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紅樓夢》人生真相的虛空幻境
　　名字背后的人世玄機(jī)
　　每次閱讀《紅樓夢》，我都會想起一則佛教故事。有一個人被一只老虎追趕，為了逃生被迫跳進(jìn)枯井中，幸好抓住了攀附井沿生長的樹根。一位獵人路過并給他送了繩索。不料他卻貪婪于從樹根上滴下的蜂蜜，竟然忘記了攀爬。此時井底下有三條毒蛇，樹根上有一黑一白兩只老鼠正啃著樹根打洞。在如此嚴(yán)峻危險(xiǎn)的情況下，這個人還是津津有味地吃著蜂蜜。
　　故事在向我們揭示著人生的真相：老虎象征無常，獵人的繩索暗喻解脫之道，三條毒蛇比喻地獄道、餓鬼道和畜生道的佛教三惡道，一白一黑的老鼠如同晝夜。
　　其實(shí)《紅樓夢》中的故事真意也是“命”與“運(yùn)”的預(yù)言，《紅樓夢》中的詩、人物名字也都是預(yù)言。故事的開篇作者說經(jīng)歷了一番夢幻之后，意將真事隱去，并借通靈之說，撰此一書，故曰“甄士隱”，然后以此展開《紅樓夢》的起因、經(jīng)過和結(jié)果。
　　在《紅樓夢》中，像這樣的案例不計(jì)其數(shù)。如甄士隱的女兒英蓮，這個人物一出場，就改變了整個家族的命運(yùn)。元宵佳節(jié)，下人霍啟抱著英蓮看社火花燈，不料英蓮丟失。甄士隱夫婦思女心切而患病，然后就是葫蘆廟香火燒了甄士隱所住巷子的整條街，全部家產(chǎn)化為灰燼。
　　這里我們注意到，甄士隱女兒的名字——英蓮，這場厄運(yùn)就是由她的丟失而拉開序幕的。“因”為英蓮的丟失，才引發(fā)出這一“連”串的事端。但誰是導(dǎo)火線，我們也要注意一下，因?yàn)橄氯嘶魡⒄疹櫜恢�，�?dǎo)致英蓮丟失，“禍起”的根本就是霍啟的疏忽。
　　再回頭看，甄士隱，姓甄，名費(fèi)，字士隱，作者的本意就是這一系列的真事全都是子虛烏有，全都“廢”掉了。而甄士隱的結(jié)局就是因?yàn)檫@場火災(zāi)而退隱還鄉(xiāng)，在妻子娘家寄人籬下遭人白眼，領(lǐng)悟到生命的空幻，最終出了家，真正地隱了去，這人生皆苦的人生真相就這樣上演了。
　　“好”和“了”的出世、入世之道
　　冬去春來，春耕秋收，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都必定有其輪回的道理，萬法無常，都是不可抗拒的規(guī)律。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
　　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嬌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
　　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甄士隱是有悟性的，聽到跛足道人口中念叨的《好了歌》和“世上萬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之言，便能徹悟“好”和“了”的玄機(jī)。
　　《好了歌》所提倡放下的領(lǐng)悟，是把這世間的權(quán)力、財(cái)富、情感全都通過“好”和“了”來點(diǎn)醒甄士隱和世人。甄士隱疼愛女兒，做過富人，當(dāng)過官兒，是名利場中經(jīng)歷過的人，但這所有的一切“好”到最后怎么就“了”了呢？而甄士隱這人生最后的覺悟是如何從“好”領(lǐng)悟到“了”呢？
　　“士隱本是有宿慧的，一聞此言，心中早已徹悟�！彼藁凼侵盖笆懒粝碌闹腔�，佛教認(rèn)為這是前世歷經(jīng)劫難修行以后積累到的覺悟，在今世遇到機(jī)緣就會顯現(xiàn)出來。如《景德傳燈錄·鳩摩羅多》：“阇者夜多承言領(lǐng)旨，即發(fā)宿慧，懇求出家。”今生出家的因緣，是前世信佛之慧的顯發(fā)。
　　不管是在甄士隱人生鼎盛的時候，還是到最后沒落的時候，都是宿慧在今世顯現(xiàn)而奠定的�！傲恕笔鞘裁矗俊傲恕本褪欠畔�。只有放下了，甄士隱才得以解脫。所以，在經(jīng)歷這番興衰之后，甄士隱能夠迅速明白，掙扎痛苦之后就是要解脫痛苦，這是對立的，就像黑對白、冷對暖、壞對好、出對入、出世對入世那樣，這就是無常的變化。
　　在《紅樓夢》中一直都是真實(shí)與虛幻不斷交錯著。小說第一回，不管是神話故事也好，現(xiàn)實(shí)故事也罷，都脫離不了“好了”。絳珠草受神瑛侍者一生的灌溉，最終修煉成女身。因?yàn)樯耒�侍者動了凡心，要去人間經(jīng)歷一番繁華，絳珠草所幻化的女子便也要求跟著去一遭，并用自己一生的眼淚還神瑛侍者昔日的灌溉之恩，以此來“了”卻這段恩情。
　　領(lǐng)悟，別人是沒有辦法給你的，需要自己在摸爬滾打中慢慢地體會，然后還要看自己是否有這個慧根，神話故事中的人物如此，現(xiàn)實(shí)中也是這樣。在這里我不由得想到了《白蛇傳》這則民間傳說。
　　白娘子的故事在民間是家喻戶曉的。千年蛇妖白娘子和許仙的愛情故事，因摻入了佛門弟子法海這一角色，便將前世今生的愛情通過三人的立場展現(xiàn)得無比凄美浪漫，再經(jīng)過民間流傳以及文學(xué)加工，至今令人念念不忘、不勝唏噓。
　　白娘子與許仙的結(jié)合是浪漫而感人的，但追根究底還是孽緣。盡管如此，百姓對白娘子的遭遇還是給予了同情，更多的是批判法海的冷酷與無情。而法海在故事中所扮演的是出家人的角色，出家人本應(yīng)慈悲為懷，為何還要苦苦執(zhí)著地拆散一對有情人呢？
　　一段傳說的興起，必定有其問世的背景，多半包括當(dāng)時的民生、政治等因素。拋開這一切，我們來分析法海這樣一位看似負(fù)面的角色，有著怎樣的佛教文化色彩。
　　《白蛇傳》既然是民間傳說，那么所謂的傳說必定是傳完說、說完傳。在《白蛇傳》故事發(fā)展的情節(jié)中，“釵”和“傘”是在白娘子的愛情中扮演重要角色的兩件物品，蛇妖白娘子和許仙的情緣就靠這兩件信物所定。就像《紅樓夢》中的那句話“千紅同窟(哭)，萬艷同杯（悲）”一樣，白娘子和許仙定情的“釵”扮演著“拆”的角色，兩人的媒人“傘”則暗喻著“散”的結(jié)局。
　　在白娘子的故事中，法海前世是抓蛇老人，曾抓過未得道的小蛇白娘子，不想被許仙前世小牧童所救。因此，今生白娘子報(bào)恩許仙卻遭遇法海阻撓�！栋咨邆鳌饭适碌那珊暇驮谟谒�和佛家的因果之說有著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
　　種善因，結(jié)善果，一飲一啄莫非前定，眼耳鼻舌身感受到的其實(shí)都是由因所引出的果。恩怨情仇會讓你被世間的幻象所迷惑，一切有為法，都是“色”和“相”而已。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夢幻泡影、一切皆空。
　　站在白娘子的角度，她為了報(bào)恩，不惜一切代價妄圖救出夫君，只顧小愛不顧大愛，水漫金山殃及無辜；站在法海的角度，他永遠(yuǎn)扮演著忍辱負(fù)重的角色，不為世人理解，卻還要苦口婆心地來度化白娘子和許仙。試問法海這樣做是不是在指引白娘子？
　　白娘子雖然是蛇妖，但水漫金山這樣的排場都能擺出，一座小小的雷峰塔真的能鎮(zhèn)壓得住她嗎？難道這當(dāng)真是法術(shù)的厲害嗎？我想，當(dāng)白娘子進(jìn)塔的那一刻，她或許明白了塔內(nèi)的自己不懂得珍惜，塔外的親人又何處去安家？面對佛法的沐浴，或許白娘子領(lǐng)悟到今日塔內(nèi)充實(shí)自己，明日塔外方才一片繁華，若想出塔必須先入塔，白娘子明白了要脫離輪回，方可得到大愛。
　　白娘子和甄士隱是一樣的，在一切經(jīng)歷之后，才不去掙扎，最終以“了”來升華到“好”的境界，這是甄士隱也是白娘子的人生蛻變和精進(jìn)。
　　《毗婆沙》五夢之說，終究紅樓一夢
　　“悲喜千般同幻泡，古今一夢盡荒唐�！辈芄�的《紅樓夢》在夢文化歷史上可以說是當(dāng)之無愧的巔峰之作�！都t樓夢》中描寫了三十二個“夢”，其中前八十回二十個，后四十回十二個。曹公費(fèi)盡心血描寫夢境，以夢來點(diǎn)醒世人：人生在世，費(fèi)盡心機(jī)顛倒妄想，以夢為真，卻也躲不過生死輪回�！吨�硯齋本紅樓夢》云：“一部大書起是夢，寶玉情是夢，賈瑞淫又是夢，秦之家計(jì)長策又是夢，今作詩也是夢，一并風(fēng)月鑒亦從夢中所有，故曰《紅樓夢》也。”
　　《金剛經(jīng)》中著名的六如偈——夢、幻、泡、影、露、電，之所以將夢排在首位，那是因?yàn)椤敖宰酝�想而成，亦如夢境”。許多人的現(xiàn)實(shí)生活跟夢境一般，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xiàn)實(shí)。以這種巧妙的比喻引導(dǎo)眾生頓悟，形成了“夢悟”。
　　在佛教當(dāng)中關(guān)于夢的起因，有著“五夢”、“四夢”之說。《毗婆沙》中記載，做夢的原因有五種，即他引、曾更、當(dāng)有、分別、諸病。而《法苑珠林》中的記載則將夢區(qū)分為“四大不和夢、見先夢、天人夢和想夢”。從本質(zhì)意義上來講，這兩種說法有互相重疊的部分。這種分類方式將民間信仰和佛法有機(jī)地結(jié)合在了一起。
　　所謂《毗婆沙》中“他引、曾更、當(dāng)有、分別、諸病”，我們也不難理解。他引，就是被外界事物所引導(dǎo)的夢；曾更，就是以前經(jīng)歷過的一些事情在夢中發(fā)生；當(dāng)有，就是未來所發(fā)生的事情會在夢中提前出現(xiàn)；分別，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諸病，就是由于身體的不適所產(chǎn)生的夢。
　　開篇第一回，第一個夢就是“甄士隱夢幻識通靈”，交代了賈寶玉和林黛玉兩人的前世姻緣，并且預(yù)示兩人“石木之緣”的基本走向。
　　此事說來好笑，竟是千古未聞的罕事。只因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草一株，時有赤瑕宮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始得久延歲月。后來既受天地精華，復(fù)得雨露滋養(yǎng)，遂得脫卻草胎木質(zhì)，得換人形，僅修成個女體，終日游于離恨天外，饑則食蜜青果為膳，渴則飲灌愁海水為湯;只因尚未酬報(bào)灌溉之德，故其五衷便郁結(jié)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恰近日這神瑛侍者凡心偶熾，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歷幻緣，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掛了號。警幻亦曾問及，灌溉之情未償，趁此倒可了結(jié)的。那絳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無水可還。他既下世為人，我也去下世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償還得過他了�！�
　　在這個夢中，既有《毗婆沙》五夢中的“曾更”，也有五夢中的“當(dāng)有”。這個“當(dāng)有”是指還淚一事，后續(xù)勾出諸多風(fēng)流冤家，一道一僧要陪他們?nèi)チ私Y(jié)此案。
　　《紅樓夢》第二十四回“醉金剛輕財(cái)尚義俠，癡女兒遺帕惹相思”中，年方十六的丫鬟紅玉丟了手帕，便四處尋找，巧合之下在怡紅院見寶玉喝茶無人照料。園中的女兒多的是，紅玉只不過是一個不起眼的小丫頭罷了。在這達(dá)官貴人之家，為奴為婢的女人哪個不想飛上枝頭變鳳凰？從寶玉和紅玉兩人對話中，紅玉的回答就能看出她不安現(xiàn)狀之心。
　　寶玉看了，便笑問道：“你也是我這屋里的人么？”那丫頭道：“是的�！睂氂竦溃骸凹仁沁@屋里的，我怎么不認(rèn)得？”那丫頭聽說，便冷笑了一聲道：“認(rèn)不得也多，豈只我一個。從來我又不遞茶遞水，拿東拿西，眼見的事一點(diǎn)兒不作，那里認(rèn)得呢。”寶玉道：“你為什么不作那眼見的事？”那丫頭道：“這話我也難說。只是有一句話回二爺：昨兒有個什么蕓兒來找二爺。我想二爺不得空兒，便叫焙茗回他，叫他今日早起來;不想二爺又往北府里去了�！�
　　但是偏偏讓紅玉尋得這么好的一次機(jī)會，這丫頭“早接了碗過去”，以此機(jī)會在寶玉面前獻(xiàn)殷勤，方便攀高枝。但是天不遂人愿，卻讓提水回來的秋紋、碧痕兩人一頓奚落嘲諷。這等良緣就這樣白白錯過了，紅玉不免心灰了一半，然后悶悶地回至房中。
　�。�紅玉）睡在床上暗暗盤算，翻來撣去，正沒個抓尋。忽聽窗外低低的叫道：“紅玉，你的手帕子我拾在這里呢�！奔t玉聽了，忙走出來，一看不是別人，正是賈蕓。紅玉不覺的粉面含羞，問道：“二爺在那里拾著的？”賈蕓笑道：“你過來，我告訴你�！币幻嬲f，一面就上來拉他。那紅玉急回身一跑，卻被門檻絆倒。
　　不到下一回分解，你還真不知道紅玉這是在做夢。在《紅樓夢》中，眾多夢境都不同，寫夢的章法總不雷同。此夢更寫得新奇，不見后文不知是夢。在封建社會，不管女子還是男子，追求自由愛情是不符合社會倫理觀念的。妙齡少女的相思之夢在這里體現(xiàn)出一種強(qiáng)烈的感情占有欲，是一種潛在的思想，在潛意識里通過夢境物象化了。紅玉這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正是《毗婆沙》五夢中“分別”的體現(xiàn)。曹雪芹逼真的夢境描寫，將一個身份普通的小人物的深層心理活動洞幽燭微地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
　　第八十七回“感秋聲撫琴悲往事，坐禪寂走火入邪魔”，這一章節(jié)對妙玉的夢境描寫引起了不少爭論。作者敢以“走火”之筆，對一位年輕女尼在封建社會思想禁錮和宗教意識重壓下的修行“禪寂”心理，用一系列扭曲變化的手法描寫得淋漓盡致。
　　櫳翠庵的妙玉在大觀園與惜春下棋，一旁觀棋的寶玉隨口一問的話讓妙玉害羞了。隨后妙玉告辭，因園中小路彎曲找不到回家的路，就讓寶玉陪同引路。路過瀟湘館的時候聽到黛玉彈琴吟唱“之子與我兮心焉相投”的重重憂思，不免讓妙玉春心萌動�；氐解种谐粤T飯，妙玉即上禪床打坐。
　　屏息垂簾，跏趺坐下，斷除妄想，趨向真如。坐到三更過后，聽得屋上嗗碌碌一片瓦響。妙玉恐有賊來，下了禪床，出到前軒，但見云影橫空，月華如水。那時天氣尚不很涼，獨(dú)自一個憑欄站了一回，忽聽房上兩個貓兒一遞一聲廝叫。那妙玉忽想起日間寶玉之言，不覺一陣心跳耳熱。自己連忙收攝心神，走進(jìn)禪房，仍到禪床上坐了。怎奈神不守舍，一時如萬馬奔馳，覺得禪床便恍蕩起來，身子已不在庵中。便有許多王孫公子要來娶他，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他上車，自己不肯去。一回兒又有盜賊劫他，持刀執(zhí)棍的逼勒。只得哭喊求救。
　　作者通過此番夢境反映出伴隨古佛青燈，清心寡欲、心性高潔的妙玉“紅塵未斷”，的確是驚世駭俗、令人震驚的夢境描寫，因此引來了當(dāng)代某些學(xué)者的不滿和疑惑。且不論這些，夢本身與倫理、審美和社會觀念是相違背的。妙玉之所以有這個夢境，導(dǎo)火線是在大觀園內(nèi)的一系列事情，她是被外界事物所牽引而產(chǎn)生了這個夢境。妙玉的這場夢境是《毗婆沙》五夢中“他引”的完美體現(xiàn)，正是宗教意識讓妙玉處于“子之遭兮不自由”的境地。
　　在《紅樓夢》第十二回“王熙鳳毒設(shè)相思局，賈天祥正照風(fēng)月鑒”中，賈瑞愛慕鳳姐，在自我情欲的火焰中默默地煎熬。賈瑞遭遇苦打，餓著肚子，在風(fēng)口里跪著讀書那種悲苦萬狀的畫面，對我們而言或許是一種警示。賈瑞這位癡情，或者被讀者定義為下流的人，最終卻不得善報(bào)，因陷入王熙鳳設(shè)計(jì)的圈套中，最終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賈瑞收了鏡子，想道：“這道士倒有意思。我何不照一照試試�！毕氘�，拿起“風(fēng)月鑒”來，向反面一照，只見一個骷髏立在里面。嚇得賈瑞連忙掩了，罵：“道士混帳，如何嚇我！我倒再照照正面是什么。”想著，又將正面一照，只見鳳姐站在里面招手叫他。賈瑞心中一喜，蕩悠悠的覺得進(jìn)了鏡子，與鳳姐云雨一番，鳳姐仍送他出來。到了床上，“噯喲”了一聲，一睜眼，鏡子從手里掉過來，仍是反面立著一個骷髏。賈瑞自覺汗津津的，底下已遺了一灘精。心中到底不足，又翻過正面來，只見鳳姐還招手叫他，他又進(jìn)去。如此三四次。到了這次，剛要出鏡子來，只見兩個人走來，拿鐵鎖把他套住，拉了就走。賈瑞叫道：“讓我拿了鏡子再走�！敝徽f了這句，就再不能說話了。
　　這里的賈瑞是有病的，他的生命力被情欲無法占有的那份煎熬消耗殆盡。躺在床上的他殊不知自己已經(jīng)因情患病，寧愿看著鏡子的正面，到鏡子里去做男歡女愛之事，也不愿看鏡子反面的骷髏反思自己，直到在鏡子里面風(fēng)流到精盡人亡。這里作者對夢只字未提，但是這鏡子何嘗不是一場夢境，境外的人是癡病之人，境內(nèi)的事是癡病之事，完全可以說是《毗婆沙》五夢中“諸病”的寫照。
　　以上舉例只不過是《紅樓夢》諸多夢境中的冰山一角，書中諸多夢境均能體現(xiàn)出《紅樓夢》色即是空的思想主題。面對這是愛是欲、是緣是怨、是純是渾的種種，到頭來都是一場“空”、一場嘩眾取寵的“夢”，只是枕邊夢去心亦去，醒后夢還心不還。
　　寶玉，情癡一場夢
　　《紅樓夢》最讓我注意的地方，就是這個“夢”字。當(dāng)我們以每一個角色為鏡子的時候，會發(fā)現(xiàn)情癡一場夢，算計(jì)一場夢，繁華一場夢，到頭來分離聚合都是夢。曹雪芹“如夢似幻”的主題多半含有以悲為主的色彩，帶入了佛教“空”、“夢”、“幻”的思想。
　　《紅樓夢》的開示讓我明白“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筵終散場。悲喜千般同幻泡，古今一夢盡荒唐”。賈瑞的淫是夢，寶玉的情也是夢，誠如曹雪芹筆下一僧一道的嘆息：“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
　　卻說秦氏因聽見寶玉從夢中喚他的乳名，心中自是納悶，又不好細(xì)問。彼時寶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眾人忙端上桂圓湯來，呷了兩口，遂起身整衣。襲人伸手與他系褲帶時，不覺伸手至大腿處，只覺冰涼粘濕的一片，嚇的忙退出手來，問是怎么了。寶玉紅漲了臉，把他的手一捻。
　　第六回開篇，就把夢境拉回現(xiàn)實(shí)，這是一個非常大的轉(zhuǎn)變。《紅樓夢》的偉大之處就在于作者曹雪芹能把大家不敢說的話，全都通過夢境表現(xiàn)出來，而且極具開示意味。寶玉夢醒之后，卻被襲人發(fā)現(xiàn)他睡覺時遺精，這對處于青春期的他們而言，是多么尷尬的一件事情。但是曹雪芹卻這么不經(jīng)意地寫了出來，而且就在夢醒之后。寶玉的夢本身極具預(yù)示意義。在寶玉的夢境中，他提前看到了身邊所有人的命運(yùn)，但是執(zhí)迷的他無法參透其中的暗示，只是當(dāng)作一場夢，卻不知夢境的種種，一切極具象征意義。
　　寶玉在夢中與秦可卿柔情繾綣、軟語溫存、難舍難分，在夢中行云雨之事，卻在夢外遺精，這是青少年青春時期身心發(fā)育階段的現(xiàn)象�！都t樓夢》是一本偉大的造“夢”奇書，性情愛欲在這本書里都是大夢一場。
　　寶玉之所以有這樣的夢，是因?yàn)榫�幻仙子為了讓他在夢中提前開悟，來了卻這一切的冤孽。不料，夢中的種種卻誘發(fā)了寶玉的情癡。不得不說，有些事物需要我們身體力行地感受，前人稱之為“歷劫”。
　　“一場幽夢同誰近，千古情人獨(dú)我癡�！边@不僅僅在說寶玉，也是曹雪芹對我們的開示。佛教有六道輪回之說，死后會出現(xiàn)“四大分離”的現(xiàn)象，我們生前的色身皆為幻身。古人言：“眉睫線交，夢里便不能張主；眼光落地，泉下又安得分明？”我經(jīng)常聽到有人批判寶玉夢中的種種，其實(shí)夢是不具備倫理和常情的。誠如古人所言，雙眼閉上，睡夢中的人都不能自作主張，九泉之下我們又如何能分明呢？
　　不管是寶玉的夢，還是賈瑞風(fēng)月寶鑒鏡中的夢，講的無非就是癡迷。賈瑞癡迷一場夢，斷送了性命；寶玉情癡一場夢，頓悟了紅塵。如同寶玉的夢，雖然在和秦可卿云雨，但是曹雪芹同時也寫出了寶玉“見荊榛遍地，狼虎同群，迎面一道黑溪阻路，并無橋梁可通”的夢境。讀到這里，讀者或許能夠豁然體會到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于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