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駝祥子》是老舍的代表作,以北平(今北京)一個人力車夫祥子的行蹤為線索,以二十年代末期北京市民的生活為背景,以人力車夫祥子坎坷、悲慘的生活遭遇為主要情節(jié),深刻揭露了一個時代對普通大眾生存境況的擠壓,表達(dá)了作者對勞動人民的深切同情,向人們展示了底層貧苦市民積極努力致力于改變命運(yùn),卻四處碰壁的圖景。
老舍(1899~1966),現(xiàn)代著名文學(xué)家、京派文學(xué)領(lǐng)袖、“人民藝術(shù)家”。老舍是他常用的筆名。他創(chuàng)作了《駱駝祥子》、《四世同堂》、《茶館》、《二馬》、《龍須溝》等大量文學(xué)作品,其中,《駱駝祥子》是30年代中國極為優(yōu)秀的作品之一,也是現(xiàn)代中國一部杰出的長篇小說。它奠定了老舍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的重要地位,《駱駝祥子》是他個人也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的重要作品。
我們所要介紹的是祥子,不是駱駝,因?yàn)椤榜橊劇敝皇莻外號;那么,我們就先說祥子,隨手兒把駱駝與祥子那點(diǎn)關(guān)系說過去,也就算了。
北平的洋車夫有許多派:年輕力壯、腿腳靈利的,講究賃漂亮的車,拉“整天兒”,愛什么時候出車與收車都有自由;拉出車來,在固定的“車口”或宅門一放,專等坐快車的主兒;弄好了,也許一下子弄個一塊兩塊的;碰巧了,也許白耗一天,連“車份兒”也沒著落,但也不在乎。這一派哥兒們的希望大概有兩個:或是拉包車;或是自己買上輛車,有了自己的車,再去拉包月或散座就沒大關(guān)系了,反正車是自己的。
比這一派歲數(shù)稍大的,或因身體的關(guān)系而跑得稍差點(diǎn)勁的,或因家庭的關(guān)系而不敢白耗一天的,大概就多數(shù)的拉八成新的車;人與車都有相當(dāng)?shù)钠,所以在要價(jià)兒的時候也還能保持住相當(dāng)?shù)淖饑?yán)。這派的車夫,也許拉“整天”,也許拉“半天”。在后者的情形下,因?yàn)檫有相當(dāng)?shù)木珰馍瘢詿o論冬天夏天總是“拉晚兒”①。夜間,當(dāng)然比白天需要更多的留神與本事;錢自然也多掙一些。
年紀(jì)在四十以上,二十以下的,恐怕就不易在前兩派里有個地位了。他們的車破,又不敢“拉晚兒”,所以只能早早的出車,希望能從清晨轉(zhuǎn)到午后三四點(diǎn)鐘,拉出“車份兒”和自己的嚼谷①。他們的車破,跑得慢,所以得多走路,少要錢。到瓜市,果市,菜市,去拉貨物,都是他們;錢少,可是無須快跑呢。
在這里,二十歲以下的——有的從十一二歲就干這行兒——很少能到二十歲以后改變成漂亮的車夫的,因?yàn)樵谟啄晔芰藗,很難健壯起來。他們也許拉一輩子洋車,而一輩子連拉車也沒出過風(fēng)頭。那四十以上的人,有的是已拉了十年八年的車,筋肉的衰損使他們甘居人后,他們漸漸知道早晚是一個跟頭會死在馬路上。他們的拉車姿勢,講價(jià)時的隨機(jī)應(yīng)變,走路的抄近繞遠(yuǎn),都足以使他們想起過去的光榮,而用鼻翅兒扇著那些后起之輩?墒沁@點(diǎn)光榮絲毫不能減少將來的黑暗,他們自己也因此在擦著汗的時節(jié)常常微嘆。不過,以他們比較另一些四十歲上下的車夫,他們還似乎沒有苦到了家。這一些是以前決沒想到自己能與洋車發(fā)生關(guān)系,而到了生和死的界限已經(jīng)不甚分明,才抄起車把來的。被撤差的巡警或校役,把本錢吃光的小販,或是失業(yè)的工匠,到了賣無可賣,當(dāng)無可當(dāng)?shù)臅r候,咬著牙,含著淚,上了這條到死亡之路。這些人,生命最鮮壯的時期已經(jīng)賣掉,現(xiàn)在再把窩窩頭變成的血汗滴在馬路上。沒有力氣,沒有經(jīng)驗(yàn),沒有朋友,就是在同行的當(dāng)中也得不到好氣兒。他們拉最破的車,皮帶不定一天泄多少次氣;一邊拉著人還得一邊兒央求人家原諒,雖然十五個大銅子兒已經(jīng)算是甜買賣。
此外,因環(huán)境與知識的特異,又使一部分車夫另成派別。生于西苑海甸的自然以走西山,燕京,清華,比較方便;同樣,在安定門外的走清河,北苑;在永定門外的走南苑……這是跑長趟的,不愿拉零座;因?yàn)槔惶吮闶且惶,不屑于三五個銅子的窮湊了?墒撬麄冞不如東交民巷的車夫的氣兒長,這些專拉洋買賣①[HT6"SS]①[HT6SS]從前外國駐華使館都在東交民巷。[HT]的講究一氣兒由交民巷拉到玉泉山,頤和園或西山。氣長也還算小事,一般車夫萬不能爭這項(xiàng)生意的原因,大半還是因?yàn)檫@些吃洋飯的有點(diǎn)與眾不同的知識,他們會說外國話。英國兵,法國兵,所說的萬壽山,雍和宮,“八大胡同”,他們都曉得。他們自己有一套外國話,不傳授給別人。他們的跑法也特別,四六步兒不快不慢,低著頭,目不旁視的,貼著馬路邊兒走,帶出與世無爭,而自有專長的神氣。因?yàn)槔笕,他們可以不穿號坎,而一律的是長袖小白褂,白的或黑的褲子,褲筒特別肥,腳腕上系著細(xì)帶;腳上是寬雙臉千層底青布鞋;干凈,利落,神氣。一見這樣的服裝,別的車夫不會再過來爭座與賽車,他們似乎是屬于另一行業(yè)的。
有了這點(diǎn)簡單的分析,我們再說祥子的地位,就像說——我們希望——一盤機(jī)器上的某種釘子那么準(zhǔn)確了。祥子,在與“駱駝”這個外號發(fā)生關(guān)系以前,是個比較有自由的洋車夫,這就是說,他是屬于年輕力壯,而且自己有車的那一類:自己的車,自己的生活,都在自己手里,高等車夫。這可絕不是件容易的事。一年,二年,至少有三四年;一滴汗,兩滴汗,不知道多少萬滴汗,才掙出那輛車。從風(fēng)里雨里的咬牙,從飯里茶里的自苦,才賺出那輛車。那輛車是他的一切掙扎與困苦的總結(jié)果與報(bào)酬,像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武士的一顆徽章。在他賃人家的車的時候,他從早到晚,由東到西,由南到北,像被人家抽著轉(zhuǎn)的陀螺;他沒有自己?墒窃谶@種旋轉(zhuǎn)之中,他的眼并沒有花,心并沒有亂,他老想著遠(yuǎn)遠(yuǎn)的一輛車,可以使他自由,獨(dú)立,像自己的手腳的那么一輛車。有了自己的車,他可以不再受拴車的人們的氣,也無須敷衍別人;有自己的力氣與洋車,睜開眼就可以有飯吃。他不怕吃苦,也沒有一般洋車夫的可以原諒而不便效法的惡習(xí),他的聰明和努力都足以使他的志愿成為事實(shí)。假若他的環(huán)境好一些,或多受著點(diǎn)教育,他一定不會落在“膠皮團(tuán)”里①,而且無論是干什么,他總不會辜負(fù)了他的機(jī)會。不幸,他必須拉洋車;好,在這個營生里他也證明出他的能力與聰明。他仿佛就是在地獄里也能作個好鬼似的。生長在鄉(xiāng)間,失去了父母與幾畝薄田,十八歲的時候便跑到城里來。帶著鄉(xiāng)間小伙子的足壯與誠實(shí),凡是以賣力氣就能吃飯的事他幾乎全作過了?墒,不久他就看出來,拉車是件更容易掙錢的事;作別的苦工,收入是有限的;拉車多著一些變化與機(jī)會,不知道在什么時候與地點(diǎn)就會遇到一些多于所希望的報(bào)酬。自然,他也曉得這樣的機(jī)遇不完全出于偶然,而必須人與車都得漂亮精神,有貨可賣才能遇到識貨的人。想了一想,他相信自己有那個資格:他有力氣,年紀(jì)正輕;所差的是他還沒有跑過,與不敢一上手就拉漂亮的車。但這不是不能勝過的困難,有他的身體與力氣作基礎(chǔ),他只要試驗(yàn)個十天半月的,就一定能跑得有個樣子,然后去賃輛新車,說不定很快的就能拉上包車,然后省吃儉用的一年二年,即使是三四年,他必能自己打上一輛車,頂漂亮的車!看著自己的青年的肌肉,他以為這只是時間的問題,這是必能達(dá)到的一個志愿與目的,絕不是夢想!
他的身量與筋肉都發(fā)展到年歲前邊去;二十來的歲,他已經(jīng)很大很高,雖然肢體還沒被年月
鑄成一定的格局,可是已經(jīng)像個成人了——一個臉上身上都帶出天真淘氣的樣子的大人?
著那高等的車夫,他計(jì)劃著怎樣殺進(jìn)他的腰①去,好更顯出他的鐵扇面似的胸,與直硬的背;扭頭看看自己的肩,多么寬,多么威嚴(yán)!殺好了腰,再穿上肥腿的白褲,褲腳用雞腸子帶兒系住,露出那對“出號”的大腳!是的,他無疑的可以成為最出色的車夫;傻子似的他自己笑了。他沒有什么模樣,使他可愛的是臉上的精神。頭不很大,圓眼,肉鼻子,兩條眉很短很粗,頭上永遠(yuǎn)剃得發(fā)亮。腮上沒有多余的肉,脖子可是幾乎與頭一邊兒①粗;臉上永遠(yuǎn)紅撲撲的,特別亮的是顴骨與右耳之間一塊不小的疤——小時候在樹下睡覺,被驢啃了一口。他不甚注意他的模樣,他愛自己的臉正如同他愛自己的身體,都那么結(jié)實(shí)硬棒;他把臉仿佛算在四肢之內(nèi),只要硬棒就好。是的,到城里以后,他還能頭朝下,倒著立半天。這樣立著,他覺得,他就很像一棵樹,上下沒有一個地方不挺脫的。他確乎有點(diǎn)像一棵樹,堅(jiān)壯,沉默,而又有生氣。他有自己的打算,有些心眼,但不好向別人講論。在洋車夫里,個人的委屈與困難是公眾的話料,“車口兒”上,小茶館中,大雜院
里,每人報(bào)告著形容著或吵嚷著自己的事,而后這些事成為大家的財(cái)產(chǎn),像民歌似的由一處傳到一處。祥子是鄉(xiāng)下人,口齒沒有城里人那么靈便;設(shè)若口齒靈利是出于天才,他天生來的不愿多說話,所以也不愿學(xué)著城里人的貧嘴惡舌。他的事他知道,不喜歡和別人討論。因?yàn)樽斐ie著,所以他有工夫去思想,他的眼仿佛是老看著自己的心。只要他的主意打定,他便隨著心中所開開的那條路兒走;假若走不通的話,他能一兩天不出一聲,咬著牙,好似咬著自己的心!
他決定去拉車,就拉車去了。賃了輛破車,他先練練腿。第一天沒拉著什么錢。第二天的生意不錯,可是躺了兩天,他的腳脖子腫得像兩條瓠子似的,再也抬不起來。他忍受著,不管是怎樣的疼痛。他知道這是不可避免的事,這是拉車必須經(jīng)過的一關(guān)。非過了這一關(guān),他不能放膽的去跑。腳好了之后,他敢跑了。這使他非常的痛快,因?yàn)閯e的沒有什么可怕的了:地名他很熟習(xí),即使有時候繞點(diǎn)遠(yuǎn)也沒大關(guān)系,好在自己有的是力氣。拉車的方法,以他干過的那些推,拉,扛,挑的經(jīng)驗(yàn)來領(lǐng)會,也不算十分難。況且他有他的主意:多留神,少爭勝,大概總不會出了毛病。至于講價(jià)爭座,他的嘴慢氣盛,弄不過那些老油子們。知道這個短處,他干脆不大到“車口兒”上去;哪里沒車,他放在哪里。在這僻靜的地點(diǎn),他可以從容的講價(jià),而且有時候不肯要價(jià),只說聲:“坐上吧,瞧著給!”他的樣子是那么誠實(shí),臉上是那么簡單可愛,人們好像只好信任他,不敢想這個傻大個子是會敲人的。即使人們疑心,也只能懷疑他是新到城里來的鄉(xiāng)下老兒,大概不認(rèn)識路,所以講不出價(jià)錢來。及至人們問到,“認(rèn)識呀?”他就又像裝傻,又像耍俏的那么一笑,使人們不知怎樣才好。
兩三個星期的工夫,他把腿溜出來了。他曉得自己的跑法很好看。跑法是車夫的能力與資格的證據(jù)。那撇著腳,像一對蒲扇在地上扇乎的,無疑的是剛由鄉(xiāng)間上來的新手。那頭低得很深,雙腳蹭地,跑和走的速度差不多,而頗有跑的表示的,是那些五十歲以上的老者們。那經(jīng)驗(yàn)十足而沒什么力氣的卻另有一種方法:胸向內(nèi)含,度數(shù)很深;腿抬得很高;一走一探頭;這樣,他們就帶出跑得很用力的樣子,而在事實(shí)上一點(diǎn)也不比別人快;他們忙著“作派”去維持自己的尊嚴(yán)。祥子當(dāng)然決不采取這幾種姿態(tài)。他的腿長步大,腰里非常的穩(wěn),跑起來沒有多少響聲,步步都有些伸縮,車把不動,使座兒覺到安全,舒服。說站住,不論在跑得多么快的時候,大腳在地上輕蹭兩蹭,就站住了;他的力氣似乎能達(dá)到車的各部分。脊背微俯,雙手松松攏住車把,他活動,利落,準(zhǔn)確;看不出急促而跑得很快,快而沒有危險(xiǎn)。就是在拉包車的里面,這也得算很名貴的。
他換了新車。從一換車那天,他就打聽明白了,像他賃的那輛——弓子軟,銅活地道,雨布大簾,雙燈,細(xì)脖大銅喇叭——值一百出頭;若是漆工與銅活含忽一點(diǎn)呢,一百元便可以打住。大概的說吧,他只要有一百塊錢,就能弄一輛車。猛然一想,一天要是能剩一角的話,一百元就是一千天,一千天!把一千天堆到一塊,他幾乎算不過來這該有多么遠(yuǎn)。但是,他下了決心,一千天,一萬天也好,他得買車!第一步他應(yīng)當(dāng),他想好了,去拉包車。遇上交際多,飯局①多的主兒①,平均一月有上十來個飯局,他就可以白落兩三塊的車飯錢。加上他每月再省出個塊兒八角的,也許是三頭五塊的,一年就能剩起五六十塊!這樣,他的希望就近便多多了。他不吃煙,不喝酒,不賭錢,沒有任何嗜好,沒有家庭的累贅,只要他自己肯咬牙,事兒就沒有個不成。他對自己起下了誓,一年半的工夫,他——祥子——非打成自己的車不可!是現(xiàn)打的,不要舊車見過新的。他真拉上了包月?墒,事實(shí)并不完全幫助希望。不錯,他確是咬了牙,但是到了一年半他并沒還上那個誓愿。包車確是拉上了,而且謹(jǐn)慎小心的看著事情;不幸,世上的事并不是一面兒的。他自管小心他的,東家并不因此就不辭他;不定是三兩個月,還是十天八天,吹了①;他得另去找事。自然,他得一邊兒找事,還得一邊兒拉散座;騎馬找馬,他不能閑起來。在這種時節(jié),他常常鬧錯兒。他還強(qiáng)打著精神,不專為混一天的嚼谷,而且要繼續(xù)著積儲買車的錢?墒菑(qiáng)打精神永遠(yuǎn)不是件妥當(dāng)?shù)氖拢豪疖噥恚荒軐P囊恢镜呐,好像老想著些什么,越想便越害怕,越氣不平。假若老這么下去,幾時才能買上車呢?為什么這樣呢?難道自己還算個不要強(qiáng)的?在這么亂想的時候,他忘了素日的謹(jǐn)慎。皮輪子上了碎銅爛磁片,放了炮;只好收車。更嚴(yán)重一些的,有時候碰了行人,甚至有一次因急于擠過去而把車軸蓋碰丟了。設(shè)若他是拉著包車,這些錯兒絕不能發(fā)生;一擱下了事,他心中不痛快,便有點(diǎn)楞頭磕腦的。碰壞了車,自然要賠錢;這更使他焦躁,火上加了油;為怕惹出更大的禍,他有時候懊睡一整天。及至睜開眼,一天的工夫已白白過去,他又后悔,自恨。還有呢,在這種時期,他越著急便越自苦,吃喝越?jīng)]規(guī)則;他以為自己是鐵作的,可是敢情他也會病。病了,他舍不得錢去買藥,自己硬挺著;結(jié)果,病越來越重,不但得買藥,而且得一氣兒休息好幾天。這些個困難,使他更咬牙努力,可是買車的錢數(shù)一點(diǎn)不因此而加快的湊足。
整整的三年,他湊足了一百塊錢!
他不能再等了。原來的計(jì)劃是買輛最完全最新式最可心的車,現(xiàn)在只好按著一百塊錢說了。不能再等;萬一出點(diǎn)什么事再丟失幾塊呢!恰巧有輛剛打好的車——定作而沒錢取貨的——跟他所期望的車差不甚多;本來值一百多,可是因?yàn)槎ㄥX放棄了,車鋪愿意少要一點(diǎn)。祥子的臉通紅,手哆嗦著,拍出九十六塊錢來:“我要這輛車!”鋪主打算擠到個整數(shù),說了不知多少話,把他的車?yán)鋈ビ掷M(jìn)來,支開棚子,又放下,按按喇叭,每一個動作都伴著一大串最好的形容詞;最后還在鋼輪條上踢了兩腳,“聽聽聲兒吧,鈴鐺似的!拉去吧,你就是把車?yán)榱,要是鋼條軟了一根,你拿回來,把它摔在我臉上!一百塊,少一分咱們吹!”祥子把錢又?jǐn)?shù)了一遍:“我要這輛車,九十六!”鋪主知道是遇見了一個心眼的人,看看錢,看看祥子,嘆了口氣:“交個朋友,車算你的了;保六個月:除非你把大箱碰碎,我都白給修理;保單,拿著!”
祥子的手哆嗦得更厲害了,揣起保單,拉起車,幾乎要哭出來。拉到個僻靜地方,細(xì)細(xì)端詳自己的車,在漆板上試著照照自己的臉!越看越可愛,就是那不盡合自己的理想的地方也都可以原諒了,因?yàn)橐呀?jīng)是自己的車了。把車看得似乎暫時可以休息會兒了,他坐在了水簸箕的新腳墊兒上,看著車把上的發(fā)亮的黃銅喇叭。他忽然想起來,今年是二十二歲。因?yàn)楦改杆赖迷,他忘了生日是在哪一天。自從到城里來,他沒過一次生日。好吧,今天買上了新車,就算是生日吧,人的也是車的,好記,而且車既是自己的心血,簡直沒什么不可以把人與車算在一塊的地方。
怎樣過這個“雙壽”呢?祥子有主意:頭一個買賣必須拉個穿得體面的人,絕對不能是個女的。最好是拉到前門,其次是東安市場。拉到了,他應(yīng)當(dāng)在最好的飯攤上吃頓飯,如熱燒餅夾爆羊肉之類的東西。吃完,有好買賣呢就再拉一兩個;沒有呢,就收車;這是生日!自從有了這輛車,他的生活過得越來越起勁了。拉包月也好,拉散座也好,他天天用不著為“車份兒”著急,拉多少錢全是自己的。心里舒服,對人就更和氣,買賣也就更順心。拉了半年,他的希望更大了:照這樣下去,干上二年,至多二年,他就又可以買輛車,一輛,兩輛……他也可以開車廠子了!
可是,希望多半落空,祥子的也非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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