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安慰母親”：超自然力量和母親身份

　　《堯奈克》（Yonec）的故事場景設在英國杜埃納斯河畔的凱爾文特市。一位富有而年事已高的男性擁有大片領地，他決定娶妻生子來繼承他的家產。他最后娶了一位出生于貴族家庭的少女，她“智慧、優(yōu)雅而非常漂亮�！保ǖ�22行）由于她美麗高貴，他擔心她會背叛他。出于嫉妒，他把她單獨關在城堡中的單間房子中，派自己年老守寡的姐姐專門看管這名少女，不允許和他人接觸交流。這位丈夫結婚的目的是讓她“生育孩子，生育繼承人”。（第19行）七年之后，“他們仍然沒有（生育）繼承人”。（第37行）其實，在中世紀這種老夫少妻的家庭模式并不在少數(shù)，這種情況下女性似乎很難生育子嗣。這位無名少女在悲傷和嘆息之中花容盡失，甚至期盼以死亡結束生命。她幻想著自己能像其他女性一樣有和騎士之間的浪漫愛情。恰在此時，一只鷹從窗口飛進她的房子，搖身變成英俊而高貴的騎士，這位騎士坦白他已愛她很久�，旣愒诠适麻_頭交代他叫穆爾杜瑪埃克（Muldumarec）。穆爾杜瑪�？祟A言，他們的愛情要是被發(fā)現(xiàn)，他就會面臨著死亡的威脅。愛情使這位女性恢復了美貌，她更喜歡獨守空房而等待騎士的到來。這引起丈夫的疑心，就派姐姐暗中監(jiān)視，遂知道了事情的真相。這位丈夫派人做了鐵釘和倒鉤，安置在穆爾杜瑪�？艘�飛進來的窗口。穆爾杜瑪埃克飛進窗口時受傷，但他預言這位無名女子懷有他們的孩子，并為其取名“堯奈克”（Yonec）。276F他拖著受傷的身體離開后，她尾隨他到了他的王國。穆爾杜瑪�？私唤o她一枚魔戒和一把利劍。魔戒可以使她的丈夫忘記她和穆爾杜瑪�？酥�間的戀情。兒子堯奈克長大成人后，母親帶他去參加一個宴會。正如穆爾杜瑪埃克當初叮囑的那樣，她在修道院見到了他的墓冢，便把堯奈克的身世告訴了他，隨即死在墓旁。堯奈克在知道自己的身世后用穆爾杜瑪�？肆艚o他的利劍砍掉繼父的頭，替父母報仇，并被擁立為王。

　　據(jù)考證，這個故事有四種不同的手抄本。277F克羅斯經過對幾種文本故事框架和母題的考證指出，《堯奈克》的故事來自凱爾特文化。278F也有學者認為這個故事的母題與俄羅斯和東方文學（比如印度的《鐵扇王子》）在某些方面有些相似，故事中變形人的出現(xiàn)）和愛爾蘭神話故事《達的咖旅館的毀滅》（Togail Bruidne Daderga）中《嫉妒的繼母》有著相同的母題，說明瑪麗從吟游詩人的彈唱中知道這個故事，并在寫作中運用了它。279F事實上，情人以鳥的形象出現(xiàn)在中世紀民間傳說中非常常見。在中世紀英國民謠《馬爾伯爵的女兒》（The Earl of Mar’s Daughter）中，馬爾伯爵的女兒看到樹上有只可愛的鳥，便承諾給它做純金的鳥籠。這只鳥在晚上變?yōu)橛⒖〉耐踝�。其實，這是由王子會變魔法的母親所為，目的是吸引這位美麗的女子。馬爾伯爵的女兒和這位王子生育的七個兒子都被他帶回給會魔法的母親。馬爾伯爵見女兒拒絕求婚者，發(fā)誓要殺死這只鳥，隨后，這位王子讓母親把他變?yōu)辁�，把他的兒子們變�(yōu)樘禊Z，其他大臣也變形為鳥，在婚禮上奪走了新娘�！鞍滕B半人”這一形象的出現(xiàn)在當時的傳統(tǒng)文化中并不奇怪，它同樣也出現(xiàn)在意大利和瑞典等民間故事中。在《堯奈克》中，這位年輕的無名女子苦于囚禁生活而痛苦不已，她對浪漫愛情的渴望在瞬間變?yōu)檎鎸�。雖然籟歌在一定程度上夸張地描述男女戀情，但在這個故事中，瑪麗有意識地突出“上帝”在這位無名女性的愿望實現(xiàn)過程中的作用：

　　那個愛嫉妒的老頭，他怕什么，

　　把我關在這個城堡？

　　他是個傻子，愚蠢，總提心吊膽

　　不知如何，不知何時，我會背叛他。

　　我甚至不能去教堂

　　聽彌撒，為上帝服務干活。

　　若我能和人說話，

　　出去享受平靜歡樂的生活，

　　既使我心情不佳，

　　我也會對他溫存有加。（第71-9行）

　　可以看出，她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在抱怨父母之后，這位痛苦的女性想起英俊勇敢的騎士和美麗高貴的女子之間的浪漫故事，渴望自己也擁有這樣的愛情，遂乞求道：“上帝，全知全能的上帝，/請您傾聽，請您回應我的呼求�！保ǖ�103-4行）這是孤獨無助的女性在男性設立的困境中對個人命運進行改變的一種幻想。在這種幻想之中，她表達了對完美愛情的追求，對個人悲慘際遇的烏托邦逃離。她的這種幻想類似于籟歌《蘭瓦爾騎士》中的情節(jié)：失意的人通過幻想和夢境的方式和某個神秘的力量相遇，這個神秘的力量能夠幫助失意的人擺脫困境。這樣的夢幻敘述在中世紀英國文學文本中并不少見。當她自言自語的時候，一只鷹從窗口飛入，變成“英俊、文雅而彬彬有禮”的騎士。（第115行）他就是穆爾杜瑪�？�。他坦白已深愛她很久，只要她“祈禱”，（第133行）他隨時就會出現(xiàn)在她面前，“她告訴他如果他皈依上帝，/她會使他成為她的戀人，/這才可以使他們的愛情成為可能�！保ǖ�138-40行）顯然，在她祈禱的瞬間，幻想變?yōu)楝F(xiàn)實。這彰顯的事實是宗教情感虔誠和人們在意念上對上帝的依賴。他們在困境中的虔誠和祈禱可以使愿望變?yōu)楝F(xiàn)實，由此證明上帝的全知全能。這個細節(jié)同時說明，困境中的基督徒對自我的認識依賴于上帝的存在。這也是這位女性后來能夠具備母親身份的前提和必要條件。她要求穆爾杜瑪�？讼嘈派系�，鮑娜?克利福德認為這是異教和基督教超自然力量的融合。280F

　　這位女性遭遇騎士穆爾杜瑪�？说墓适骂H似《圣經》中天使加百列給圣母瑪利亞報喜的情景。在故事中，騎士承認自己相信上帝，認為上帝是“每一個罪人的光和生命�！保ǖ�154行）他勸說她佯裝有病：“說你突然病了，你要圣餐餅，/這是上帝在世界上建立的，/這樣有罪者才可以治愈，/我會變成你的樣子和臉，/在你的地方接受基督的身體”。（第158-62行）牧師來的時候隨身攜帶圣餐餅，騎士替她吃了圣餐，并從圣餐杯中喝了酒。騎士從鷹變?yōu)轵T士，又從騎士變?yōu)檫@位女性的樣子接受圣餐。從騎士的變形方式（即，“鷹→男性→女性→男性→鷹”的過程）來看，這個故事既打破了人與動物之間的等級劃分，又模糊了男性與女性之間的區(qū)別，更凸顯了故事的超自然色彩。可以看出，騎士在和這位女性相愛之前已皈依基督教。這種皈依說明他們嚴格遵從基督教的婚姻理念。當她口念祈禱詞的時候，這位騎士便如約而至。從騎士的出現(xiàn)到他們確定戀人關系，這個故事的發(fā)展模式既有童話故事的成分，又含有很強的基督教色彩：騎士從一只優(yōu)雅的鷹變?yōu)轵T士對這位貴婦人說話的時候，同《圣經》中的天使加百列向圣母報喜的情景非常相似。圣母瑪利亞就圣靈懷孕，巧合的是穆爾杜瑪�？说某霈F(xiàn)是上帝聽到這位貴婦人祈禱而顯靈的表現(xiàn)。在《圣經》故事中，向瑪利亞報喜的信使加百列在藝術的再現(xiàn)中通常是一位有著雙翼的男性天使，他是上帝的代言人，是“人”與“鳥”的混合體；而“三位一體”中的圣靈在藝術中一般以鴿子的形象再現(xiàn)。在某些藝術作品的再現(xiàn)中，基督擁有雙翼，表明他來自天國。281F這似乎說明穆爾杜瑪埃克就是基督在現(xiàn)實世界中的化身。在這位女性祈禱的瞬間，上帝就派來“鳥”與“人”的結合體—騎士穆爾杜瑪�？藖硗瓿伤�的夙愿，含有很強的宗教色彩。蘇珊?約翰遜指出，穆爾杜瑪�？耸巧系酆吞焓沟拇�表，他回應這位女性的祈禱，她的丈夫是黑暗、邪惡、地獄的代表，堯奈克復仇顯然是上帝的旨意所在，正義最后得到伸張。282F米歇爾?弗里曼認為瑪麗的構思塑造了三位“瑪麗”：基督教原型人物瑪利亞，故事的無名女主人公和詩人瑪麗，而瑪麗和這位無名女性都是講故事的人。283F當然，這位無名女性并非是真正意義上的“童貞女母親”圣母瑪利亞。從她痛哭抱怨→幻想→祈禱→鷹的出現(xiàn)→鷹變?yōu)轵T士→騎士皈依基督教→相愛→懷孕→騎士受傷這一系列環(huán)節(jié)中可以看出，這則故事是對圣母瑪利亞受孕故事的粗略模仿。但是，作為由吟游詩人拿著豎琴四處吟唱的籟歌，且聽眾多為上流社會的法國貴族，它自然傾向于表現(xiàn)騎士文學的特點，強調典雅愛情的浪漫和非現(xiàn)實主義色彩。因此，這個故事情節(jié)的設定是騎士文學、聽眾品味、基督教話語和凱爾特文化共同催生的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