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白石(1864—1957),原名純芝,后改名璜,字瀕生,號白石,湖南湘潭人。早年做過木匠,后專心于繪畫并以賣畫為生,花鳥、蟲魚、山水、人物兼擅,是中國近現(xiàn)代著名的國畫大師,曾任中央美術學院名譽教授、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主席等職。
同治九年(庚午·一八七○),我八歲。外祖父周雨若公,果然在楓林亭附近的王爺殿,設了一所蒙館。楓林亭在白石鋪的北邊山坳上,離我們家有三里來地。過了正月十五燈節(jié),母親給我縫了一件藍布新大褂,包在黑布舊棉襖外面,衣冠楚楚的,由我祖父領著,到了外祖父的蒙館。照例先在孔夫子的神牌那里,磕了幾個頭,再向外祖父面前拜了三拜,說是先拜至圣先師,再拜受業(yè)老師,經過這樣的隆重大禮,將來才能當上相公。
我從那天起,就正式地讀起書來,外祖父給我發(fā)蒙,當然不收我束脩。每天清早,祖父送我去上學,傍晚又接我回家。別看這三里來地的路程,不算太遠,走的卻盡是些黃泥路,平常日子并不覺得什么,逢到雨季,可難走得很哪!黃泥是挺滑的,滿地是泥濘,一不小心,就得跌倒下去。祖父總是右手撐著雨傘,左手提著飯籮,一步一拐,仔細地看準了腳步,扶著我走。有時泥塘深了,就把我背了起來,手里還拿著東西,低了頭直往前走,往往一走就走了不少的路,累得他氣都喘不過來。他老人家已是六十開外的人,真是難為他的。
我上學之后,外祖父教我先讀了一本《四言雜字》,隨后又讀了《三字經》《百家姓》,我在家里,本已識得三百來個字了,讀起這些書來,一點不覺得費力,就讀得爛熟了。在許多同學中間,我算是讀得最好的一個。外祖父挺喜歡我,常對我祖父說:“這孩子,真不錯!”祖父也翹起了花白胡子,張開著嘴,笑嘻嘻地樂了。外祖父又教我讀《千家詩》,我一上口,就覺得讀起來很順溜,音調也挺好聽,越讀越起勁。我們家鄉(xiāng),把只讀不寫、也不講解的書,叫做“白口子”書。我在家里識字的時候,知道一些字的意義,進了蒙館,雖說讀的都是白口子書,我用一知半解的見識,琢磨了書里頭的意思,大致可以懂得一半。尤其是《千家詩》,因為讀著順口,就津津有味地咀嚼起來,有幾首我認為最好的詩,更是常在嘴里哼著,簡直的成了個小詩迷了。后來我到了二十多歲的時候,讀《唐詩三百首》,一讀就熟,自己學作幾句詩,也一學就會,都是小時候讀《千家詩》打好的根基。
那時,讀書是拿著書本,拼命地死讀,讀熟了要背書,背的時候,要順流而出,嘴里不許打咕嘟。讀書之外,寫字也算一門功課。外祖父教我寫的,是那時通行的描紅紙,紙上用木板印好了紅色的字,寫時依著它的筆姿,一豎一橫地描著去寫,這是我拿毛筆蘸墨寫字的第一次,比用松樹枝在地面上畫著,有意思得多了。
為了我寫字,祖父把他珍藏的一塊斷墨,一方裂了縫的硯臺,鄭重地給了我。這是他唯一的“文房四寶”中的兩件寶貝,原是預備他自己記賬所用,平日輕易不往外露的。他“文房四寶”另一寶——毛筆,因為筆頭上的毛,快掉光了,所以給我買了一支新筆。描紅紙家里沒有舊存的,也是買了新的。我的書包里,筆墨紙硯,樣樣齊全,這門子的高興,可不用提哪!有了這整套的工具,手邊真覺方便。寫字原是應做的功課,無須回避,天天在描紅紙上,描呀,描呀,描個沒完,有時描得也有些膩煩了,私下我就畫起畫來。
恰巧,住在我隔壁的同學,他嬸娘生了個孩子。我們家鄉(xiāng)的風俗,新產婦家的房門上,照例掛一幅雷公神像,據說是鎮(zhèn)壓妖魔鬼怪用的。這種神像,畫得筆意很粗糙,是鄉(xiāng)里的畫匠,用朱筆在黃表紙上畫的。我在五歲時,母親生我二弟,我家房門上也掛過這種畫,是早已見過的,覺得很好玩。這一次在鄰居家又見到了,越看越有趣,很想摹仿著畫它幾張。我跟同學商量好,放了晚學,取出我的筆墨硯臺,對著他們家的房門,在寫字本的描紅紙上,畫了起來。可是畫了半天,畫得總不太好。雷公的嘴臉,怪模怪樣,誰都不知雷公究竟在哪兒,他長得究竟是怎樣的相貌,我只依著神像上面的尖嘴薄腮,畫來畫去,畫成了一只鸚鵡似的怪鳥臉了。自己看著,也不滿意,改又改不合適。雷公像掛得挺高,取不下來,我想了一個方法,搬了一只高腳木凳,蹬了上去。只因描紅紙質地太厚,在同學那邊找到了一張包過東西的薄竹紙,覆在畫像上面,用筆勾影了出來。畫好了一看,這回畫得真不錯,和原像簡直是一般無二,同學叫我另畫一張給他,我也照畫了。從此我對于畫畫,感覺到莫大的興趣。
同學到蒙館一宣傳,別的同學也都來請我畫了,我就常常撕了寫字本裁開了,半張紙半張紙地畫,最先畫的是星斗塘常見到的一位釣魚老頭,畫了多少遍,把他面貌身形,都畫得很像。接著又畫了花卉、草木、飛禽、走獸、蟲魚等等,凡是眼睛里看見過的東西,都把它們畫了出來。尤其是牛、馬、豬、羊、雞、鴨、魚、蝦、螃蟹、青蛙、麻雀、喜鵲、蝴蝶、蜻蜓這一類眼前常見的東西,我最愛畫,畫得也就最多。雷公像那一類從來沒人見過真的,我覺得有點靠不住。那年,我母親生了我三弟,取名純藻,號叫曉林;我家房門上,又掛了雷公神像,我就不再去畫了。我專給同學們畫眼前的東西,越畫越多,寫字本的描紅紙,卻越撕越少。往往剛換上新的一本,不到幾天,又撕完了。
外祖父是熟讀朱柏廬《治家格言》的,嘴里常念著:“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彼次覍懽直居玫眠@么多,留心考查,把我畫畫的事情,查了出來,大不謂然,以為小孩子東涂西抹,是鬧著玩的,白費了紙,把寫字的正事,卻耽誤了。屢次呵斥我:“只顧著玩的,不干正事,你看看!描紅紙白費了多少?”蒙館的學生,都是怕老師的,老師的法寶,是戒尺,常;蝿又鴩樆H耍嬉阉绷,也會用戒尺來打人手心的。我平日倒不十分淘氣,沒有挨過戒尺,只是為了撕寫字本,好幾次惹得外祖父生了氣。幸而他向來是疼我的,我讀書又比較用功,他光是嘴里嚷嚷要打,戒尺始終沒曾落到我手心上。我的畫癮,已是很深,戒掉是辦不到的,只有滿處去找包皮紙一類的,偷偷地畫,卻也不敢像以前那樣,盡量去撕寫字本了。
到秋天,我正讀著《論語》,田里的稻子,快要收割了,鄉(xiāng)間的蒙館和“子曰店”都得放“扮禾學”,這是照例的規(guī)矩。我小時候身體不健壯,恰巧又病了幾天,那年的年景,不十分好,田里的收成很歉薄。我們家,平常過日子,本已是窮對付,一遇到田里收不多,日子就更不好過,在青黃不接的時候,窮得連糧食都沒得吃了,我母親從早到晚的發(fā)愁。等我病好了,母親對我說:“年頭兒這么緊,糊住了嘴再說吧!”家里人手不夠用,我留在家,幫著做點事,讀了不到一年的書,就此停止了。田里有點芋頭,母親叫我去刨,拿回家,用牛糞煨著吃。后來我每逢畫著芋頭,總會想起當年的情景,曾經題過一首詩:
一丘香芋暮秋涼,當得貧家谷一倉。
到老莫嫌風味薄,自煨牛糞火爐香。
芋頭刨完了,又去掘野菜吃,后來我題畫菜詩,也有兩句說:
充肚者勝半年糧,得志者忽忘其香。
窮人家的苦滋味,只有窮人自己明白,不是豪門貴族能知道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