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拉,1978年生,詩人、小說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廣東文學院簽約作家,虛度光陰文化品牌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畢業(yè)于華中科技大學新聞學院。著有長篇小說《東柯三錄》《未完成的肖像》,詩集《安靜的先生》。在《人民文學》《收獲》《上海文學》等文學期刊上發(fā)表大量作品,入選國內(nèi)多種重要選本。曾獲《人民文學》長篇小說新人獎、《上海文學》短篇小說新人獎、廣東省青年文學獎、孫中山文化藝術(shù)獎、“紅豆·超人杯”長篇小說獎、中國第四屆(2011—2012)后天雙年度文化藝術(shù)獎等獎項。
之作。
《金芝》入選為2015年度中國作家協(xié)會重點作品扶持項目。
那天晚上,我喝了好多酒。陪我的有老譚、老丁和老余。我們幾個是哥們兒,這是自然的。如果不是哥們兒,我們不會隔三岔五地在一起喝酒。幾個大男人,有事沒事聚在一起喝酒,除開無聊,只能說這幾個人的生活非常無趣,找不到更多的樂子。事實也是如此,我們都無聊,非常無聊。從表面上看,我們應該過得非常充實才對,遺憾的是,我們確實過得不充實,以致只能坐在一起沒完沒了地喝酒。
喝完酒,我們都不想去唱歌。以前,幾乎每次喝完酒,我們都會去唱歌,這么多年我們就是這么過來的;杼旌诘氐娜兆,從天亮喝到天黑,從天黑唱到凌晨,然后各自歪歪斜斜地回家。但那天晚上很奇怪,我們都不想唱歌。老譚說,找個地方喝喝茶,聊聊天吧。這個建議得到了響應。老余開著車帶我們?nèi)ゲ枨f。我還記得那天是周末,街上到處都是人。已經(jīng)是夏天了,姑娘們都穿上了漂亮的裙子,露出白花花的誘人的肉。路邊的榕樹葉子上泛著黃色的光,路燈總是昏暗,略顯曖昧。老余本來想帶我們?nèi)ヒ粋熟悉的茶莊,車開到了,上去一問,沒位子了。碰了幾次壁。老余說,要不去我家吧,我還有幾餅老普。老譚說,不太方便吧?老余看著后視鏡準備掉頭,說,沒事,我老婆孩子都不在家,旅游去了。老余這么說,我們便答應了。
我和他們幾個認識快十年了,他們家卻沒有去過。南方和北方不太一樣。在北方,成了朋友,過年過節(jié)是要去家里走動走動的,以示親熱。南方不同,再好的朋友,很可能連家人都沒見過,更不要說去家里走動了。老余開著車,把我們帶到一個熟悉的小區(qū)前。這個小區(qū),我們平時上班下班,出去吃飯,經(jīng)過了無數(shù)次,都知道老余住這兒,卻從來沒想過進去看看。開門,進電梯,再開門,我們到了老余家里。老余打開燈說,你們隨便坐,我先洗把臉,有點暈。老余去了洗手間,接著我們聽到了水聲,又聽到老余干嘔了幾聲。
站在老余家的客廳,我們幾個真的感覺有點累了。喝了幾個小時的酒,我們的臉上還散發(fā)著熱氣,濃烈的酒精味在老余家的客廳散了開來。老丁皺了皺眉頭說,操你媽的,你們幾個喝得太多了,熏得老子都想吐了。老丁平時很少喝酒,多半跟我們一起才喝兩杯啤酒,他說他酒精過敏。剛開始,我們都不信,這個社會,哪個做生意的不喝酒,老丁做生意多年,生意做得還挺大,他不喝酒,那生意怎么做?
第一次和我們喝酒,老丁沒喝。那時候,我們還不熟,也懶得勸他喝酒。一個和我們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的人,敬他酒他不喝,我們?yōu)槭裁催要敬他呢?后來,我們熟了,他再不喝,有些說不過去了。頭幾次,他小口小口地抿著啤酒,看得我們心里發(fā)毛。問他,說酒精過敏。是不是真的過敏,那會兒,我們也不知道,心里感覺隱隱不爽。即使吃完飯,我們都喝高了,只剩下老丁埋單,收拾殘局,我們心里還是不爽,他憑什么不喝酒呢?我們都喝那么多了。
再后來,有一次,我們都喝大了,耍酒瘋,說什么也要老丁喝。我們拿著杯子,搖搖晃晃的,威脅老丁說,老丁,你要是不喝,以后別跟我們一起混了,我們一刀兩斷。還說是哥們兒,是兄弟,連個酒都不肯喝,兄弟個屁。說完,老譚擺了一杯白酒在老丁面前,小口杯,大概有二兩半。老丁一看我們的架勢,臉都白了,說,你們別逼我,我真不能喝。老譚坐在凳子上瞪著老丁,老余一邊抽煙,一邊斜著眼睛看著老丁。我呢,笑嘻嘻地說,老丁,喝嘛,不就一杯酒嘛,喝了還能死?別說了,什么都別說了,都在酒里面。
老丁的身體開始發(fā)抖,抖了一會兒,老丁拿起包,看準了門口,想往外跑。老譚跳過去堵在門口,扯著老丁胳膊說,老丁,今天不喝這個酒,你跑不了。我們都笑了起來,端起杯子想往老丁嘴里灌。老丁掙脫出來說,瘋了,我操,你們幾個傻屄都瘋了。我們笑得更大聲了。老丁拿起酒杯,咬了咬牙說,老子喝了,記得送我上醫(yī)院。說完,一口倒進了嘴里。
喝完酒,老丁坐在椅子上,晃了一下,又晃了一下。然后,努力坐正。老譚拍了拍老丁的肩膀說,沒事嘛,這不是沒事嘛,誰說你不能喝嘛。我們幾個轉(zhuǎn)過身,接著喝酒。我們才喝了兩杯,聽到身后“咚”的一聲,回頭一看,老丁倒在了地上,椅子跟他一起倒了,砸在他背上。我們幾個都慌了,趕緊拉起老丁,老丁的衣服從褲子里脫了出來,我們往他身上看了一眼,嚇壞了,他身上腫起一塊塊的紅斑,像一個個紅色的小饅頭。再看看老丁,他連睜眼的力氣也沒有了。我們慌忙把老丁送到醫(yī)院,等他醒過來,天都亮了?吹轿覀,老丁說的第一句話是,我說了我不能喝,你們還不信,現(xiàn)在信了吧?我們都低下了頭,有些不好意思。老丁罵了句,你們這幫狗日的,心太狠了。從那以后,老丁和我們在一起就不用喝酒了,除非他自己主動要求喝兩杯啤酒。
老丁走到客廳邊上,把門推開,有風吹了進來,感覺舒服了一些。我們坐在老余家的沙發(fā)上發(fā)呆,默默地抽煙。有幾分鐘,大家都沒有說話,也許是累了。老余洗完臉,走出來說,你們先坐會兒,抽根煙,我去燒水。我們看了看老余家里,擺的都是仿古的紅木家具,茶幾上的茶盤也是紅木的。老余平時喜歡玩玩收藏,主要收藏老家具,也玩石頭。他家里有幾塊雞血石,據(jù)說還是凍石,號稱雞血凍。我們都不懂石頭,時常拿這個跟老余開玩笑,說你那要真是雞血凍,怕是要值幾百萬。把它賣了,買個別墅養(yǎng)個小蜜多好。放在那兒吃不能吃,喝不能喝,浪費了。老余就笑,說,你們幾個也就吃吃喝喝的出息,石頭是有靈性的,幾千萬年,上億年才能出那么塊石頭。你想一想,上億年的歷史,握在你手上,那感覺,那玩味,你們體會不了。我們確實也體味不了。去老余家之前,我們只聽說他藏了好石頭,都沒看過,到了他家里,我們想看看,老余不肯,說就你們幾個,糟蹋了我的石頭。
茶盤上放著一套茶具,老丁拿起茶壺看了看說,這壺不錯。老譚瞄了一眼說,看不出來。老余拿著水壺過來,插上插頭,坐在我們對面說,喝點什么?老普還是鐵觀音?沒等我們回答,老余自己說,喝老普吧,我這兒有幾餅不錯的老普。茶泡上了,我們的話反而少了。坐在老余家里,我們都感覺像是客人,有些不知道說什么好。老丁指著茶壺問,這壺得不少錢吧?老余一邊倒茶一邊說,不知道,朋友送的,沒問。老丁沒再說什么,點了根煙。老譚喝了口茶,咂了咂說,沒味道。我也感覺沒什么味道,非常淡,和白開水差不多。老余笑了笑說,我說了是老普嘛,很多年了,是這樣的。老丁喝了一口,朝老余笑了笑說,老余,你很腐敗嘛,這茶不是你買的吧?老余也笑了笑。老譚看了看老丁說,啥意思?老丁喝了口茶說,這茶市面上有錢也買不著,百年老普。
喝了一會兒茶,扯了一會兒閑話。大家都清醒了些,一清醒,更沒話說了。平時,我們在一起喝大酒,聊天,各種各樣的八卦,什么都說,就是不說正事兒。坐了一會兒,老余說,我給你們講個故事吧。那好吧,實在沒什么好說的,那就講故事吧。幾個不想唱歌的老男人,坐在一塊兒講故事,這場景想想都挺好玩的。老余講完了,老丁講,老丁講完了老譚講。老譚講完,輪到我了。我喝了口茶,想了想說,我沒什么好講的。他們不依,說我們都講了,你不講不行。老余他們講的故事我一聽就明白了,他們講的是他們自己。我不想講我自己,那就講點別的。
我說,我這個故事很長,恐怕要講到明天早上。老余說,明天早上就明天早上,反正明天星期六,也不上班。老丁和老譚也跟著起哄說,你講嘛,要是講不到明天早上,你要請我們喝酒。我說,那沒問題。老余,你把水燒上。你家里有東西吃沒?光聽故事怕你們餓。老余說,放心,我負責做好后勤工作。
那我就開始講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