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師奶
下午四點多,看太陽軟了些,去園里干活,翻土,拌肥,扦插地瓜葉。熱浪炙人,汗水像急雨,閃避不及,涔涔?jié)B進眼睛,一陣滾燙刺痛。奇怪,汗水和淚水都是咸的,怎么眼里有淚覺得酸,有汗卻覺得辣?
弄到天色深青,金星出現(xiàn)在西方,起身想收工,那金星怎么就咕咚滾到眼前,我像顆倒栽洋蔥,頭重腳輕,天旋地轉(zhuǎn),喝水沖澡冰敷后,還是滿臉通紅,暈糊糊有如豬油蒙心。唉呀,中暑了。
大熱天,不能蠻干,遂休耕,躲在屋里讀書納涼,菜園處于半野放狀態(tài)。可憐南瓜和小黃瓜,因為我沒搭棚架,滿地勾纏亂爬,須藤到處摸索,黃花開在菜底和墻角,委屈而邋遢。這樣居然也結(jié)了瓜,陸續(xù)摘到幾條小黃瓜,形狀古怪,有葫蘆形,麻花形,股災(zāi)走勢的L形,還有谷底反彈的V形,沒有一條直的。
去查書,又是老問題,肥分不夠。唉,我的進補增肥大作戰(zhàn),什么時候才能成功呢?
以前種萵苣不結(jié)心,種甜菜根變癩痢頭,莧菜長不大,茼蒿胖不了,都因土質(zhì)磽薄,營養(yǎng)不良。島上本已巖巉,礫多壤少地肉薄,園里又暗埋磚瓦廢料,清揀不盡,質(zhì)地更瘠。園丁阿洛每次來剪草,見了我的菜田就咧嘴笑,我知道被他瞧扁了。
農(nóng)友和鄰居都勸我,干脆把舊土鏟掉,另買肥沃的黑泥覆上,但我就是不想。一來怕煩,鏟起來工程浩大,不知要挖多深;二來不服,農(nóng)友在島上租地種菜,沒換土,照樣種得肥美青翠,人家行,我怎么就不行啊?
于是就“找苦來辛”,展開漫長的土改革命。一開始心急,買來各種有機肥,大手筆亂撒,菜地不見紅潤起色,有幾次反倒壞事,把菜葉和番茄灼傷了。乃悟下肥如進補,要看體質(zhì)虛實,這地瘦骨嶙峋,虛不受補,還是得慢慢來,用甘平溫和的家常補物,少量多餐,好生調(diào)養(yǎng)。
我弄來兩個有蓋大桶做漚肥,每天扔進菜梗果皮茶渣,密封拴緊,等它腐爛分解。這“肥”差不好干,開桶蒸熏撲鼻,然漸入佳境,數(shù)月后色澤轉(zhuǎn)濃,深湛如釀,氣味也變清淡。
還有堆肥,把落葉和野草耙平,層層堆在園角的柳杉下,想到就去翻一翻,見到底層軟爛,長出白色菌絲,就澆點水拌點土,壓實了再捂。我這是亂做,既沒蓋布密封,也不管碳氮比例,有什么堆什么,所以熟腐得慢,渣滓也粗,但照樣能用。
我又四處張羅,去找有機好料,什么都想榨出養(yǎng)分。人家說木糠好,我去跟裝修工頭套交情,要來幾袋刨木屑,燒灰摻攪在土里。人家說蝦殼補,我去買幾斤來剝,把殼曬干搗碎,埋入菜田。洗米水當(dāng)然要留,洗魚洗海鮮的水也積起來,澆地灌園。
但還是比不過農(nóng)友,文蒂去麥當(dāng)勞要咖啡渣,又去隔壁的小島坪洲,跟漁民要來魚鱗魚腸,漚爛后下地,據(jù)說“肥到膨膨聲”。另一個阿錦更勁,她規(guī)定家人用尿桶,收集自家肥水澆菜。
這我就做不來了,難怪瘦田依舊,增肥無期。肥,這年頭成了臟字眼,但有些人講起來,聲調(diào)熱烈,眼睛還會發(fā)亮—沒錯,不就是菜園邊,我們這群“肥”師奶。
春夏嘗新
晚春初夏,旬物源源登場,正是嘗新的好時候,瓜菜清嫩豐美,果子驚紅,青蔬駭綠,菜市活色生香,比花市還燦麗,穿梭其中采集食材,我飄飄然以為自己是蝴蝶。
芒果堆得像小山,黃艷照眼,菲律賓的呂宋芒不香,但豐軟多肉,宜做甜點,尤其芒果布丁和楊枝甘露。泰國芒果滋味好,皇帝芒郁綠深碧,肉質(zhì)稠實,吃來有龍眼蜜味,拌上香茅魚露做海鮮沙拉,風(fēng)味絕佳。
水仙芒最美味,皮色柔黃如鵝油,核薄肉厚,甜嫩無渣,還有一股微淡花香,切片配糯米飯,淋以溫?zé)嵋瑵{,腴美無倫。
美國的綠蘆筍,秘魯?shù)陌滋J筍,都正肥壯當(dāng)造,粗如面棍,清脆多汁,汆燙后沾醬吃最好。韓國的草莓,智利的藍莓,卻已逐漸過氣,酸淡松泡,貴又不好吃,好在有存糧,前陣子盛產(chǎn)時,我已大量采買,煮了幾罐果醬。
還有江浙來的新菜,蠶豆去皮莢,剝成粉綠的豆瓣,炒剛上市的莧菜,柔滑鮮甜。薺菜和馬蘭頭以前是野菜,如今早已量產(chǎn),平淡無甚清香,但新摘初長,氣味最足,入嘴有野地踏青的芬芳。
我最愛杭州春筍,此物粗長多節(jié),厚萚硬毛,看來像老韌的竹干,可是剝開來生嫩芳甘,白煮素焯,就已香味四溢,連湯水都帶甜。做油燜筍太濃膩,煮湯又太寡,我用薺菜來炒,綠白交映,清香撲鼻;但春筍燒肉更美味,紅亮光艷,鮮濃香腴倶全,李漁說烹筍“素宜白水,葷用肥豬”,然而他燒好后挑去肥肉,只吃吸飽肉汁的筍,嘴更尖。
南貨北物,鮮肥云集,香港搬有運無,把各地的春天都運來了,食前方丈,予取予求,世界就在我的盤中。不過,想到食物里程(foodmiles),可就心虛慚愧了,食物迢遙而來,耗油排碳,吃在嘴里,傷在大地。
然而這蕞爾的商業(yè)之島,從來仰賴進口,幾乎沒有農(nóng)業(yè),自給自足談何容易。
但努力找,還是有很多本地土食,例如春夏間,香港近海有種赤米蝦,櫻紅色,個頭小,殼硬身細又有砂腸,剝來頗費工夫,可是肉甜味厚,清炒可媲美蘇州河蝦,不像一般蝦仁粗淡無味。
最近買到大埔的有機菜也好,早春的枸杞嫩葉,吃來滑軟如緞,舌齒微苦回甘,初夏的辣椒葉郁郁蒼蒼,炒姜絲深翠油碧,色味皆濃,偶爾咬到初凝的小椒,不辣卻香,更覺綠意盎然。
自家菜園就更好了,韭菜怒長,簡直“一暝大一寸”,剪完才一星期,又攢出一片盈盈新綠,柔長飄拂,生機強勁。春韭和冬韭完全不同,綿軟如絲,柔嫩有甜味,切段煮炒極香,冬韭只宜切碎炒蛋,要不剁了包餃子,至于夏韭,就粗韌不堪吃了。
去年在野地挖了艾草苗,種在前院,今春高及人腰,我采了嫩葉,煮去苦味后擠干,剝散成絲,摻進糯米團里揉勻,包入豆沙做成小丸,放在蕉葉上蒸熟,做成“一口粿”,艾香芬馥,春味沁脾。
春夏旬物,以清見長,有的美在清甜,有的妙在清苦,甜苦之間,幽微蘊藉,辯證互參,舌齒間也是人生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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