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貢米 第六屆魯迅文學獎報告文學獎得主任林舉和資深記者孫翠翠,在大米供求處于緊平衡狀態(tài),食品質(zhì)量安全備受關注的背景下,歷時兩年,深入田間地頭和基層糧企,采訪了上百位農(nóng)民和糧食企業(yè)家,以及各級糧食管理部門和以袁隆平為代表的全國四十多名水稻專家,以報告文學的形式創(chuàng)作《貢米》,完成一個“為農(nóng)民、為土地、為糧食安全做一點事兒”的夙愿。 魯迅文學獎報告文學獎得主任林舉、“趙超構(gòu)新聞獎一等獎”得主孫翠翠*新力作,為您講述吉林水稻的前世今生。 引??言 仲秋一過,氤氳于天地之間的水汽便如領了什么號令一樣,倏然散去,放眼一片澄明。天藍得如一汪海水似的,卻波瀾不興,偶爾有幾片或幾縷云飄過,總?cè)邕^往的白帆,向無法飛翔的一切炫耀輕盈。大地恪守著自己的寧靜和沉實,將攢了一春一夏的陽光收集在一起,再鋪展開來,即是遍地耀眼的金黃—— 這是2015年的秋天。千百年來,在北方這塊肥沃的黑土地上,同樣的色彩、同樣的景象,一直在不斷地重復上演。 千畝萬畝的稻子熟了。沁人心脾的香氣從低垂的穗子間散發(fā)出來,立即被奔跑的風緊握在手里,帶到村莊、農(nóng)舍,帶到遠方。即使在夢里,一個一生與土地和莊稼同甘共苦的農(nóng)人,也知道那親切的香氣從何而來。大概是因為說來話長或涉及某些難以言說的秘密,農(nóng)人們往往緘了口。不說,心里卻是清楚、明白的。 當初,人們交給土地的,就是小小的一粒稻種,但那并不是一個簡單的儀式或象征,而是人類和土地之間的一份契約或默契。是規(guī)約,是風險,也是信任。農(nóng)人們代表人類立了這個無字也無言的契約之后,就得一步步躬耕踐行,付出自己的力氣、汗水、智慧、情感和心愿……大地則如一位嚴格的慈母或一個胸有成竹的魔術師,承諾在心,卻秘而不宣。先是一個細嫩的芽兒,由鵝黃而嫩綠地演變著,然后就是一棵苗兒、三棵苗兒、五棵苗兒……當一棵孤零零的小苗兒分蘗、滋生出一把攥不下的大簇稻秧時,農(nóng)人們仿佛受到了巨大的贊許和鼓舞。此時,雖然心花怒放,但還不到開懷大笑的時候。直等到稻秧里自下而上隨時間慢慢傳輸、流動著的漿液在穗子上、在稻殼里悄悄凝結(jié)成晶瑩的玉,他們才終于長長地舒一口氣。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大地終于兌現(xiàn)了最后的承諾。那暗暗浮動的米香呵,如絲絲裊裊無色無形的流泉,從農(nóng)人的生命和大地的肌膚里源源不斷地散發(fā)而出。 開鐮的日子一到,心存感恩的人們就把自己平時最鐘愛的食物擺上田間地頭,以一種掏心掏肺的真誠,祭拜起成全了自己豐收愿望的蒼天和大地。當食物的香氣隨著裊裊蒸氣漸漸散盡,蘊含于其間的“意”與“味”便被確認為已經(jīng)傳至人心所寄的遠方。人們開始圍坐在一起,享用被神靈“享用”過的食物,他們相信這一次與神的往來一定也會和以往一樣,貢獻這一餐之味,得到的卻是一年的庇護和回饋。 于是,我們看到,到處都是一片繁忙、歡樂的豐收景象,人們以各種各樣的姿態(tài)和方式投入到這場收獲的狂歡之中。各種機器的轟鳴與高高低低的歡叫遙相呼應,交織成更加復雜、含糊、難以捉摸的信息。在這樣的季節(jié)、這樣的情緒里,我常常也會很興奮,追逐著風的腳步和稻谷的行蹤到處奔走,腳步穿越北方色彩斑斕的秋天,在松花江、嫩江、圖們江、鴨綠江、飲馬河、伊通河、輝發(fā)河、布爾哈通河等流域流連徜徉。就像一葉稻鐮沉迷于金色的稻叢,我迷失在秋日悅耳的聲響和色彩之中。 我一直相信,康熙十年(1671年)那個秋天的色彩和飽和度,一定不亞于今天,但我并不相信它也會像今天一樣稻菽遍地、恣肆汪洋。那時,這片“攥一把能出油”的黑土地,還不屬于國家農(nóng)業(yè),更沒有百姓的莊稼,而是作為“龍興之地”被皇家獨自占據(jù)、嚴格監(jiān)管著。在中國封建社會的專制史上,凡一方之最新、最好的物產(chǎn),都要向朝廷繳納,供皇室享用,稱之為皇貢!队碡暋な琛份d:“貢者,從下獻上之稱,謂以所出之谷,市其土地所生異物,獻其所有,謂之厥貢!庇捎诩钟騼(nèi)的各類物產(chǎn)品質(zhì)優(yōu)異,所以多數(shù)要歸皇家或權貴們專用,并按等級進行明確分配。平民一旦使用那些涉“皇”涉“貢”的物品,會立即被抓起來,治以欺君之罪。雖然,從來沒有一個百姓曾向皇帝承諾自己不會享用這地方的出產(chǎn)。 康熙皇帝第一次東巡,正是康熙十年的秋天,北方的金秋正壯美如畫,但對一個政權初穩(wěn)的年輕皇帝來說,還沒有太多的閑情逸致去關注那里的美景與糧食。直到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他才再一次帶著浩浩蕩蕩的巡察隊伍和大批輜重來到既是故鄉(xiāng)又是邊疆的東北,并考察當?shù)孛袂?滴醯诙螙|巡,前后歷時八十天,同行七萬眾,光是隨行攜帶的那些吃食,就數(shù)目驚人:“從各大官莊征用豬六十二頭、鵝二百三十五只、雞六百二十只、鴨一百四十只、粳米十一石五斗七升、紅白高粱米、燕麥等雜糧十石五斗七升、豆面、菜豆八石九斗半零二升、白面三千九百四十九斤、芝麻油一千零二斤八兩、白芝麻油一百一十斤、牲口草料豆一百五十二石八斗半、草兩萬五千零一十九捆,另有從京師隨隊自帶的腌制獸肉四十牛車、菜肴十四馬車、羊一千零八十只……”(《打牲烏拉志典全書》)除此之外,巡察隊伍還要接納沿途地方供奉的一些土特物產(chǎn)。隊伍行至松花江之濱,皇帝享用了打牲烏拉總管衙門特意為他準備的一鍋米飯。當一口晶瑩若玉、香糯軟滑的白米飯入口之后,吃遍了天下珍饈美味和八方五谷的皇帝立即停箸沉吟,嘆為天賜神物,并即興作詩一首: 山連江城清水停, 稻花香遍百里營。 粗碗白飯仙家味, 在之禾中享安寧。 從此,松花江流域的稻米便成為專供皇宮御用的“貢米”。據(jù)說,產(chǎn)自吉林的貢米最初只用于皇家祭祀,供奉先人之用,所謂“神物”大約只有神鬼才配享用。一種連皇親國戚都不得觸碰的食物,平常百姓更哪敢有什么非分之想!“四海無閑田,農(nóng)夫猶餓死!笨蓱z的吉林百姓,只能把出自自家之手的“仙家味”悉數(shù)奉送給皇家,以至于很多的人只聽說過“粳子”之名,而不知粳米之味;蕶,讓一種人間食物成為一個美麗的傳說。 由于皇宮對貢米的需求不斷增加,采捕、控制的步伐也變得越來越緊密。二十四年之后的1706年(康熙四十五年),清政府在烏拉地區(qū)特設五個官屯:尤家屯、張莊子、前其塔木、后其塔木、蜂蜜營屯(分別隸屬于今長春市和吉林市),專門負責生產(chǎn)稻米、白小米等糧食,向皇家“進貢”。晶瑩如雪又讓人唇齒留香的米,連綿不斷地自吉林這片苦寒之地流往繁花似錦的京都,京都的皇帝吃得飽,吃得好,吃得開心,便又興高采烈地寫起詩來,爺爺寫,孫子也寫,贊美大米,抒發(fā)躊躇滿志: 松江萬里稻興滔, 碎碾珠玉降瓊瑤。 綿香宜腹還添力, 慰我黎庶盡辛勞。 乾隆的這首七絕寫于1752年(乾隆十七年)東巡吉林前后。詩的前兩句是贊美松花江流域大米的漂亮表象,很有想象力,也很貼切,優(yōu)質(zhì)的粳米本來就如晶瑩剔透的瓊瑤美玉嘛,但是后兩句可就有一點鋪排過當了。上好的米當然可以“綿香宜腹還添力”,可是,米根本就進不了平民之腹,又怎么去慰“黎庶”們的辛勞呢?乾隆皇帝是有所不知啊,在那個時代,當一種東西成為獨享、稀缺物產(chǎn)時,其出產(chǎn)之地和發(fā)端之人往往是得不到什么益處的,不僅如此,有時還會罹患災禍。因為總是會有更加強大的力量將這些資源以一種令人難以想象甚至目瞪口呆的方式吸附而去,一切的吝惜、阻礙或討價還價都是不識時務的自取其辱甚至自取滅亡。其實,皇帝原本不想這樣,某一個具體的官員不想這樣,局內(nèi)局外有關無關的人員也不希望這樣,當?shù)氐睦杳癜傩崭辉敢膺@樣,但人心的曲曲彎彎和世道的溝壑縱橫,卻總是把千百年的歷史逼進一條無法騰挪又無法返身的窄巷,呈現(xiàn)出的事實總是難免“這樣”。綏德出硬漢,綏德就戶戶當兵撂荒千里,不再有人種田;米脂出美女,米脂的男人就很難再娶到漂亮的媳婦;鳳陽拼上了上千年的內(nèi)力出了一個皇帝,那地方就窮得最后只剩下一曲鳳陽花鼓:“說鳳陽,道鳳陽,鳳陽原是個好地方,自從出了個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 宿命論者總是習慣于把事物的結(jié)果歸咎于某種模糊、神秘的成因,認為出類拔萃事物的脫穎而出,占盡其性命所生之地的一切運勢和氣數(shù),才造成了平庸者的勢微與敗落,從而推卸了人的責任。事實上,不論作為“龍興”之地的東北,還是“龍衰”之地的吉林,其真正的苦難都來自于人心的冷漠、貪婪和險惡;厥讝|北硝煙彌漫的歷史,北魏以降,中原政權與北方少數(shù)民族之間、北方各少數(shù)民族之間、中俄之間、中日之間甚至于日俄之間連綿不斷的戰(zhàn)爭和征戰(zhàn),哪一場不是沖著這片土地的豐腴、肥沃和重要而來?正是因為這片土地的豐腴和肥沃,才使它一直處于各種勢力和力量的覬覦、爭奪、攫取、盤剝、蹂躪和戕害之中。吊詭的歷史,因為不知道終究會握在誰的手里,所以從來就不講感恩戴德。盤點人類最近兩千年歷史,誰經(jīng)歷過幾十萬人守著糧倉會紛紛死于饑餓?誰見過生產(chǎn)大米的人吃了大米就是罪犯?但這樣悲催、慘烈的事件恰恰就發(fā)生在素有米糧之倉稱謂的吉林。 1943年3月30日“偽滿”興農(nóng)部、治安部制定《飯用米谷配給要綱》,實行糧食配給。明確規(guī)定,甲類糧(細糧),只供給“優(yōu)秀的”大和民族,乙類糧(粗糧)供給劣等的中國人。生長在東北的中國人一旦不遵守規(guī)定吃了大米就是“經(jīng)濟犯”。輕的會被打嘴巴,或者讓他們跪在毒太陽下,當街體罰;嚴重的,就用刺刀挑開所謂“經(jīng)濟犯”的肚子。在吉林的城市或鄉(xiāng)村,至今仍然有一些見證過當年屈辱歷史的老人在世,他們逢人還會講起那些想忘卻忘不掉的往事:“那時,只有日本人有權吃大米,我們只能吃苞米、高粱,逢年過節(jié),家里弄一點兒大米,也都是半夜里偷偷吃。有人偷偷吃了點兒白米飯,回家時坐暈了車,吐在火車上,被日本人看見,當時就抓了起來,以‘經(jīng)濟犯’的罪名充作勞工,一去再也沒回來。” 盡管如此,不問世事的稻谷卻按照春種秋收的節(jié)律歲歲歸來,維系著人類與土地之間的默契與信賴,溫暖著耕種者傷了又傷卻屢傷不死的心。一代代樸實而倔強的北方農(nóng)民,則在“谷豐年不豐、谷歉兩手空”的夢魘里死守著那片并不成全人的黑土和從不富人的粳稻,前仆后繼將它們培育成更精更優(yōu)的作物,恪守并提升著昔日貢米的品質(zhì)!芭f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比缃瘢首搴颓致哉咭驯悔s走,輪也應該輪到普通的百姓了。于是,他們就把這米中“尤物”以“便宜”的價格“貢”給天下有需求的人。想一想他們笨拙的樣子,就想起了舊時代那些家有美女的木訥老父,明知道“紅顏禍水”,明知道指望著“敗家”的女子不能發(fā)達,但仍然會盼著她一天比一天出落得美,仍然要咬著牙、含著淚、花下血本把她打扮得與眾不同。 先賢有話:“圣王在上而民不凍饑者,非能耕而食之,織而衣之也,為開其資財之道也!币馑急磉_得再清楚不過,先不要說那早已過時的“王”,只說歷朝歷代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統(tǒng)治者,有誰不清楚其中的道理呢!但落實起來卻還真是困難重重。近年來,吉林這個一向以糧食生產(chǎn)為主導地位的欠發(fā)達省份,終于認識到自己的根本“資財之道”還在于糧食,于是便在糧食精品和品牌打造方面為“民”做了大量用力、用心又卓有成效的工作,其腹地及核心城市長春市日前已被中國糧食行業(yè)協(xié)會認定為“中國優(yōu)質(zhì)粳米之都”,省內(nèi)第二大城市吉林市也被認定為“中國粳稻貢米之鄉(xiāng)”。回首來路,從昔日的“五官屯”到今天的“優(yōu)質(zhì)粳米之都”,至少也有艱難、曲折的三百年歷程。其間如果沒有新中國成立以來始終堅持“農(nóng)業(yè)是基礎”的指導思想,如果沒有1982年以來連續(xù)三十多年的“中央一號文件”,很難想象廣大稻米耕種者能徹底擺脫貧窮、窘迫的纏繞,也很難想象有越來越多的普通公民能盡享昔日的“貢米皇糧”。 秋天的敘事繼續(xù)在蒼茫遼闊的大平原上鋪展,連綿起伏、日夜相隔的歲月如阡陌縱橫的田疇,在一片耀眼的金色里消融,日子、年月和時代融會成同一個沒有界線的存在。呈現(xiàn)于我眼前的是悠長、渺遠的松花江以及由藍盈盈的江水浸染而成的赭紅與明黃,一片燦爛、美好的秋光。 去往“天朝”或“上京”的路早已被荒草淹沒,而更多、更加寬廣的道路從這里輻射出去,伸向京城以及比京城更遠的遠方,一直貫通往昔的官街、民巷、朱門、柴扉!八谟兴汀薄懊裼兴浮保仗熘陆K于盡可以著意分享“龍興”之地的貢米——這天精地髓、松江黑土的結(jié)晶了。于是,在一個由溫飽向品質(zhì)、品味跨越升級的時代,在北中國這片滄桑的黑土地上,徐徐開啟了它沉重的大門。 任林舉, 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電力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報告文學學會理事、中國散文學會會員、第五屆魯迅文學院高級評論家班學員、第二十八屆魯迅文學院作家深造班學員、吉林省作家協(xié)會全委委員、長春市作家協(xié)會理事。近年來主要從事散文、文學評論及紀實文學的創(chuàng)作,曾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第六屆冰心散文獎、第七屆老舍散文獎、2014年*佳華文散文獎、長白山文藝獎、吉林文學獎等。
女,資深媒體人,現(xiàn)任吉林日報社農(nóng)村部記者。長期關注三農(nóng)問題,致力于大米品牌的策劃、宣傳與推廣。曾獲吉林省優(yōu)秀記者、吉林省優(yōu)秀慈善新聞工作者、吉林省盲人協(xié)會愛心大使等稱號,以及“全國趙超構(gòu)新聞一等獎”“東北三省新聞一等獎”“吉林新聞一等獎”等。 后土無言 010 黑土簡史 020 “白漿土”之夢 027 來自地心深處 037 土生土長 049 大湖隱沒 061 第二部?結(jié)水為瑤 071 自天而來的河流 072 水做的稻 080 尋“寶”的人 092 “吉粳88” 099 “吉粳511” 106 端穩(wěn)政策的“竹竿” 110 “弱堿性”的契約 122 海蘭江畔的“白衣民族” 134 水稻花開與鴨田 140 第三部?昔日“皇糧” 149 雕龍石碑 150 長春大米 155 “貢米”的故鄉(xiāng) 161 優(yōu)質(zhì)米的秘密 180 “貢米”是一種品質(zhì) 187 專家論稻 196 第四部?鞠養(yǎng)萬方 213 危機四伏 214 “健康米”工程 221 “格格”轉(zhuǎn)身 229 一切都在你的眼前 246 以最直接的方式 256 怎樣你才相信 262 結(jié)?語 272 后 土 無 言 一 古樸的小村靜靜地躺在9月的晨曦里。 瀲滟的陽光如某種帶有甜度的油彩,自那火輪般旭日升起的東方,源源不斷地流瀉出來,將大地與天空、農(nóng)田與河流、樹木與房屋統(tǒng)統(tǒng)涂上夢幻的色彩。小村的名字就叫“南坊”。這個距榆樹縣城25千米、距大坡鄉(xiāng)僅僅3千米的小村,似乎沒有人能夠說得清它名字的由來和村子的發(fā)展、變遷史。也許很久以前就有人在這里建坊安居,也許從前這里不過是一片荒原。但如今看起來,它卻如百年以前、千年以前、萬年以前就一直坐落在那里一樣,安穩(wěn)中透露出地老天荒的況味。有那么一個時刻,你甚至會以為它與永恒的時間同在,從來都是那個樣子,沒有發(fā)生過任何變化。 八十三歲的孫令山老人冷不丁推開自家的房門,給小村靜謐的早晨制造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驚擾!斑郛敗币宦曣P門聲響起,仿佛整個睡意未消的清晨都跟著顫抖了一下。聲音的波紋以老人站立的地方為原點,蕩漾著,一波波傳向遠方。一只黑色的貓,披著一身殘留的夜色,從對面的墻頭跳下來,夢游似的,向?qū)O令山老人走來,幾步之后又折返身,踱至相反的方向。一只早起的白鵝,不走,也不叫,只是默默地伸長脖子,站在孫令山的對面,一會兒把頭側(cè)向左,一會兒又把頭側(cè)向右,好像有一個十分難懂的問題,正困擾著它,讓它百思不得其解。院前唯一一棵海棠樹上,沒有鳥兒,也沒有果子,枝頭掛滿了紫紅色的樹葉。想來,樹真是一種奇怪的東西,它們不用走,也不用挪,就能和人一樣走過春夏秋冬,走過許許多多的歲月。多年后,有的人老了,它們卻不老;有的人不在了,它們卻依然健在。它們不聲不響,卻能準確無誤地感知季節(jié)的冷暖炎涼,能夠以形態(tài)和顏色的變化表達出自己的際遇和情緒。但樹的心思我一直不是很懂,比如這個早晨,那棵樹上的葉子透出的紅,到底是晨曦的顏色、冰霜的顏色,還是歲月的顏色?孫令山出門后,半晌沒有動身,就那么久久地望著眼前的樹發(fā)呆。 時光如白駒過隙,一晃就是大半個世紀。生活中的一切都在發(fā)生變化,斗轉(zhuǎn)星移、滄海桑田,而孫令山在這個世界的姿態(tài)卻始終保持著不變。他每天都是這樣,早早地從炕上爬起來,天未亮,腦子里還在回放著夢里的事情,就一頭扎進田里。夢里的事情,有些是好的,有些是很不好的,但這對孫令山來說都無所謂,因為夢里的事情不管是好是壞他自己都說了不算。他心里清楚,他真正能說了算的只有一樣,那就是他自己的田里能長出什么。所以,他只有到了田里,一顆心才真正踏實下來。他愿意把心中的那些想法,哪怕是難以實現(xiàn)的美夢,都交給土地。憑著大半生的經(jīng)驗和閱歷,他堅信只有土地能夠不打折扣地信守承諾,只有土地才是他許許多多個夢里最聽安排的一個。如今,他已經(jīng)上了年紀,田里的事情都由子女們接手。已經(jīng)有一些年頭他不必每天急匆匆往田里跑了,但每天的這個時候,依舊按時起身,轉(zhuǎn)轉(zhuǎn)悠悠就到了田間。有時,就算真的不用再去田里,他也要早早地起來,站在門口巴望著自己的日子,巴望著自己近處或遠處的田地和莊稼,仿佛這一切只要他“一眼照顧不到”,就會像那些不靠譜的夢境一樣消散得無影無蹤。 先前,孫令山的家并不在南坊。據(jù)長輩人講,他家是在清末荒年隨大批饑民從山東“闖關東”來到東北的。到東北的第一個落腳點也不是吉林的榆樹,至于確切的遷徙路線和其間的種種波折,早已在人們斷斷續(xù)續(xù)的講述中變得支離破碎、模糊不清。想來,那也是一場不堪回首的逃亡,既然不是什么光榮歷史,不提或少提也罷。沿途走走停停之間,這個家族似乎曾經(jīng)有過四五個短暫的居留之所。直到南坊村的前一站,那個很久以前叫作“三棵樹”的地方,才算有了真正意義上的“落腳點”。那是哪一年的事情呢?反正,那時孫令山還沒有出生。孫家人本以為到了關外就到了幸福、甘甜之鄉(xiāng),沒想到荒年就像一個不肯罷手的仇家一樣,跟在他們身后窮追猛打,如影隨形——天不作美,地不留人。他爺爺只好把一個八口之家放在一掛破舊的馬車之上,一程接一程地走在遷徙的路上。 大平原一望無際,渺無人煙。一干饑民、一匹瘦馬,就那么搖搖晃晃、踉踉蹌蹌地前行。迷茫,無望,滿眼都是干裂的土地和瘦弱的枯草,沒有一點點啟示和參照,偌大的世界哪里才是安身立命之處呢?某天正午,正當這一干流民魂魄欲斷的時候,一抬頭突然看見了三棵榆樹。樹上有鳥,樹下有豐茂的草,不遠處的低洼地帶傳來隱約的流水聲……孫令山的爺爺順手拔掉一棵蒿草,抓一把根系下的泥土。一把黝黑黝黑、潤澤、肥沃的泥土,立即讓這位積年累月在饑餓里流浪的一家之長流下了淚水。這就是傳說中“攥一把能流油”的黑土嗎?全家人立即意識到了命運的暗示和眷顧,但卻沒有意識到,自己腳下這片土地正是上天賜予人類的“米糧之倉”。在這命運的陰涼之地,他們留了下來,并起誓“打死都不會離開”。這天賜的土地、未來的家園,應該怎樣命名呢?因為有了近于“神示”的三棵榆樹,一切才得以確立,那就叫“三棵樹”吧! 孫令山的記憶是在九歲時逐漸清晰起來的。那時,他所在的村莊就已經(jīng)叫南坊村了。至于土地上的人群是怎么變得越來越大的,家園是怎么變得越來越小的,傳說是怎樣變成現(xiàn)實的,很久以前的“三棵樹”又是怎樣演變成南坊村的,他已經(jīng)在記憶里梳理很多次,但始終勾勒不出一個清晰的輪廓。對孫令山這樣的北方農(nóng)民來說,不管生活或生命里發(fā)生了什么,都只能老實面對。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知就是知,不知就是不知。他們最深惡痛絕的就是無中生有、牽強附會,所以面對類似的追問,他只能三緘其口,漠然以對。 孫令山扛起鐵鍬,邁動雙腿向田間走去。他的步履輕盈、有力。不論從哪個角度,都看不出一點兒老邁之氣,好像連歲月也被他甩到了身后,此時正呆呆地停留在門口,以一種驚奇的眼神看著他獨自走遠。這些年,南坊村的田已不再是從前的田。從前,每家每戶或生產(chǎn)隊的地,都要與房舍拉開一段距離,而現(xiàn)在,土地越來越金貴,寸土寸金,人們都把水稻種到了家門口。房前、屋后、溝塘、洼地到處是水稻。過去,田地隸屬于村莊,現(xiàn)在,村莊隸屬于田地。孫令山走過村子最東頭的魯家時,正好遇到這家出來倒灶灰的媳婦。對這個睡眼惺忪的村婦,孫令山只是簡單地打個招呼,目光一掃而過,甚至連一秒鐘都沒有停留。八十三歲的孫令山雖然也知道自己的狀態(tài)已經(jīng)非二三十年前可比,但自覺還是一個男人而并非一個單純意義的老人。對一些瓜田李下的事情,他還是保持著一貫的態(tài)度,謹慎回避,更何況,眼下村子里的精壯男人和年輕一代大部分都離開村莊到城里去打工或求學了。但今天早晨孫令山卻一改常態(tài)地回過了頭,因為那婦女從身后問了一個他不知怎么回答也很不舒服的問題。她問他,這個時候扛著一把鍬去做什么?這是陽歷的9月下旬,中秋剛過,田里的水已經(jīng)放盡,節(jié)氣一天天逼近開鐮的日子,可是他扛著一把鐵鍬去干什么呢?這個問題、這把不合時宜的鍬,像一道無形的“障子”,把他死死卡在了一個尷尬的處境。 很多年以來,除了要干應季的農(nóng)活兒,沒事時孫令山的肩上隨時都扛著一把鐵鍬。鍬在他手里就像啄木鳥的嘴一樣銳利而靈活,可以疏松板結(jié)的土地,可以挖去多余的草根、樹根,可以剔除田里的樹枝、石子,也可以隨時修復殘破的田埂……一個人、一把鍬,隨時讓土地保持著良好的狀態(tài)。他覺得,這樣好的土地,只有他這樣的人才配擁有和守護。 然而,今天這個早晨,面對著豐收在望的田野,他竟然感覺到難以言表的惆悵。久久徘徊在大片大片的稻田之間,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么,也不知道哪一塊田、哪一方土屬于自己。合作社、大機械、大規(guī)模機械化作業(yè)、大面積深度整飭、標準化規(guī);l(fā)展……很多的大詞兒他都不明白確切的含義,但這些詞合到一起已經(jīng)產(chǎn)生一種無形的力量,把他和他的土地分隔開來。他滿心郁悶,卻找不到一個發(fā)泄口,似乎一切都是他并不討厭甚至是有些折服的,可到頭來卻又像是一個騙局一樣,把自己“繞”進一片沒著沒落的虛無里。他在田間空空落落地轉(zhuǎn)了一會兒,想給肩上的這把鐵鍬派個什么用場,最后,他找了一個田埂外邊的空白處深深地挖了下去。 鍬的凹面在向下行進的過程中,與泥土產(chǎn)生了輕輕的摩擦,他那只踏著鍬的腳,能夠感覺到那種微微的震動。于是,一種熟悉而又陌生的歡暢就從那鐵刃與泥土交接處傳導上來,通過木質(zhì)的鍬把、老繭未消的雙手傳遍全身。他并不急于將鐵鍬一踩到底,而是在大地對他腳下那塊鐵的容忍和力的縱容中,再一次感受、確認著自己和土地之間的關系。他將手腕一反,一鍬黝黑的泥土就從大地上分離出來,在孫令山心里,這是世界上最美的物質(zhì)。對這個土生土長的北方農(nóng)民來說,他并不知道眼前這一鍬黑土里含有什么營養(yǎng)成分,他只知道那土里飽含了生長的力量和上天的祝福。只要那捧松軟、黝黑、油亮的土在他的眼前一晃,就意味著翠綠的莊稼、金黃的糧食和說不清是什么顏色的希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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