短暫的輪印,一家西藥店門口打碎了的花盆以及我的做賊心虛,幾只運動鞋在身后追趕打鬧踏出的聲響。 這時視線所及只有一樣東西持久不變,四條電線持續(xù)著柔順下垂又自然抬高的規(guī)律,似要延伸向無盡的未知的遠方。我那被立體幾何老師夸贊的大腦里馬上出現一個纜車一樣的空間,在四條電線組成的方棱柱形飲料吸管里與我保持著同樣的速度向前滑動,有時碰到電線桿的小節(jié)線,稍作整頓后繼續(xù)前進。 小提琴的四根弦讓我產生同樣的幻想。我知道其實它們幾乎位于同一個平面,但那平面如同夜晚仰望星空時的幻想天球,我堅持認為它們實則距離遙遠,就像參宿四與參宿七的距離要用光年計算。如果扭動這弦頭的“軸”,整個空間就會產生某種深刻的變化,僅從外表無法一查端倪,只有無比熟知這四根弦的空間的人、它的主人,早已與它靈魂一體的人,一下就能察覺,比如我那如廁歸來的爸爸。 于是我就經歷了此生唯一一次家庭暴力。 我爸打我打得很兇,以至于我懷疑他若不是整天沉溺在小提琴上,我會有更多地方惹到他,經歷一個正常的男孩該經歷的一切。那天我腿上帶著傷,又一次在地上蹭破之后就留下了疤,最痛苦的不是疤本身,而是它并非來自于揮灑汗水的球場,根本談不上小男子漢的驕傲,我要穿著短褲與那些真正負傷的勇士站在一起,就得害怕話題跑到傷疤上來。 我決定從此不碰那沙發(fā)上的木頭疙瘩。 除了人擁有記憶,家也會擁有記憶,被某個成員承載,用某些方式傳遞著,直到某個后代忘了把它傳遞下去或者這家中最后一個人死去。我家的記憶里有個很有趣的片段,一家人還在住帶院子的小平房的時候,家里同時養(yǎng)了貓和小雞,貓就經常咬死小雞,不是為了吃,而是為了獵手本能。我奶奶就把咬死的小雞放在貓面前,打它屁股打它腦袋。后來可憐的貓竟然形成了對小雞的恐懼,不敢輕易到院子里去,看到小雞在面前跑過就閉上眼,于是小雞紛紛蹦上它的腦袋,它成了它們蜷成一團的玩伴。 打那以后我沒正眼瞧過那把名貴的琴,它漸漸老去的橘色漆面,早晚一天會像窗臺上的水果般皺吧,它烏溜溜的盒子,里面裝了個黑洞,夜晚有可憐的老鼠從上面爬過它就張開嘴把它吸進去,一點兒也不嫌骯臟。它們在每天下午夕陽的照耀下有了更豐富的顏色。有時它們會停留在我的余光里,我就會想,如果有什么東西在一個男人心中比他兒子還重要,這東西一定是魔鬼造的。 我的小提琴家爸爸,許多人喜歡他,可我不喜歡。 我唯一一次看他正式演出是十六歲要升入高中那年。我與母親坐上了一輛通往省城的綠色小巴車,擠滿了人,晃晃悠悠,最后一排的窗口打開也不能消除一丁點煩悶感。我們手里各拿了一只盒裝牛奶,另有一個塑料環(huán)把的布手提袋放在我們之間,里面有五只桔子。這一切都是為了消除我猶如慣性的暈車感。 每次坐車去省城對我來說都是災難,也是司機、我前后鄰座,所有人的災難。晃動的旅程、糟糕的汽油味、所有人的擁擠煩躁情緒都在悉心孕育嘔吐感,我就像車上的定時炸彈,任何祈禱都是沒用的,兩個小時的路程一定會讓我爆炸。 早在我更小的時候,我覺得我的父母還愛我的時候,每年六一都要有一次這樣的經歷,他們覺得人民公園或者蔡記餛飩能安撫我快要把腸子吐出來的痛苦。期間我們嘗試過各種辦法,包括凝神注視窗外,唱歌,剝開桔子皮罩在鼻子上,沒有任何一種能對我起作用。等我猶如浴火重生腳跟重重踏在省城的柏油路面上時,已經說不清是對父親的成見還是暈車加劇了那次演出的糟糕體驗。 接待我們的是劇團的某個領導,他是個大提琴般的男人,身材高大略有一點肚腩,說話時伴隨有洪鐘鳴響的笑聲。比如“他正在忙著準備,恐怕廁所都來不及上,要尿在褲子里哈哈哈”,然后他發(fā)覺這話很不禮貌,就自覺閉嘴,在燈光暗下之后很快成了一座黑魆魆的小山,臉上的羞紅再也看不見。 于是音樂會開始了。 我注意到當時的我手里正捏著手提袋里五只桔子其中一只,凸凹不平的觸感給了拇指掐它的動力,一點汁液流出來,我借著應急指示燈的光仔細看看手指,指甲縫里果然出現了經驗里的黃色。但我一點兒也不想吃掉它。是不是表面不光滑的東西都能長時間保留某個環(huán)境里的味道呢?我的地球超人就曾在迫不及待拆包之后永久地留下了車上的汽油味,他的肌肉實在太發(fā)達。我對桔子的怨念、對地球超人的怨念很快就變成了對汽車的詛咒,在我想著這世界上最丑陋的東西時我爸和樂隊里許多人登場了。 有一種感覺很奇妙,我不清楚當畫家看到自己的作品掛在展廳里被人圍觀或者作家偶遇捧著自己書的讀者時會有怎樣的想法,我親歷了臺上穿燕尾服的主角練習這曲子的日日夜夜,竟然有了點創(chuàng)作者的感慨。 由于對音樂的排斥,那時我還不可能知道長笛單簧管,邊鼓和鑼也還在兩年之后的音樂圖冊上才能見到,而對于我爸手中名貴的斯特拉迪瓦里,幾乎所有人都能一眼看出它與眾不同,樂隊里茫茫一片的量產機都只能為它保駕護航,我腦中沒有音樂只有動畫片。我更不清楚是不是一個好的藝術家在舞臺上才能真正展現自己,旋律可以很快在記憶里找到它們的舊河床,但新的河水與之前完全不同,無法名狀。這對于摳吧著一只桔子的我是一個未知世界,我知它魅力無窮,但我一點也不想接近它,不想變成我爸那樣的人。要被迫抗拒有吸引力的東西,一定比痛快地拒絕更糟糕。 人們坐在折椅上,于是衣服后擺就垂下來,幾乎拖到地上。一個戴眼鏡的阿姨是最輕松自在的人,演奏的是想要表現宮廷主題的繪畫或者神話故事插圖里經常出現的樂器(后來我知道那是豎琴),事實上大部分時間我都在觀察她的手而不是我爸爸,可她和所有人一樣在關注我爸爸,他是主角。又有一個留了短小胡茬的男人引起我的注意,他的武器是豎著拿的火箭筒,我的耳朵伸進魚群想要把他的那只魚抓出來,那聲音像他的表情一樣嚴肅。無數弓子讓我聯(lián)想到了奴隸手中整齊的槳——這也是某些動畫的重要題材。一聲巨大的鑼響之后所有人噤若寒蟬,我爸爸的琴在低語,指揮手中的教鞭正在為某個重要的公式顫抖,這是第一個讓我感覺“有點震撼”的地方。 音樂會持續(xù)了三個小時有余,這讓我對自己耐心的極限重新好奇起來,而我媽媽則捕獲了她認為非常重要的兩個細節(jié),并如實告訴了我爸爸。也只有在最私密的家庭餐桌上,小提琴家才會坦白自己“確確實實拉錯了個音”,但是“沒關系,人們會把它當做個性發(fā)揮”,這是“名家特有的僥幸,遷就的大道”。 “是第一首曲子中間嗎?”我媽媽問。 夾青椒的筷子停下了,一只蛾子不知什么時候飛進來,在白而亮的燈光里留下?lián)潋v的影子。 “你也懂音樂了?”我爸爸說。 我媽媽笑了,這給了小提琴家一種錯覺,覺得他的妻子經過二十年的熏陶有所成長。 “我們家第二個懂音樂的人可不是我!彼f,“你兒子那時輕輕哼了一聲,輕到只有我聽得到,這可是我在他四歲之前每個晚上練就的本領! “我沒有! “你有。” “我只是有一口痰! “你爸爸大概當時也咯了一口痰,所以拉錯了。你們真像! 她又轉頭對我爸爸說:“還有,第一首結束時他哭了。” 于是我難過得失去了吃那塊雞蛋的胃口,我爸的巴掌就拍下來。 “夾起來的不準放回去!”他說?伤缤俗约耗菈K青椒。 某天早晨一只肥麻雀穿過明媚的陽光,結束疲憊的飛行之后把全身重量交給了香椿樹,當它安心梳理羽毛時目光不經意間瞄到一扇鋼窗,透過帶有一道裂紋卻擦得很干凈的玻璃,看到這家沙發(fā)的藍布罩上躺著一只嶄新的黑色小提琴箱,我正站在門口面無表情地看著它。 “為什么不試著拉一下呢?”第二個星期時我媽媽問。 “我討厭小提琴! “其實你既不討厭小提琴,也不討厭你爸爸。同樣的,你爸爸也不討厭你!彼f。 承認的話也無所謂,我不討厭小提琴。但我確確實實討厭我爸爸。作為藝術家他可能很出色,但作為一個人他是不完備的,他陷入某種魔力里,忘記了更多基本的任務,他覺得這是境界,許多人都覺得這是境界。如果他們身邊有這樣一個親友情況就不同了。我的媽媽嫁給一個這樣的人,這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不過大概所有的愛都匪夷所思。我后來知道讓我流淚的那首曲子,描述的就是匪夷所思的事,讓我想到一個女孩。 我偷偷開始拉小提琴。 我開始畫出我爸拉琴時的每一個細節(jié),拿弓子時伸長的小指,腮幫夾在哪個位置不會咯到鎖骨,手肘翻出的角度。于是陽臺上出現了一個小一號的提琴演奏者,他將是鄰居們痛苦的開始。那是個漫長的暑假,白天非常熱,夜晚風很大,沒有下過一場雨。 藝術品拿在手里和觀賞時完全是兩個概念,十幾年來我在這陽臺上練就了刁鉆的耳朵,它讓我痛恨這初學者的手。不過我很快發(fā)現一些門道了。指頭在這毫無提示的弦線上滑動,拖泥帶水地拉出許多音,大多數音令我煩躁不安,它們像難以駕馭的狼和野豬,沿著一切有縫的地方橫沖直撞,在樓下野狗聚落中引起一片斥責。只有一部分音讓我滿意,我試著把它們挑揀出來,感覺就像去年秋天在鄉(xiāng)下揀拾遺落的麥穗,它們很快被整齊地抓在左手,下端齊平上端則各有長短,那一小把在煤火上烤好搓掉外殼,新鮮燙牙。 每當我回憶起一個音,我就把它試出來,在我的星圖上標出它屬于翼宿二十二里的哪一個,這樣的工作很有趣,我很快就擁有了完整的朱雀翅膀。雖然我還是不會拉那支曲子。 敬告我的讀者,你越想隱瞞的事情,你的媽媽越有可能知道,包括你喜歡過的每一個女孩,包括你自慰的頻率。我媽媽開始不斷地慫恿我爸在晚飯后拉上一段梁祝,就像她自己在學琴一樣。我就趁此機會瞪大眼睛看,所有的聲音都是調和的狀態(tài),所有的星星都是有序地排列,我開始用這樣的方式學習第一支曲子。 后來有一天我爸拉完后突然對我說,記住,重要的不是靈巧和速度,那些可以練出來,重要的是力度,力度是用心感受的!敬告我的讀者,你以為你爸爸不知道的事,其實他也知道。 我不需要一個連音色都解釋不清的物理老師來給我示范如何把發(fā)聲的音叉放進水里,以揭示震動的奧秘。這位物理老師從沒在夏天琴房的折凳上把太陽熬下山,自然也不會有過那樣的經歷:汗水掛在琴弦上,滑落之前拉響,瞬間震顫之后水珠會迸裂開花。我有許許多多的汗水供這樣取樂,琴托像個淺池,腮幫上所有的汗水都在此集中,順著螺絲軸向下流。吊扇只能把汗臭和溫度再次攪拌到一起,形成一種類似面粉是面粉、雞蛋是雞蛋的稀糊,順便一提,我的首次雞蛋餅嘗試還算成功,除了賣相不好。 這是我進入高中后,被送入一位老師門下學習小提琴基礎課程的日子。我和許多同學一起,真真正正從空弦開始拉,從小星星小蟋蟀開始,嘗試著走進另一個世界。如果要讓我那位物理老師來解釋這間教室里的東西,他除了“震動”之外再也找不到別的詞。在我眼里是另外的景象,弓子被用來打斗,破壞性地敲一只木魚,下雨天松香特有的沉積感,成為了墻上一塊被想象成低著腦袋的老和尚的墻皮,所有的騷亂會隨著窗外掃視而過的一雙眼睛重歸平靜,盡管提琴老師從沒真正打罵任何一個人,我們還是怕他的眼睛。他是個不茍言笑的瘦子,認真拘謹,對于坐姿的講究很頑固,經常打斷一段旋律就為了讓演奏者把屁股往前挪,要求“大腿懸空”。他對我的評價和許多人一樣是“驚為天人”。 高二下學期我已經取代了有著十年琴齡的高年級姑娘,成為樂隊的首席,支撐著學校內的節(jié)日演出。但那并不愉快。因為永遠會有一雙冰冷的目光從你左后方投過來,用十年里斷掉的馬尾捻成繩子絞死你。如果你不經意間用天分戰(zhàn)勝了汗水,你不會感到快樂。這是雞尾酒那段灰色的部分。 所有的音樂社都有這樣的故事,畢業(yè)后有的人再也沒有拿起過琴弓,有的只把音樂當做愛好,有的為了一些強烈的東西成為藝術奴仆出沒在街頭酒吧甚至鄉(xiāng)下紅白喜事響器班。當這部分同學某天突然得知,曾經在自己身后悶不吭聲拉琴的同學進了巴黎音樂學院,而后還拿了羅馬大獎(我在夢里拿過),是什么感覺。很快就有了一個相似的機會,在個人音樂會上我和一個同學偶遇,我想不起來他,他卻聲稱記得我,當時的我以為這就是所有大人物的特點。 可能由于我是小提琴家的兒子,也可能由于我確實演奏水平很高,總之我也成為了職業(yè)演奏者,開過了演奏會。榮譽像馬蜂般追逐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少年,這是件很可怕的事。對我而言,雖然稀里糊涂但很受用,就像三十歲后你給一幫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講故事,在適當的地方頓一頓,她們就沖你“哇哦”,其實心里在說“這故事弱爆了”。但她們有教養(yǎng),又懂得某種供需,僅此而已。 也許某些家庭習慣給客人看相冊,因為那確實是了解一個家非常直接的手段,盡管很少有照片能恰當如實地反映生活。我們家并不經常拍照,但會有個大相框掛在客廳墻上,里面展示的是我們覺得漂亮,或者具有代表性的照片,是從相冊中精心甄選出來的。 兩張合影會雷打不動擺在中間,下面那張是黑白的,時間給它染上了第三種黃,上面的人物是我爸爸,他的哥哥,他的姐姐們,我未曾謀面的爺爺和已經去世的奶奶。上面有一張簡單明了的彩色照片,屬于這個家里現在的三口。旁邊的照片不久前被替換了,我爸爸風光無限的時代縮影屈尊移駕到右下角,剩下的地方全部被換上了我。我在陽臺上。我在舞臺上。我領獎。我以各種角度拉琴。我以各個年齡拉琴。 漸漸我爸爸開始坐不住了。他不想讓我參加更多演出,在家里時也顯得更加煩躁,如今他更多的精力用在了對我指指點點上。他像是已經退居二線,偶爾當我的特邀嘉賓,那時我才對他報以適當的禮節(jié),以免曝露更多父子私人感情的東西。偶爾我開始覺得,自從那個踢不成球的星期五之后這么多年,我們之間一直這么別扭著,是不是應該做出一些讓步和安撫,給牙齒掉光的老虎一個安然的好去處。 一次綜藝節(jié)目里,我坐在軟到令人不適的沙發(fā)上,另一處巨大的凹陷來自我爸,一位善良的、顯得比我還要年輕的主持人試圖第一次充當我們之間的調和劑,我在他的誘導下開始回憶了我爸爸的演奏,以及多年之后臺上臺下的人對調的感受。我依然記得第一次燈光照射,一種眩暈的亮,熱且不自然,我并沒有第一時間去尋找我的父母。經驗豐富的指揮家在用眼神寬慰我,當我腦海一片空白時,第一個音很快就出現了。 就像十分鐘前我爸爸坦言的那樣,我也沒有什么精力去思考觀眾席上的人,我致力于描繪星圖。分布,散落規(guī)律,連線,經緯網,有一種巨大的東西將我包圍其中,感到舒適安心,音樂不知不覺間就與銀河有了壯闊的相似性。我發(fā)現自己不是個會怯場的人,當然一個演奏家無需與誰互動,專注自己的內心才是對觀眾最大的回報,這可能是我首次登臺得以成功的,很重要的原因。多年前我就注意到樂隊與獨奏者會經常問答,他們充實你的背景,掠陣的副將們會讓人心安,不需要擔心后果,隨心所欲地向前就是了。這一點上,我的父母其實也一樣。 就在我準備繼續(xù)按照準備好的稿子背下去時,我爸爸及時打斷了我。 “沒有人會為你掠陣。”他說。 這是一種不顧一切的阻撓,我看到他眼睛里表現出剛硬頑固,不留情面,四五臺攝像機鏡頭對準他也不可改變,我聽到那位善良的年輕的主持人大腦飛速旋轉的摩擦聲,可憐的他沒有搜尋出任何與機智有關的東西。 “你想說什么?”我問他。 “沒有人會為你掠陣,你始終要承擔一切后果,演奏永遠——你給我記住——永永遠遠都是一個人的戰(zhàn)斗。你要只手與世界搏斗,樂隊不會幫你,他們坐在那兒因為那是他們的職業(yè),父母不會幫你,他們照顧你起居是出于慣性停不下來! “你只是想給我潑冷水而已,因為你被我搶了風頭。” 我說完這句話,所有人都不再說話。 總有這樣或那樣的時候,全部人都不說話,那就是準確刺中了穴位,人們卻還在想,到底是刺中沒有?人們未必同意這個觀點,但卻要為它停下來思考,不是立馬跳起來反對。編導進來圓場,我就知道攝錄停止了,但他們會后悔的,因為接下來在場的所有人都將見證一件事,父親向兒子發(fā)出了戰(zhàn)書。據我所知右邊第二臺攝像機后穿紅T恤的小伙陰差陽錯沒有把機器關掉,于是有這樣一段角度不好但彌足珍貴的影像留了下來,我爸爸情緒激動,我故作鎮(zhèn)定,我瞪著他,要把小時候挨得打,我膝蓋上留的疤,統(tǒng)統(tǒng)瞪回去。他就揚起手要打我——有生以來第二次打我——被編導象征性地攔一下,就沒有真的打下來,轉身走出了演播廳。 我開始緊張了。 這個舞臺我不知道站了多少次,它就像我自家的陽臺,演奏和掌聲順理成章,板材的質感早已融入了自信的節(jié)奏,可今天我把初次登臺時沒能完成的緊張統(tǒng)統(tǒng)拾了回來,重新變成嬌羞的少女。我會從左邊登場,我爸爸則從對面。我們走到臺中,面對面眼瞪眼地較量,就像死敵那樣。 像是故意安排的一樣,但我知道其實并沒有,我穿了西服,他卻是中山裝。我用一把現代制琴師的得意之作,他用的是幾百年前大師的典范。我把短發(fā)梳得根根直立,他卻需要想辦法自然地遮掩一點上中天的地中海。毋寧說,這場決斗帶有濃重的象征意義,他的穩(wěn)健厚重實則是我渴望的東西,我心里隱隱約約地知道,過分的榮耀已經讓我浮躁,我還死不承認并把它解釋成活力和熱情。 我想到昨晚我們久違地一起吃了晚飯,他開了瓶酒自斟自飲,我也刷了個杯子,裝了半杯沉默放在桌邊。他就用酒把另外半杯空間補滿。酒一點兒也不好喝,可偏偏有人熱衷于它,我們晚上喝悶酒就是為了占著嘴不用說話。那時候我們不是父子,他是我四十五歲的敵人,我是他十九歲的仇家,我的年齡是我們被迫一起生活的日子的計數器,恩怨馬上可以結算一下。 等到幕布拉起來時臺下一定坐滿了觀眾,他們不一定像往常一樣只來奉獻掌聲,有些可能是看父子斗的熱鬧。我壓力很大,更糟糕的是我在樂隊里發(fā)現了熟悉的人。在高中樂隊被我取代的首席小提琴,如今坐在樂隊的鋼琴后面,把整個身體藏在黑色的山峰后,一雙熟悉的冰冷的眼睛從頂蓋下面的縫隙里蛇探出來。我不知道鋼琴那龐然大物之后,她今天的穿戴如何,不知道時間背后她擁有怎樣坎坷的經歷,從小提琴轉行鋼琴。不知不覺間造就敵人,是少數精英的困擾,事到如今我還保持著這份驕傲。今天我就像客場作戰(zhàn)的足球隊,有失敗的狡猾借口,我開始心虛了。一直到我爸爸登場,我們站在臺中央互相盯著看時,周圍的一切都不再重要。 我不知道自己何來的勇氣答應這場挑戰(zhàn),我爸一開始拉琴我就心虛了。雖然我經常聽他在陽臺上練習,經常不肯承認地模仿他,但還從沒有把我們的琴聲放在一起比較過。我想到自己第一次在陽臺上拉琴的樣子,所有的一切都是照著模板來的,這場比試來得太急,我完了。我覺得錯怪了高一時的物理老師,因為音色這種東西,現在的我站在臺上,在五步之外聽那聲音,也依然不能解釋到底是什么造就了它。好的聲音是自然天成的,沒有一丁點人工痕跡,它就是這個世界本身存在的東西,風吹草動電閃雷鳴,沒有人知道它如何誕生。我對那個有點發(fā)福的物理老師太苛刻,這種臨場擔憂是個巨大的隱患,這是物理老師的報復。今天我完了。 等他停下,我還是硬著頭皮開始演奏。此刻我想的不是戰(zhàn)勝對方,而是力求達到我力所能及的完美,可我越進行下去越是苦惱。這聲音并不差,一切能夠形容樂音之美的詞放過來都當之無愧,但這與我爸的演奏根本就不是一個檔次。 我不知不覺流了很多汗,它們沿著琴面的傾斜滑落,越是到不能分心的地方我越是注意到,琴碼下面很薄的一層松香被切出河道,F孔則像無底深淵吞噬了河流?蛨龅牧觿莺芸煲矔絹怼_@首曲子有一段鋼琴間奏,當我的第一部分停下來,鋼琴就把下墜的氣球頂起來,再重新交給整頓后的我?蛇@里出了問題。 間奏的最后一個音,那女孩故意彈低了。本來按照作曲者的意圖,我會在這里用一個稍高點的音承接,和間奏形成五度,可那間奏低了半音,我硬要接上的話,就必須置古老的對位賦格以不顧。我知道在工廠里,焊工不僅要求把材料焊好,還要保證焊口的整齊漂亮,這是工匠與藝人的差別,是境界的差別,焊口沒有出現美麗的花紋,小徒弟就要被師傅敲腦袋。我有點慌神。如果要保證接口的完美,后面的曲子全部都要跟著降半音,我不能保證在今天的狀態(tài)下不出差錯。 我得做出決定了,在所有人都察覺了異樣,把目光轉來的一瞬間,我閉上眼睛拉出了心里想的那個音。我知道他們都會皺眉,這個音不需要有人對你講,無論你懂不懂音樂,你都會覺得這個地方很別扭。我失去了天津九星完美的回路,我只有一個缺了口的貫索,那是絞刑的繩套,是我失敗的象征。物理老師是個溫和的人,復仇也用了溫和的方法;那女孩卻像犀利的刀,二話不說就切出傷口來。 復仇者笑了嗎?我不想睜開眼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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