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忍、舍棄與征服：“用痛苦換來的歡樂” 
——讀《貝多芬傳》 


惟有真實的苦難，才能驅(qū)除浪漫底克的幻想的苦難；惟有看到克服苦難的壯烈的悲劇，才能幫助我們擔受殘酷的命運。 
不經(jīng)過戰(zhàn)斗的舍棄是虛偽的，不經(jīng)劫難的超脫是輕佻的，逃避現(xiàn)實的明哲是卑怯的；中庸、茍且、小智小慧，是我們的致命傷。 
——傅雷：《貝多芬傳》譯者序 
窗子外面是京城慣見的春季的狂風，在宇宙間萬物生意盎然的時刻，這狂亂干燥的風似乎是一種關(guān)于人生與成長的最為貼切的暗示和象征：在春樹如云百花葳蕤的春季，我們卻不得不忍耐晦黯的春寒料峭的早晨，不得不在夾雜著黃塵的狂風里矚望人生的成長，不得不忍受痛苦以至于絕望的折磨以達到生命的升華。任何成長都不是沒有代價的，對于那些敏感于自己的內(nèi)心的人而言，成長的每一步似乎都如同跋涉在凄風苦雨之間，在經(jīng)受了心靈的巨大創(chuàng)痛之后才能使生命最終臻至圓滿的境地。被鮮花與凱旋一樣的歲月所圍繞的少年時代，很難體悟生命里艱辛與苦難的一面，他們尚陶醉在自我的曼妙的幻夢之中，真實的世界中所上演的哀傷與挫折只是他們在文藝中所想象和虛構(gòu)的影像，而當苦難真正降臨的瞬間，他們卻往往將這些痛苦加以詩意地夸大，陷于一種顛倒、紊亂和絕望的狀態(tài)而不能自拔。于是苦難非但不能滋養(yǎng)和壯大他們的心靈，反而會毀滅他們的信仰，撲殺他們玫瑰色的夢境，戕害他們對于人生的熱切的希望。我常說，燕園是一個散發(fā)著濃郁的詩歌與夢想氣息的園子，然而在青春的明朗蓬勃的朝氣之中，也隱隱地流動著一種狂躁不安的情緒，一種在人生的磨折面前致命的猶疑。在燕園，有許多青春的脆弱的靈魂尚徘徊在生命的絕望的氣息里，不能鼓舞起心靈的偉大的力，不能以隱忍堅定的心志抗拒苦難，反而沉溺于迷茫、哀怨和失意的自我暗示之中，以致完全喪失了生的意志。我對這些青春的生命充滿了痛惜。 
苦難是人生成長必須付出的代價。我們可以想象沒有苦難的人生嗎？我們可以想象一個人可以不經(jīng)過痛苦的孤獨的磨折就克服了自身的平庸凡俗從而成就一種完整燦爛的人生嗎？當苦難到來的辰光，我們相信，就連意志最為堅定的心靈也會感到些許的猶疑并產(chǎn)生對于人生的詰問，就如同耶穌在走向十字架前對自身命運和歷程的深沉痛苦的反省。然而苦難是不可逃避的一種宿命，而且愈是那些不甘于凡庸的卓越的心靈，就愈是會遭受這種宿命的執(zhí)著的困擾和打擊。對于這些注定卓爾不群的人而言，人生在它開啟的時候，真是如同一場悲慘的斗爭，那是一場沒有光華的、沒有幸福的、在孤獨與靜寂之中展開的斗爭。那些在患難中艱辛跋涉的時光，成為人生中永久的印記，記錄著被焦慮、絕望、彷徨和憤世嫉俗所籠罩的歲月。然而我們永遠要記住，沒有一個偉大的心靈不是由長期的患難而鑄就的。當我們因著自身的痛苦的命運而怨嘆哀傷不知所措的時刻，我們不要忘記我們還有無數(shù)的同道者，他們與我們一同擔當著人生中苦難的命運，一同注釋著“艱難困苦，玉汝于成”的古老格言。羅曼·羅蘭在為貝多芬、米開朗基羅和托爾斯泰所作的傳記的序言中，曾經(jīng)寫著這樣的話，這話是足以鼓舞我們關(guān)于人生的信仰，并堅信在我們遭受患難的時刻不會孤單的： 
這些傳記中人的生涯，幾乎都是一種長期的受難�；蚴潜瘧K的命運，把他們的靈魂在肉體與精神的苦難中磨折，在貧窮與疾病的鐵砧上鍛煉；或是，目擊同胞受著無名的羞辱與劫難，而生活為之戕害，內(nèi)心為之碎裂，他們永遠過著磨難的日子；他們固然由于毅力而成為偉大，可是也由于災患而成為偉大。所以不幸的人��！切莫過于怨嘆，人類中最優(yōu)秀的和你們同在。汲取他們的勇氣作我們的養(yǎng)料吧；倘使我們太弱，就把我們的頭枕在他們的膝上休息一會罷。他們會安慰我們。在這些神圣的心靈中，有一股清明的力和強烈的慈愛，像激流一樣飛涌出來。甚至毋須探詢他們的作品或傾聽他們的聲音，就在他們的眼里，他們的行述里，即可看到生命從沒像處于患難時的那末偉大，那末豐滿，那末幸福。 
在人類的歷程中，在可以作為患難中的英雄的榜樣的先驅(qū)者中，貝多芬無疑是最優(yōu)秀者之一。這個飽經(jīng)人生苦難的靈魂，曾經(jīng)歷艱苦悲慘的童年時光，成年后則被貧窮的生活所折磨，又屢遭愛情的拋棄和情感的創(chuàng)傷，而在這些災患之外，又增加了對于一個以音樂為畢生天職的人的最為寶貴的功能的喪失。這些致命的打擊和挫折，形成他憂郁與悲憤的性格。他常常被一種無邊的寂寥、深刻的愁苦和對于人生的懷疑情緒包圍著，在認識他的一些人看來，他態(tài)度高傲，舉止粗野，神情抑郁，對于周遭的人和物，同時懷著一種居高臨下式的鄙棄輕蔑和內(nèi)心深處的憐憫慈悲。孤傲堅忍的貝多芬，在他遭受病痛的折磨的時刻，同樣不能抑制內(nèi)心的失意和愁悶，他在寫給好友韋該勒的信中說：“……我簡直痛苦難忍�！�…我時常詛咒我的生命。……普盧塔克教我學習隱忍。我卻愿和我的命運挑戰(zhàn)，只要可能；但有些時候，我竟是上帝最可憐的造物……隱忍！多傷心的避難所！然而這是我唯一的出路！”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到一個內(nèi)心倔強而孤傲的人，是如何在凄惻的隱忍和驕傲的反抗之間徘徊的。他內(nèi)心深處的痛楚一方面來源于孤獨傲岸的節(jié)操，一方面卻來源于對于命運的深深的懷疑。他在最為絕望的時刻，竟然發(fā)出這樣的凄慘的呼喊：“連一向支撐我的卓絕的勇氣也消失了。啊神，給我一天真正的歡樂罷，就是一天也好！我沒有聽到歡樂的深遠的聲音已經(jīng)多久！什么時候，啊！我的上帝，什么時候我再能和他相遇？……永遠不？—不？—不，這太殘酷了！”當我們聽到這撕心裂肺的詰問和呼喊的時候，也不免感到深深的憐惜和同情。這個純潔的、對于人生的愛情充滿強烈向往的心靈，屢次涉入這個布滿危險的領(lǐng)地，以一種清教徒一樣的圣潔的心情，試圖領(lǐng)受愛情的甘美的饋贈，他對于愛情的神圣永遠懷著一種毫無保留毫無假借的觀念。然而這樣的一個人“是生來受愛情的欺騙，做愛情的犧牲品的”。他不斷地鐘情，如醉如狂般的顛倒，他不斷地夢想著幸福，然而立刻幻滅，隨后是悲苦的煎熬。這些愛情的輾轉(zhuǎn)苦痛，這些肉體與精神上的折磨，這些時而激烈地抗爭時而頹唐地怨訴的聲音，成為人類苦難與憂患的最真切的寫照。 
然而貝多芬卻從沒有泯滅對于幸福的渴望，不肯相信不可救藥的災難，對于愛情、對于疾病的痊愈，他始終懷著堅毅的希望。在他最為艱苦的時候，他寫下了可以傳誦千古而不朽的名言：“我要扼住命運的咽喉，它決不能使我完全屈服……��！能把人生活上千百次，真是多美！”在貝多芬的音樂里，彌漫著一種不可磨折的意志力，一種向命運抗爭和挑戰(zhàn)的精神，那是來自內(nèi)心的力，它源于對于神明所賜予的命運的平靜的隱忍，源于對于苦難的勇敢的擔當，源于經(jīng)過艱辛的搏戰(zhàn)和舍棄而達到的對于人生的全新體悟。傅雷先生在論述貝多芬的音樂時，認為貝多芬的圣徒一樣的行述本身就代表著一種力，它預示著對命運的征服，也預示著人類自身的自由與解放。他的音樂中充滿狂風暴雨式的狂野的氣息，傲岸不馴，激昂，暴烈，似乎力在奔涌，隨時都會沖決約束；他甚至超臨一切之上，即使在上帝面前也保持著詛咒與追問的姿態(tài)，他把神明視為與他平等甚至要遭受他虐待的伴侶。《英雄》《悲愴》《命運》，處處顯示出他的力，他的不可抑制的內(nèi)心的高傲。他的音樂里充溢著對于人類的苦難的慈悲，他替征服神明的卑微的人類歌唱和呼吁；而在《田園》《黎明》和《第四交響樂》中，則彌散著一種晴明的清澈的歡欣，時而如同悠閑的田野間的散步，時而如同黎明時分清新的呼吸與贊美，時而是徐緩和悅的吟唱，充滿活躍的生機和生活于塵世的微笑。在貝多芬的音樂里，我們可以感到，痛苦與歡樂的旋律，總是交替著出現(xiàn)，它們構(gòu)成一個完滿的節(jié)奏，形成一種苦難與幸福的和諧。愛戀與征服，隱忍與抗爭，溫柔與堅韌，生命與死亡，在貝多芬的音樂里始終是纏繞糾結(jié)的。羅曼·羅蘭曾經(jīng)說：“我們應當敢于正視痛苦，尊敬痛苦！歡樂固然值得頌贊，痛苦亦何嘗不值得頌贊！這兩位是姊妹，而且都是圣者。他們鍛煉人類開展偉大的心魂。他們是力，是生，是神。凡是不能兼愛歡樂與痛苦的人，便是既不愛歡樂亦不愛痛苦。凡能體味他們的，方懂得人生的價值和離開人生時的甜蜜�！边@句話可以作為貝多芬人生與音樂的注腳。 
“療治我青年時世紀病的是貝多芬，扶植我在人生中的戰(zhàn)斗意志的是貝多芬，在我靈智的成長中給我大影響的是貝多芬，多少次的顛仆曾由他攙扶，多少次的創(chuàng)傷曾由他撫慰�！泵恳粋�從貝多芬的行跡中得到鼓舞并重新獲得生命信仰的人，都會同傅雷先生一樣，對貝多芬懷著永遠的感激的心情。在《貝多芬傳》的末尾，羅蘭寫下這樣的話，愿以此語與曾經(jīng)經(jīng)受苦難的朋友共勉： 
一個不幸的人，貧窮，殘廢，孤獨，由痛苦造成的人，世界不給他歡樂，他卻創(chuàng)造了歡樂來給予世界！他用他的苦難來鑄成歡樂，好似他用那句豪語來說明的—那是可以總結(jié)他的一生，可以成為一切英勇心靈的箴言的： 
“用痛苦換來的歡樂�！� 
一九九八年十二月初稿 
二零零零年五月二日定稿 










從容的堅守與高貴的疏離 


“歲月極美，在于她必然的流逝�！眽m世中許多令人難以預料的變遷每日在我們生命里上演著，許多令人驚詫莫名的嬗變在發(fā)生著，我們卻并沒有覺察。待到翻看過往的記憶的時候（或由別人的眼光來看），才會照例地悚然一驚。一個人，在環(huán)境和心境的遷移之中不知不覺地改換著自己的面貌和心態(tài)，改變著自己和周遭的關(guān)系。而一個人內(nèi)心的特立獨行卓然不群是很可貴的，他自然要經(jīng)歷許多的創(chuàng)痛和磨折，但是假如他放棄這種堅守，他將感到更大的痛苦。一種背叛的痛苦。一種無所依憑的痛苦。一種被割裂被戕殺被遏制被窒息的痛苦。 
但是堅守的前提是內(nèi)心所秉持的從容感和愉悅感，我們必須首先在這種堅守之中找到一種均衡的幸福感。這種幸福不包含任何壓迫和矯揉造作，它從容，鎮(zhèn)靜，和諧，安詳，自得。他要深深地理解周遭的世界，并使自己的內(nèi)心與它們達成一種寶貴的緘默的和諧。有多少處于成長期的少年為自己的內(nèi)心和外界的深刻沖突而深感苦惱！這個世界以自己不可違逆的節(jié)奏運行著，對于一個有著不可救藥的詩人氣質(zhì)的人而言，要學會順從這種既定的秩序與節(jié)奏，要將內(nèi)心與廣大的世界相融洽，相和諧，是一樁極其艱難的事業(yè)！他可以完好地保留自己內(nèi)心的氣質(zhì)，棄絕世俗的規(guī)范和游戲規(guī)則，但是他很難與周遭的環(huán)境達成一種和諧和認同。環(huán)境擠壓他，他同時壓迫環(huán)境，他感到自己的行為方式與周遭的一切存在著不可調(diào)和的沖突，而達不成一種妥協(xié)。自然，要環(huán)境向一個毫無影響力的脆弱的個體心靈妥協(xié)是不可能的，因而答案似乎是不言自明的。 
一個具有詩人氣質(zhì)的人的不幸也在這里。似乎唯一的出路便是棄絕一切，與這些世俗的束縛和規(guī)則斬截地割裂，去抗拒，仇恨，嘲弄，鄙棄。然而這一切手段并不會達到預期的效果。當詩人棄絕世界的規(guī)則的時候，世界也棄絕了他們。真正的詩人，真正的具有詩人氣質(zhì)和情操的人，首先是一個內(nèi)心澄澈而寧靜的人，一個在大眾的信條下面仍能呼吸自如的人。他決不嘲弄普遍的大眾信條，更不會仇恨和抗拒它。他與這些世俗的人們所賴以生存的信仰和規(guī)則保持一種高貴的疏離，這種疏離不是不參與大眾的生活，不是在這普遍的規(guī)則下面重新樹立一種信仰，而是懷著敬畏的心情看待這些秩序，懷著理解的同情觀照周遭卑微的人和事物，必要的時候，還要懷著一種幽默感，面帶微笑地以悲憫的情懷俯視一切的生存。在他的眼里，秩序是一種既定的存在方式，是人類的庇護所，他自己不必仰仗這些荒謬的庇護，但是他不會嘲笑大眾這樣做。 
北大校園中積淀已久的幽雅、孤獨、沉郁、特立獨行的詩人氣質(zhì)給予處于青春期的年輕的靈魂的滲透是難以估量的，這種氣象造就了自由、果敢、卓然不群的心性，也極易流于孤僻、狂躁、失落與荒疏，使得這些年輕的生命游走于塵世的邊緣，不知道如何與廣大的世界相融合。在北大，我學習這種能力用了將近十年的時光，現(xiàn)在仍在艱難地學習著，這是一種更為寶貴的學習，向周圍許多具有優(yōu)秀人格的人學習，向每時每刻都在運動變遷的自然汲取智慧，努力使內(nèi)心的寂寞的工作與廣大的外界相聯(lián)結(jié)。經(jīng)過長期的孤獨的磨折與歷練，經(jīng)過無數(shù)內(nèi)心的拼斗與沖突，經(jīng)過自我與外界、夢想與現(xiàn)實的屢次碰撞與妥協(xié)，一個人才會有一種從容的心態(tài)，達到一種澄明的境地，成就一種寬宏、精進、沉靜的襟懷。 
一九九九年深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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