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見的島嶼》一座積淀了眾多歷史傳說的文化小城,一群少男少女在這里慢慢成長。表面上,他們開心、灑脫,無憂無慮,實則每個人內(nèi)心都面臨成長歷程中的困惑和迷茫,15歲的初中女生慕容月見就是其中之一。 一個偶然的機會,月見邂逅了前來小城采風(fēng)的中年攝影師方邃遠(yuǎn),并漸漸被其底蘊深藏的氣質(zhì)所吸引,她一次次接近他,把困擾自己的難題一個個拋出去,與他在縱橫交錯的時空中馳騁,希冀能借此得到關(guān)于生命的各種解答。而在她身邊,一場無人可以預(yù)知后果的危險風(fēng)暴正在悄然醞釀之中.....
《月見的島嶼》小說在對人性的思考中,探索親情的價值與意義。并對留守少年們精神世界的需求進(jìn)行了探討,旨在呼吁更多的人關(guān)心這群少年。
蘭思思,喜歡平淡文字下蘊含的深層魅力,最大的樂趣是用不露聲色的筆調(diào)描寫世間的各種悲歡離合。已出版長篇小說作品:《花間》《相看兩相知》《生于七十年代》《撕裂的夢境》《下個路口遇見你》《北京,終究與我無關(guān)》《緣來如此》《茵為愛》《意亂相逢時》《 緣來如此》《危險的邂逅》《夜火》等。
最初最初,他們因為這樣那樣的理由孕育了我們。我們出生,依賴他們,他們也愛我們,那時我們彼此親密無間。然后,我們漸漸長大,有了自己的思想,有些思想讓他們發(fā)笑,有些讓他們感慨,也有一些,讓他們惱怒甚至畏懼。他們?yōu)檫@畏懼呵斥我們,束縛我們,我們感到迷惑、不解和痛苦,可無論怎樣訴說,他們總是聽不進(jìn)去,他們有他們的判斷標(biāo)準(zhǔn)。我們終于被疏遠(yuǎn)、隔離,和他們成為相望的兩座島嶼,我們在島的這邊遙遙注視著他們,深知有一天我們也終將鳧水過去,去到他們的島上。然而這一刻,我們?nèi)绱斯陋殹K麄冎袔缀鯚o人會想到要來我們的島上走走,這里對他們來說太小,根本沒法下腳。可我們?nèi)绱似谂。期盼有一天,他們中的一個也會注意到我們。他會緩緩游來,到我們的島上,試圖理解我們的世界。1紐約的秋天煙雨,江南,黃昏。書生踉蹌著行走在田間小道上,大片田野被甩于身后,村落在依稀可辨的前方。他身無一物,滿身泥濘,被雨水浸潤的臉上只見凄苦,細(xì)雨吞噬了他的嗚咽,他緊咬牙關(guān)。夜幕迅速從天際籠罩過來,書生加快了腳步。一株銀杏觸手可及,他急忙上前攀住,喘息。饑渴勞累和一路所受的驚嚇讓他視野渾濁,心神恍惚。一座簡陋的院落漸漸從墨色中顯出輪廓,他顧不上疑慮,拖著搖搖欲墜的身子挪步至柴扉前,未及拍打,門自動開了,他一頭栽進(jìn)去。時空被切割成零碎的片段,在他腦海中斷斷續(xù)續(xù)演繹。其間,他睜開過眼睛,似乎看到了晨曦,還有年輕女子窈窕的背影。他重又閉上眼睛,任意識在過去和未來中穿梭。不知過了多久,他醒來,呼吸暢通,耳目清亮,且感覺到餓。是白天,光線從窗外透入,使他眩目。屋子里傳來響動,他仰頭,看見一位綠衫女子正彎腰將一桶水倒進(jìn)缸里!肮媚铩彼麙暝鹕恚麊栃┦裁。女子轉(zhuǎn)過身來,他被一張明艷的面龐所震動,一時忘了要說什么。女子朝他展顏一笑,不作聲走出去。他怔了片刻,低頭看,一身干凈的衣衫就擱在枕畔。院子里,挽髻的婆婆坐在井邊縫縫補補,綠衫女子卻不知去向。書生走到婆婆身旁,深深一揖:“小生吳俊,奉父命進(jìn)京趕考,只因路上遭遇匪賊落魄至此,多蒙老媽媽相救,吳某不勝感激。”婆婆仰臉看他,嘖嘖笑贊:“果真是讀書人!說話這等斯文。杏姑那日開門,你撲通倒進(jìn)門來,我們不好生照看你,難道要將你攆出去不成?”吳生赧然,眼眸朝四下里望:“那杏姑……”“就是每日給你端茶送水的孩子。”婆婆抬眼,一指內(nèi)屋:“你且去用飯,杏姑給你預(yù)備好了!毙庸靡性趦(nèi)屋門邊笑望吳生,吳生心頭突突直跳,走近前去,朝她也作了一揖:“多謝姑娘這幾日費心照料!毙庸醚诳诙,依舊不置一詞,吳生直起腰來時,她又消失了。他正訕訕,聽婆婆解釋道:“你別當(dāng)她無禮,這孩子打生下來就是個啞子,親爹娘把她拋在路邊,恰好叫我這孤老婆子給撿回來就個伴兒。除了不會說話,杏姑可算樣樣能干,這里里外外一時半會兒都少不了她的!眳巧纳z憾,隨即又轉(zhuǎn)化成憐惜。大病初愈,吳生沒有立刻告辭,每日里跟著杏姑在村中四處漫步,這仿佛連紅塵都飛不到的地方居然是個山清水秀的好去處。他向婆婆請教地名!拔覀冞@兒也不是那出名的村啊寨啊的,歷來就是種田、打魚,再不然收些時鮮瓜果,也沒大宅大戶在這兒住著,你沒聽說那是自然。地名兒倒是有一個,叫作齊眉鎮(zhèn)!薄褒R眉鎮(zhèn)?莫不是梁鴻、孟光的那個齊眉?”“我們鄉(xiāng)下人哪里懂得,只知道這鎮(zhèn)子從無到有,也有些年頭了!币晦D(zhuǎn)眼,吳生在齊眉鎮(zhèn)住了一月有余,與杏姑感情日濃,經(jīng)婆婆許可定下終身,他隨即向兩人告辭,一則需回去稟報父母擇日前來迎娶杏姑,二則科考在即,他無論如何得去一試,或能光宗耀祖,也不枉自己苦讀多年。婆婆聽完他的打算,沉默半晌方道:“你既存了這想頭,我們也不能攔你,你但去無妨,只是這將來的事誰也難說!眳巧Πl(fā)誓此生定然不負(fù)杏姑,并立下字書作為聯(lián)姻憑據(jù)。他離開時,杏姑為他打了個厚重的包袱,裝滿衣衫和食物。他走了很遠(yuǎn),回過身去,杏姑還倚在門邊目送他,總是帶笑的面頰此刻籠上了一層淡淡的惆悵。兩年后,在通往齊眉鎮(zhèn)的路上,金榜題名的吳生滿面春風(fēng),策馬急行。銀杏猶在,那破舊的院落卻沒了蹤影。吳生揉揉雙眼,反復(fù)核實,確信記憶不曾出錯。他找村人打聽,人人搖頭!拔覀冊阪(zhèn)子里住了這許多年,何曾聽說過有那么戶人家,小相公你找錯地方了!”“這里可是齊眉鎮(zhèn)不是?”“正是!”“那便錯不了!”然而,不管他怎么搜尋,就是不見婆婆和杏姑的下落。細(xì)雨霏霏的銀杏前,吳生唏噓愧悔,自己來遲了。一片杏葉不知從何處飄來,落在吳生腳邊,他拾起,杏葉變成一頁紙——他留給杏姑的婚約憑據(jù)。杏姑的臉晃晃悠悠從紙面上浮現(xiàn)出來,吳生不覺伸手去觸摸,卻是枉然。兩行清淚緩緩從眼眶中滑出!蹲尦沁z事》* 齊眉從我識字那天起,就忙著在各類書本中尋找有關(guān)齊眉鎮(zhèn)的典故,這種老學(xué)究式的刨根問底來自于外公的遺傳,他是鎮(zhèn)上有名的知識分子,天資聰穎,又遍覽群書,裝了一肚子外婆稱之為“毫無用處”的學(xué)問,以至于我三歲那年拿著本《聲律啟蒙》在家門口裝模作樣把玩時,人人都稱道是家風(fēng)使然。搜尋的結(jié)果讓我泄氣,不但赫赫有名的正史沒有只言片語的記載,就連地方志中,除了一個簡單的地名外,其余說明文字一概沒有。我只在一本民間野史《讓城遺事》中找到一段與之略有關(guān)聯(lián)的傳說。我是在外公眾多的古文典籍中搜羅到這本《讓城遺事》的,如假包換的手抄本,沒有年代,也沒有作者署名。我問外公,他也迷糊,推測說可能是家族中哪個肚子里有點墨水的酸秀才涂鴉的。這秀才想必不得志,還喜歡幻想,講故事從來不交代清楚來龍去脈,有點故弄玄虛,可偏偏對我胃口。無聊的時候,我會猜測婆婆和杏姑究竟去了哪里,吳生后來有沒有找到杏姑。歸根結(jié)底,我也是個愛幻想的人。外公年輕時就職于一家著名的外資銀行,退休后他離開上海回到這座江南小鎮(zhèn)。他說這里是過去和未來的連接點,積淀了許多值得回味的時光余韻。如果我說我完全無法理解他這些話的含義你也能體諒我吧,畢竟我才十五歲。無論我怎么努力感受,鎮(zhèn)上的時光對我來說也僅僅像一塊塊凝結(jié)而成的乳酪:甜膩、無聊。By the way,我叫慕容月見,齊眉中學(xué)初三年級準(zhǔn)入生。我和外公、外婆一起生活,媽媽住在離鎮(zhèn)子70多公里外的都市,她有一堆事情要忙,不過我覺得保持適當(dāng)?shù)木嚯x對雙方都有好處,至少彼此能過得心平氣和一些。至于我父親,那真是說來話長,不提也罷。我很愛外公,這一點毋庸置疑,但對外婆,情況略顯復(fù)雜,她有時像只刺猬,很難接近。舉個例子或許你就能明白。某天放學(xué)回家,我看到廚房里一片狼藉——外婆氣勢如虹地將一砧板冬瓜塊都揮落在地。原因是她嫌外公切得不夠均勻。多奇葩的理由。我當(dāng)時選擇默不作聲溜上樓,廚房里的公案還是留給外公處理吧,誰叫他當(dāng)初娶了外婆呢!我倒不是怕外婆,但戰(zhàn)勝外婆唯一的辦法是吼得比她更兇,那需要花費很大體力,所以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跟她對壘。我在鎮(zhèn)上已生活了近十五年,你該明白我有多膩歪這地方了吧,但盡管如此,我卻從未想過要離開這里。人是感情復(fù)雜的動物,處處充滿矛盾,就是這樣。鎮(zhèn)上沒什么好的娛樂消遣,偶爾在中心地帶開出一兩家新店來,我們也會去湊熱鬧捧場,但不久就興味索然了,說到底,內(nèi)衣店和中老年服裝有什么好看的?最常去的是網(wǎng)吧隔壁的甜品店,在那里,我常能碰到兒時的玩伴蕭賓。蕭賓大我三歲,和我一樣,從小也是由老人帶大的,他父母長年在城里忙著販賣水果,很少顧得上他。和我不同的是,蕭賓只有一個奶奶。他奶奶大字不識一個,蕭賓還很小的時候,她怕耽誤孫子的早教(這詞兒是她媳婦從城里帶回來的),時常把蕭賓扔給我外公,和我圈在一處養(yǎng)。蕭賓的父母掙足兒子的學(xué)費后就把他轉(zhuǎn)到城里的中學(xué)去念書,但沒過兩年他就逃了回來。我問起他對城里生活的印象。“一堆狗屎!”他滿不在乎地告訴我。他離開小鎮(zhèn)前從不爆粗口,笑起來臉頰兩邊各有一個靦腆的酒窩;貋砗笙耖L了我一輩,一臉的世故,因此我相信了他對城市的評價。他父母回來勸過他幾回,蕭賓不聽,依舊我行我素,水果販子對他徹底失望后就放任不管了。幸好他們還有個小兒子,在城市出生的,從小陪在他們身邊,據(jù)說又聰慧又乖順,或許能承載父母多年來想改變命運的期望。說來好笑,蕭賓在鎮(zhèn)上的名聲不算好,但外婆知道我跟他在一起玩還挺放心,認(rèn)為我因此就不會被人欺負(fù)。哦,我真該謝謝她。從小到大,只要誰在游戲中跟我鬧矛盾,她肯定沖出來把人家一頓臭罵,直至對方哭著落荒而逃。我在鎮(zhèn)上的孤立完全是她一手造成的。當(dāng)然,我也不至于真的可憐到連一個女性朋友都沒有,韓美筠跟我就挺鐵的。美筠是我家的?停馄趴渌骸斑@孩子心寬,不別扭,沒那么多小心眼!”只有我知道,美筠之所以賴在我家不肯走是因為她回家后的日子更難熬。她父親的理想和蕭賓的父母如出一轍,都愛把過高的期許壓在兒女脆弱的肩膀上,好像從前自己沒讀好書都是子女的過錯。美筠學(xué)習(xí)很努力,但成績夠嗆,尤其是數(shù)學(xué)!拔乙豢匆姅(shù)字就犯暈。”她不止一次向我哭訴。我不知道該怎么幫她,早先她做應(yīng)用題常常連題意都不看清就開做,先把最先注意到的兩個數(shù)字抓在一起乘一乘,老師判錯誤后,她不假思索又將同樣的兩個數(shù)字?jǐn)R一塊兒除一除。每當(dāng)此時,她爸就在旁邊跺腳。看她做數(shù)學(xué)題,就像看雜技演員表演高空走鋼絲,時常得捏著把汗。我上學(xué)沒人給我壓力,但總體能保持在中上游的水平,運氣來了,還能沖一沖前五。一提起我的學(xué)習(xí),媽媽和外婆總是笑著秀大方:“讀書這事兒隨她去!急又急不來的。”不知道如果攤上美筠那樣的閨女,她們是不是還能笑得如此輕松。我這么說絕不是看不起美筠,但據(jù)說學(xué)習(xí)是要一點天賦的,可惜不是每個家長都能明白。得言歸正傳了,要知道我提筆的初衷是打算寫一個故事的,一個發(fā)生在我身邊,與我有一定關(guān)聯(lián),且我認(rèn)為值得講一講的故事。如果講故事的過程中我跑題了,也請原諒我,一來這是我第一次寫故事,沒什么經(jīng)驗技巧。二來,我的思維略具發(fā)散性——熟悉我的人都這么說。不過請放心,故事我一定會講完,我是個有始有終的人。每個故事都有個開頭,經(jīng)過仔細(xì)考慮,我決定把這個故事的開頭放在暑假的最后一天。暑假的最后一天,我睡了個長長的午覺,還做了個夢,我夢見了紐約。醒來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下壓著本《淮南子證聞》,這是從外公的典籍中淘來的,專用于催眠。我對著天花板發(fā)了好一會兒怔, 看這種書能夢到紐約還真是奇怪。不過當(dāng)我爬起來時,一眼掃到床頭柜上扣著的那本《行過死蔭之地》就明白過來。我買全了勞倫斯?布洛克的酒鬼偵探系列,那里面所有的故事都發(fā)生在紐約。外婆對我看這種書很不滿:“書名就嚇人,又是死亡又是謀殺,你就不能讀點兒健康向上的東西?”夢里發(fā)生的事卻讓我不爽,那感覺就像是一個幽閉恐懼癥患者被推進(jìn)了密不透風(fēng)的大罐子里。我決定出去走走。我下了回旋樓梯來到客廳,外公和外婆正在為一碗冰了好幾天的甜品爭執(zhí)。“放在冰箱里又不會壞的嘍!”外婆振振有詞,就好像冰箱是保險箱似的。外公正坐在門邊的藤椅里聽蘇州評彈,他舉起雙手:“總之別讓我吃!我不吃隔夜東西的!”外公對某事表示抗議的時候最可愛,臉上有股子正義凜然的執(zhí)拗勁兒,而平時他總是笑呵呵的,彌勒佛一樣。他們同時注意到我在換鞋,外婆犀利的眼鋒立刻掃過來:“你上哪兒去?”“找美筠玩會兒!蔽译S口扯了個謊!叭グ。”外公忙說,他喜歡我跟同齡人待在一起,唯恐他們二老把我悶壞了。外婆沒反對,只嘟噥了一句:“這會兒日頭毒著呢,當(dāng)心曬掉你一層皮!”咒語奏效。我走到古竹橋邊的亭子里時,腦門和后背已經(jīng)全都是汗。一只小白狗在河邊興沖沖地趕路,張嘴吐舌散著熱氣,我學(xué)它的樣子,伸出舌頭使勁喘息,不一會兒就頭昏眼花,人跟動物畢竟不一樣,這招不管用。河水綠油油的,不起一絲波瀾,幾棵老榆樹也被曬得昏昏沉沉,只有知了在賣力地制造噪音。眼前的一切讓我恍惚,不過話說回來,我知道自己的癥結(jié)在哪兒,自從做了那個夢之后,我就有點呆呼呼的。我對著在陽光下泛白的河水出了會兒神,很快就聯(lián)想到我的身世。很多人對我沒有父母照顧這一點表現(xiàn)出濃厚的同情,我自己覺得倒還好,除了外婆兇一點兒外,我吃穿不愁,有看不完的有趣的書,至于朋友,一個兩個足矣,多了也夠讓人煩的。我的快樂在外人眼里顯得有點兒沒心沒肺,好像我天生就該自哀自憐似的。不過我也從未因此而自卑,或跟哪個同情我的人發(fā)生過沖突,我對自己的身世還挺滿意的,這或許是因為每個小孩都希望自己有與眾不同的一面吧。但夢里酸楚的感覺很快涌上來,像要把我整個兒吞噬掉,我站起身,壓下心頭的不悅,繼續(xù)在陽光下暴走。我去了甜品店,蕭賓不在,服務(wù)員小葵告訴我:“阿賓跟小老板打了半天游戲了,嫌這里悶,說是出去逛逛——你想來點兒什么,慕容?”一如往常,我要了杯紅豆奶茶。店堂狹長的待客區(qū)里,兩三個男孩靠在沙發(fā)上沉默地看電視,他們都是在隔壁網(wǎng)吧打游戲打累了過來休息的。電視里正在放一個很莫名其妙的宮廷故事,一群妃子像潑婦似的在草地上大動干戈,天曉得是為了什么芝麻大點兒的小事。我喝完奶茶,走出甜品店,并在楊家祠堂附近見到了蕭賓和胖頭,他倆正蹲在一尊石獅子旁抽煙,觸目可及的遠(yuǎn)處是一片桑樹林。胖頭就是小葵嘴里的小老板,本名齊威,他爸爸是網(wǎng)吧兼甜品店的老板。胖頭今年十九歲,既不讀書也不工作,完全靠他爸養(yǎng),高興的時候就在網(wǎng)吧待著,美其名曰幫父親打下手,其實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打游戲。胖頭的綽號源自他那顆碩大的腦瓜,小時候他爸逢人就顯擺:“看我兒子的頭大不大?里面裝的全是聰明!”直到胖頭因為打傷人被請進(jìn)局子關(guān)了一年,之后初中沒畢業(yè)就輟學(xué),他爸才開始懷疑兒子腦袋里裝的或許是智慧以外的別的什么玩意兒。此刻,胖頭嘴里正說什么,一副樂不可支的表情,蕭賓大概對他的段子有免疫了,只是皮笑肉不笑地敷衍著,眼里是不以為然的神色。胖頭一轉(zhuǎn)臉看見我,眼睛立刻瞇成一條縫:“慕容,嗨!”我跟他打了招呼,又對蕭賓叫了聲:“哥哥!蔽覀z放在一起養(yǎng)的后果之一是,我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以為他是我親哥哥。胖頭從煙盒里抽出一支遞給我,嬉皮笑臉:“你也來一口?”我剛要接,那根煙就被蕭賓一掌拍落在地,他白了胖頭一眼,又對我皺眉:“學(xué)什么不好,要學(xué)女流氓!”胖頭彎腰撿起煙,拍了拍灰又放回盒子里,嘟噥:“我從我爸那兒順來的,三塊錢一根呢!”我問:“你們不熱?”蕭賓指指身后的弄堂口:“弄堂里有風(fēng)出來,叫穿堂風(fēng),比空調(diào)還舒服,不信你試試!”我學(xué)他的樣子蹲下來,不一會兒就感覺裸露的肌膚上有風(fēng)拂過,陣陣清涼。其實蕭賓挺聰明的,但跟學(xué)習(xí)比,他更愛把聰明花在吃喝玩樂上。胖頭從嘴里吐出一個完美的煙圈,忽然一副茅塞頓開的表情:“哎,慕容,明天是不是該開學(xué)了?”“算吧,得去學(xué)校報到!迸诸^捅捅蕭賓:“你去不去?”蕭賓哼一聲,沒搭理他。理論上,蕭賓跟我是校友,他在齊眉中學(xué)的高中部,雖然已年滿十八,到了高中畢業(yè)的年齡,但學(xué)籍還隸屬于高二,今年能不能升高三都難說。他父母最大的愿望是給他搞張高中文憑以便日后就業(yè),但他本人一點都不在乎。胖頭又把腦瓜轉(zhuǎn)向我:“你那個叫韓美筠的小姊妹呢,你倆不是形影不離的?”“她爸爸帶她去買參考教材了。你打聽她干什么?”蕭賓笑笑:“還用問,起賊心了唄!”我說:“那你死心吧,你不適合美筠的。”“我哪里配不上她了?”胖頭笑嘻嘻地反問!八际欣锏母咧,以后去外面發(fā)展,她爸爸說,留在鎮(zhèn)上的孩子都沒出息!迸诸^頗擔(dān)憂:“你說她那腦子能考得上嗎?”“不用你操心,她爸會給她想辦法!笔捹e說:“甭理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迸诸^蹙眉:“有韓美筠那么胖的天鵝嗎?我跟她是惺惺相惜!卑雮月前胖頭曾宣布他失戀了,據(jù)說是讓一個比他大兩歲的賓館服務(wù)員給蹬了,想不到這么快就移情別戀,我覺得他挺沒勁的。正無聊地瞎扯皮,一個瘦猴一樣的小子從對面的弄堂里連哭帶號竄出來。胖頭立刻來了勁頭:“是大鐘,又讓他老子揍呢!”大鐘在三岔路口迷糊了一下,又迅速朝右邊的桑樹林逃逸,邊跑還邊反詰緊追其后的老子:“我干什么了?我都干什么了?”他爸老鐘氣急敗壞:“嘴巴還硬看我打不服帖你!”胖頭拍著大腿給大鐘喊加油,大鐘精神抖擻,腳底像添了兩只風(fēng)火輪似的絕塵而去,很快就把老鐘甩在后面!靶♀┆s你給我站住!”我們都笑起來,胖頭笑得尤其厲害,渾身上下的肉都在抖,好像有人給他上了笑刑一樣。我不是第一次見他笑成這樣,學(xué)校放學(xué)的時候,他喜歡拉蕭賓去門口看美女,給每個路過的女生打分,看到養(yǎng)眼的女孩就朝人家吹口哨,別人對他瞪眼時他就愛笑成這德行。外婆曾拿我們這兒的話罵胖頭是“快活畜生”,意思是沒心沒肝,成天就知道瞎樂呵。其實不光是他,我們幾個都有點兒這樣。你想想,在這么個死水一樣平靜的小鎮(zhèn)上待著,好不容易能挖掘出來一點樂子還不往死里開心!大鐘人挺老實的,我們笑得這么歡絕不是因為幸災(zāi)樂禍。等鐘家父子在桑樹林那頭徹底消失后,我才注意到,在離我們七八米遠(yuǎn)的地方站著一名背包客。他出現(xiàn)得突然,簡直就像是從地里冒出來的,大概我們之前太專注于那對活寶父子了。他穿著白色的棉T恤和牛仔褲,腳下蹬一雙帆布鞋,鞋子邊緣的磨損程度表明他走過許多路,至于這人的年紀(jì)——這一點我總是看不準(zhǔn)——大概三十歲左右,反正比我媽要年輕些(老天保佑這話別讓我媽聽到,她會惱怒的)。我之所以這么仔細(xì)地觀察他是因為他和鎮(zhèn)上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他百分之百是個外鄉(xiāng)人。此刻,外鄉(xiāng)人正站在楊家祠堂門口探頭探腦。祠堂的門是虛掩著的,只要一推就能進(jìn)去,他大概也觀察清楚了,伸出手正要去推,胖頭在我身邊突然發(fā)出一聲暴喝:“你干什么!”我一聽他的口氣就知道他又想耍人玩了。背包客縮回手,有點疑惑地往我們這邊看過來,我注意到他有張白凈瘦削的臉,五官周正!拔蚁脒M(jìn)祠堂看看!薄艾F(xiàn)在不對外開放!”“可這上面寫著參觀時間是上午八點到十一點,下午一點到四點。也沒有貼通知說不開放。”這人還挺執(zhí)著。“我親戚是管這兒的,他說了不開放就是不開放!”胖頭既粗魯又不耐煩!澳鞘裁磿r候開放?”“不知道,得等通知!迸诸^說這話的時候簡直得意揚揚。背包客沉默了一會兒,我想他大概看穿了胖頭的把戲,但他沒有發(fā)怒,淡淡地掃了我們一眼,似乎還略略點了下頭,后退兩步后,安靜地走了。我盯著他的背影,眼前卻浮現(xiàn)出他剛才看我們時的神情,那神情平靜到什么情緒都分辨不出來,只能由接收者自行揣摩,我從中揣摩出的不是鄙夷,卻是憐憫,這讓我極不舒服,說實話,我寧愿他鄙視我們。我不喜歡這個人,所以我也遏制住了追上去告訴他真相的沖動。蕭賓對胖頭無聊的把戲表示厭倦:“十句話里有十一句是假的,你不累!那人招你惹你了?”胖頭朝地上啐一口唾沫,厚顏無恥地笑:“這多好玩,閑著也是閑著!”老鐘押著兒子從桑樹林里鉆出來,大鐘腦門上添了個老大的包,還在滴血,他用手捂著,低眉順眼地走,嘴里依然反復(fù)咀嚼剛才那兩句話:“我都干什么了?我做錯什么了?”卻完全沒了剛才那股子理直氣壯的勁頭!斑@小子就得揍!不揍不老實!”老鐘瞪著眼睛,得意揚揚地對我們宣布。大鐘抽抽搭搭哭著從我們眼前走過!扮姴,你干脆揍死他算了!”胖頭起哄。“揍死?將來誰給我養(yǎng)老送終?我能指望你個小翹辮子嗎?”胖頭又開始沒命地樂,我卻有點笑不出來了,看大鐘的傷勢挺厲害,心里不太是滋味:“這是親爹嗎,下手這么狠?”蕭賓掃了我一眼:“他揍起老婆來比這還狠呢!”太陽落到了桑樹林的西面,暑氣似乎沒剛才那么高了。蕭賓和胖頭要回去重拾戰(zhàn)場,我不想回家,便打算去桑樹林那邊走走。走過桑樹林就是鎮(zhèn)西,和人口密集的鎮(zhèn)東相比,鎮(zhèn)子西邊有點荒涼,這里原先是大片的水稻田,后來鎮(zhèn)上的人都往城市里涌,種莊稼的人銳減,許多地都荒下來。自然也不再有人養(yǎng)蠶!皨D姑相喚浴蠶去”的景象一去不復(fù)返了。外婆那一輩大概是最后的養(yǎng)蠶人,他們退下以后,年輕人都沒耐心從事這種見效緩慢又辛苦的活兒。但桑樹林還在,一年四季,葉子綠了又黃,黃了又綠。走過樹林盡頭,視野一下子開闊,能望出去很遠(yuǎn),包括夫山腳下一座在建的遺址博物館。除了一棟小樓,鎮(zhèn)西幾乎沒什么值得一提的東西。小樓是一位國民黨軍官早年的故宅,算起來有百來年歷史了。老宅幾易主人,上一位房東過世后,房子就一直空著,也沒人認(rèn)識宅子的新主人;蛟S,對新主人來說,這里僅僅是一項資產(chǎn),而非一個家。我鬼使神差地走到古宅門前停下,仔細(xì)打量這棟漂亮的房子。灰色磚墻被爬山虎團(tuán)團(tuán)圍住,門前的石階兩旁爬滿蔥郁的忍冬。葡萄架上,枸杞和葡萄藤緊鑼密鼓地?fù)寠Z空間,互相纏繞,不分彼此。一株蒼老的庭院樹枝干彎曲,主體粗得需要三四個小孩才能抱得過來。到處都看不出有人跡的樣子,一股神秘的氣息從房子的窗欞和周遭的植物中散發(fā)出來。這里和熱鬧的鎮(zhèn)東完全是兩個世界。我的目光落在幾串晶瑩的野葡萄上。綠顏色的葡萄泛著水晶一樣甜蜜的光,像來自精靈的誘惑。我輕易跨過宅子外圍低矮的籬笆墻。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葡萄早已熟透,經(jīng)過一個多月的暴曬,水分被大量蒸發(fā),表皮都皺巴了。但我還是忍不住摘下一顆,剝了皮送進(jìn)嘴里。糖分多過水分,甜到喉嚨口發(fā)嗆。我踮起腳,果斷地摘下一串,單手摟在懷里,又去摘另一串。手摸到葡萄串的藤梗,剛要用力折斷,小樓正門的窗戶忽然被推開,里面露出一張男人的臉。我吃了一驚,手一松,懷里的葡萄紛紛掉落在地。晚上,我坐在臺燈前,攤開日記本,我有每天記點兒什么的習(xí)慣。一天的經(jīng)歷在我眼前掠過,我在幾個事件之間躊躇。大鐘挨揍的事讓我覺得壓抑,況且跟我也沒什么關(guān)系,至于遇見的那個背包客,你想必也猜到了,沒錯,他就是在小樓窗戶前嚇我一跳的那位。如果僅僅是受到了驚嚇我不會在意,讓我耿耿于懷的是我被“捉了現(xiàn)行”后的愚蠢反應(yīng)。“我沒偷你的葡萄,我只是經(jīng)過這里!蔽艺f這話時鎮(zhèn)定得就像臨刑的英雄。他對我此地?zé)o銀三百兩的告白沒發(fā)表高見,凝視我片刻后,朝我點了點頭,從窗邊消失了。此刻想起這事我還忍不住懊惱地齜牙咧嘴,這種丟人的場面最好盡快忘掉。最后,我決定把下午那個夢記錄下來。對,那個令我郁悶至今的夢。不是我有自虐傾向,事實上,翻翻前面的日記,同樣的場景曾不止一次出現(xiàn)在我的夢中,我猜這其中一定有某種寓意。也許有另一個我,在那個讓我不爽的世界里掙扎著生活,我同情她,同時為自己現(xiàn)在的處境感到慶幸。我會給每篇日記都取個名字,這一篇,我稱之為“紐約的秋天”:意識里,這是秋天。我坐在街邊的一道木欄桿上,蕭瑟的秋風(fēng)正不斷灌入我單薄的衣衫。我感覺到的不是冷,而是清涼,那是所有在酷暑中煎熬過的人都渴望的舒爽。欄桿有點高,我的雙腿夠不到地,不得不蕩在半空,我必須不斷尋找平衡點,以免身體有滑下來的危險。這游戲?qū)嵲跓o聊,但我玩了很久,直到媽媽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他快不行了,進(jìn)去看看他吧!眿寢屨f話時嗓音哽咽,仿佛痛不欲生。我沒有回頭,盡管意識告訴我這是在紐約,身后則是一所醫(yī)院,但我依然覺得迷惘——自己為何身處此地,以及,媽媽提到的“他”究竟是誰。然而,我握在欄桿上的手終于還是輕顫了一下,憤懣和酸楚同時涌入心間,像泛濫的潮水,瞬間要將我淹沒。就這樣,我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