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是張藝謀電影《金陵十三釵》原著小說的全新修訂版,亦是嚴歌苓作品的經(jīng)典代表。
1937年12月的南京,守城的中國軍隊全線崩潰,美國威爾遜教堂成了臨時的避難所,一個美國神甫,十三個秦淮河胭脂歌女,一群避難的女學生,幾個流散的中國軍人和傷兵,一群日本官兵,在這個局促的空間里演繹了一段蕩氣回腸的家國仇恨……那些如花的名字,那些姣好的美眷,那些潑辣輕賤的話語,那些純凈善良的靈魂,終刻在了那段傷痕累累、血跡斑斑的歷史上。
作品摒棄了居高臨下的道德審判,嚴歌苓用精細綿密的語言,描摹了末日般的兵荒馬亂里,“卑賤”的風塵女子身上迸發(fā)出的良善與尊嚴,帶給讀者剝絲抽繭般的閱讀疼痛,也動搖了我們對根深蒂固所謂貴賤潔穢的僵化定奪。
嚴歌苓,著名旅美作家,好萊塢專業(yè)編劇。代表作有《陸犯焉識》《第九個寡婦》《小姨多鶴》《一個女人的史詩》《扶!贰短煸 贰渡倥O》《人寰》《雌性的草地》《金陵十三釵》等。她的作品被評論家稱贊為“近年來藝術(shù)性超級講究的作品……小說有一種擴張力,充滿了嗅覺、聽覺、視覺和高度的敏感”。
引子
我的姨媽孟書娟一直在找一個人。準確地說,在找一個女人。找著找著,她漸漸老了,婚嫁大事都讓她找忘了。等我長到可以做她談手的年齡,我發(fā)現(xiàn)姨媽找了一輩子的女人是個妓女。在她和我姨媽相識的時候,她是那一行的花魁。用新世紀的語言,就是腕兒級人物。
一九四六年八月,在南京舉行的對日本戰(zhàn)犯的審判大會上,我老姨幾乎找到了她。她坐在證人席上,指認日軍高級軍官的一次有預謀的、大規(guī)模的強奸。
我姨媽是從她的嗓音里辨認出她的。姨媽擠在法庭外面的人群里,從懸在電線桿上的高音喇叭里聽見了她的證詞,盡管她用的是另一個名字。
從法庭外進入審判廳,花費了我姨媽一個小時。五十六年前,八月的南京萬人空巷,市民們寧可中暑也要親自來目睹耳聞糟踐了他們八年的日本人的下場。審判大廳內(nèi)外都擠得無縫插足,我年輕的姨媽感覺墻壁都被擠化了,每一次推搡,它都變一次形。日本人屠城后南京的剩余人口此刻似乎都集聚在法庭內(nèi)外,在半里路外聽聽高音喇叭轉(zhuǎn)達的發(fā)言也解恨。
我的書娟姨媽遠遠看見了她的背影。還是很好的一個背影,沒給糟蹋得不成形狀。書娟姨媽從外圍的人群撕出一條縫來到她的身后,被上萬人的汗氣蒸得濕淋淋的。姨媽伸出手,拍了拍南京三十年代最著名的流水肩。轉(zhuǎn)過來的臉卻不是我姨媽記憶里的。這是一張似是而非的臉;我姨媽后來猜想,那天生麗質(zhì)的臉蛋兒也許是被毀了容又讓手藝差勁的整容醫(yī)生修復過的。
“趙玉墨!”屆時只有二十歲的孟書娟小聲驚呼。叫趙玉墨的女人瞪著兩只裝糊涂的眼睛。
“我是孟書娟!”我姨媽說。
她搖搖頭,用典型的趙玉墨嗓音說:“你認錯人了!比甏暇┑睦俗觽兌颊J識趙玉墨,都愛聽她有點兒跑調(diào)的歌聲。
我的書娟姨媽不屈不撓,擠到她側(cè)面,告訴她,孟書娟就是被趙玉墨和她的姐妹們救下來的女學生之一!
不管孟書娟怎樣堅持,趙玉墨就是堅決不認她。她還用趙玉墨的眼神兒斜她一眼,把趙玉墨冷艷的、從毀容中幸存的下巴一挑,再用趙玉墨帶蘇州口音的南京話說:“趙玉墨是哪一個?”
說完這句,她便從座位上站起,側(cè)身從前一排人的腰背和后一排人的膝蓋之間擠過去。美麗的下巴頻頻地仰伏,沒人能在這下巴所致的美麗歉意面前抱怨她帶來的不便。
書娟當然無法跟著趙玉墨,也在后背和膝蓋間開山劈路;沒人會繼續(xù)為她行方便。她只能是怎么進來的就怎么出去。等書娟從法庭內(nèi)外的聽審者中全身而退,趙玉墨已經(jīng)沒了。
也就是從那次,我的書娟姨媽堅定了她的信念,無論趙玉墨變得如何不像趙玉墨,她一定會找到她和她十二個姐妹的下落。有些她是從日本記者的記載中找到的,有些是她跟日本老兵聊出來的,最大一部分,是她幾十年在江蘇、安徽、浙江一帶的民間搜尋到的。
她搜集的資料浩瀚無垠。在這個資料展示的廣漠版圖上,孟書娟看到了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南京亡城時自身的坐標,以及她和同學們藏身的威爾遜福音堂的位置。資料給她展示了南京失陷前的大畫面,以及大畫面里那個驚慌失措的、渺小如昆蟲的生命——
這就是我十三歲的姨媽,孟書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