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2016精選集》：
　　有人問我是不是成日寫文章，我說不是，他們都不相信。他們認為舊文人衣帶漸寬形容枯槁，都是寫文章導(dǎo)致的，今日教授也當如此。我往往寫完一篇以后就會覺得厭倦，接下來就不會再寫了。有時還會想，就是再寫它一萬篇又怎么啦，如此辛苦。于是有一段時日無所事事。我有半抽屜的硬筆，書寫時看著筆管里的黑色汁液漸漸由長變短，最后歸于無，就丟棄再取一把。一把復(fù)一把，消耗著時日。手寫比不過打字的速度，就像老牛跑不過汽車。我無意于速度，但一篇下來，由零亂的草稿到抄正，還是讓人感到了辛苦。自己又想效古人持守于手寫，也就總是放不下。我覺得自己有些理想化，古人都死了那么久了，哪里懂得有個人還在沿用老舊方式，既用毛筆，也用硬筆，承傳著這種慢生活的姿勢，且有終身不廢之意。充分地利用著手，以自己的手感，徐徐推進。不需掩飾的是有所厭倦時，就擱筆。后來又想寫了，又再度提筆。在沒有寫的日子里，就和瑣碎的事打交道，它們沒有風雅頌?zāi)敲磧?yōu)雅，卻又不可缺少。我注意漢畫像的生活場景時發(fā)現(xiàn)，除了經(jīng)國之大義一類的題材，那些生活瑣屑更為生動，庖廚烹飪，殺雞剝狗，飲酒博弈，聽歌觀舞。再偉大的君王也是需要過日常生活的，在接受朝拜、下達詔令的背后，也許就是還原為一個酒徒、一個饕餮�，嵭纪�往沖淡了我寫文的厭倦，又坐到書桌前了。每個教授都有自己研究的那一攤，就像在荒島上，管理好自己。島向來是很孤獨的意象，就是一個獨立的空間。即便真是在島上，教授也不可能天天勞作，更多的時間可能躺下來曬曬太陽看看風景。那種天天都在創(chuàng)作、研究的人，我以為不是日常生活中的人，是超人。我沒有資格成為超人，有時涌來的瑣事讓人心煩，盡管快刀斬亂麻地理會了，還是無法安心地坐在書房里，它的確攪亂了人的快樂。不過美術(shù)學院有創(chuàng)作假，要創(chuàng)作重大題材是可以請創(chuàng)作假的，申請到一整塊時間，一本正經(jīng)地坐下來創(chuàng)作�？墒俏覐奈凑堖^創(chuàng)作假，因為我創(chuàng)作的都是個人小題材，再說，我也覺得自己在創(chuàng)作假中一定是寫不出東西來——它太鄭重其事了，也太給人壓迫了。相比之下，還是更樂意在瑣屑的日子中動筆。寫上一段，電話忽然來了，馬上跑到樓下去取一個快件，上來接著寫——我如今已經(jīng)有了把思路迅速接上的能力，絕不會惱火地說，你看，把我的思路都弄斷，今日寫不成了。也不會正兒八經(jīng)地對家人說，這半天都不要吵我了，我要創(chuàng)作了。有時寫到酣處，太太在那邊驚叫：這么大的蟑螂跑出來了。我也得扔下筆去追打，要不，蟑螂就竄到櫥子里去了。我覺得達到了《暗算》中那個密碼破譯專家黃依依的境界，此刻正在談笑風生，忽然進人縝密的推算里。讓日常生活的瑣屑包圍我，我更隨意和習慣了。
　　接下來就到了正月。在一個村落，這一天正好是一個神明巡村的日子。一些身強力壯的年輕人在老人會的指導(dǎo)下，抬著神沿著村子謹慎而鄭重地行走。正午到了，宴席的桌子還未支起，主人若無其事地招呼大家一杯又一杯地喝茶，說不急，按村規(guī)，午宴得在一點鐘方能啟動。雖然人鄉(xiāng)隨俗，等待還是讓人心急——往往在這樣的心態(tài)下，時光過得尤其緩慢，墻上的鐘擺漸漸有些停滯了�？偸怯幸恍┝曀�，來測量人們在常態(tài)生活中的速度觀，看到被制約時的心理、生理的微妙之變。跑到廚房看看，老太太正一手拉著風箱，一手往灶里塞著干枯的花生梗，炊煙彌漫了整個灶房。她說不用煤氣也好，慢慢來，柴火煮過的食物會更加香美，有一種煙火氣在里邊。后來，人們還是提前五分鐘舉起了急不可耐的筷子——并不是源于饑餓，而是耐性到了最后還是不能持守村規(guī)。再接下來就是聽聽社戲。臨時搭起的戲臺，請來的山村戲團這些天都在臺上咿咿呀呀地開唱，急管繁弦里，那位生角正提一條馬鞭英氣勃勃，過千山萬水，轉(zhuǎn)眼已是幾年過去；那位旦角則水袖飄甩，哀婉鶯啼一曲九回腸，眉梢眼角都是風情。下面百來張竹椅稀稀落落地坐著的傾聽者，已是心事平和，和著臺上的節(jié)律，漸漸沉醉——會坐下來的最終還是坐了下來；不會坐下來的，匆匆而過。村里不會因為看戲的人每年無多而放棄這筆錢的投放——每個人都會由年輕而老邁，節(jié)奏由迅疾而徐緩。那個時節(jié)到了，哀時傷逝，赴節(jié)應(yīng)響，都會自然地坐下來，面對臺上永遠青春的容顏、永遠悠揚婉轉(zhuǎn)的唱腔。
　　最后，曲終人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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