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作家航月繼《回家:中國留守報告(黔南閱讀)》后的第二部以“家”為主題的紀實散文集。2. 作為遠離家鄉(xiāng)在外漂泊的一代人之一,航月以其情感充沛的文字記述了她的家鄉(xiāng)、家鄉(xiāng)外的城市以及漂泊中遇到的人與事,從憂傷的逃離到悲壯的還鄉(xiāng),牽引出了每一個他鄉(xiāng)人渴望回歸家鄉(xiāng)的情感共鳴。3. 故鄉(xiāng)還在,靈魂可棲;貧w家鄉(xiāng),不僅是一種可能,更是一種需要。
序 住在靈魂的村莊
鄉(xiāng)村在中國的行政區(qū)劃上是最小的基層單位,從古至今,鄉(xiāng)村都在文人的字里行間被賦予濃重的悲情色彩。
這種悲情色彩是情感上對鄉(xiāng)村悲觀的色彩,是生活在鄉(xiāng)村和城市的人們從內到外體驗了人生的那種悲情。
鄉(xiāng)村還是農村的代名詞,只要你告訴人們來自中國的哪個縣城、哪個鄉(xiāng)村,農民的身份就成了你一個巨大的烙印和商標,它會貼在你的臉上、手上、笑容里以及身體的每個部位。然后農民身份將區(qū)分開你與他人的階層屬性,進而限定你走向城市空間的距離。
我最初記住的鄉(xiāng)村叫“大河草湖”,這個“大河”是因為鄉(xiāng)名叫大河鄉(xiāng),所以門前的河和草原也叫大河和大河的草湖。大河人管門前的草原叫草湖,因為大河將草原從中間一分為二,有湖、有草的地方叫草湖。草湖是我最早記住的村莊的名字,之后,在我成長的時間里,所有關于村莊、家鄉(xiāng)的概念里都有“草湖”這兩個字,更多的兩個字是“大河”:大河古城、大河煤礦、大河獸醫(yī)站、大河水庫,大河的干渠、大河的下澇壩、大河的男人、大河的女人、大河的娃娃、大河的丫頭、大河的媳婦、大河的驢。這些關于大河的文字在我很小的年紀里被另一個詞——“村子”代替,大河的人們從不說鄉(xiāng)村,都以“我們村子”來代表這里。
大河人說草湖、村子的表情是有底氣的、豪邁的、自信的那種,是祖祖輩輩在同一個地方有血脈、有根基、有傳承的那種氣場。
但村子和草湖對于我而言,還是新的。大河所有的農田、草原、戈壁、鹽堿地、房子對我都是新的。村子對于一個從南方流動到大河的人來說,這種新就證明你不是本地人,不是盲流就是外地支邊的。
面對老的村子,面對有模有樣的老房子、老巴里坤人,支邊的父母就是村子里的新戶,是村子暖色氣流里的莊稼地。
草湖在一年四季的變化中更換著顏色,四季的顏色:青綠、草綠、金黃、純白。每年如此,年年如此。季節(jié)分明,年年四色,從不更改。如此,我眼里的鄉(xiāng)村,除去固有的農村烙印外,更多的是暖色的氣流。這些暖色的氣流,在我25年的青春歲月里一直溫暖著我關于農村的回憶和記憶。
父母從江蘇魚米之鄉(xiāng)支援新疆建設到新疆東部哈密巴里坤縣這個有草湖的大河鄉(xiāng)村,他們從南方的綠色水田來到塵土飛揚、大雪壓頂?shù)拇蠛。他們把我的命放在了這個叫大河的草湖,把我來到人間的第一聲啼哭給了這個草湖,把我的名字給了這個草湖。
從此,我童年對南方和北方鄉(xiāng)村最多的記憶是暖色氣流里涌動的色彩,這些南方和北方鄉(xiāng)村里混合而成的五顏六色的湖水、紅色的瓦房、綠色的稻田、黃色的冬梅、青色的油菜、白色的雪以及廣闊的戈壁、草原、天山山脈和一年四季里草原上的馬、牛、羊的色彩,讓我很小就對色彩有了更多的喜愛。
就像梵高的油畫,我更喜歡他黃色基調里的麥田和描繪秋收的農人在麥田收割時的顏色,金黃的顏色刺穿我的眼睛,也刺穿我的心臟。
我的村子就在大得無邊的草原上,大得無邊的戈壁上,大得看不到天邊云彩的藍天下。像走在朝圣之路,我一步一叩首地用25年的青春靠近她、依戀她、愛她,并陪她走過她的滄桑。
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個安放自己靈魂的村子,這個村子是《詩經》里的河之洲,是杜甫詩里的茅屋,是陶淵明詩里的田園,是孟浩然的《過故人莊》里的田家,是余光中詩里的鄉(xiāng)愁。
每個村子都把最初原味的記憶讓祖先們一代代交接給子孫。今天,當我們處在商業(yè)化的都市回歸村莊之時,那些村子有多少還是我們曾經熟悉的樣子?
那些逐漸被商業(yè)吞沒了靈魂的村莊將在我們身后隕落,隕落的是原來的味道、顏色、歷史、文化和我們賴以生存的生命元素。
我生在草原,我的生命元素里有大河的草湖和大河的村子。
我大河的村子長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我小時候的棗紅馬在父親去世的10多年里,一直為我們家做苦力,直到它成為一匹老馬,無法拉車駕轅,悄然地老死在空闊的草原上,讓我們找不到它死亡的痕跡。棗紅馬的韁繩一直掛在我們家糧食倉的墻壁上,我們看不看它,它都一直掛在那里,像文物也像斷片。棗紅馬的魂在我們家的院子里,在所有它可以踩踏的空地上,在我們家的莊稼地里,在戈壁的梭梭柴里。
父親31歲就把生命丟棄在了草原,把棗紅馬留給了我們。他躺在戈壁灘上,聽棗紅馬的聲音從村口一直傳到戈壁深處。
我從草原出發(fā),帶著大河草原上全部的善良、勤勉、樸實,帶著青草味走進城市。我身后的村子仍然淹沒在草原里,像我離開時的那樣,只是牛糞的數(shù)量比那時更多,野菜比那時更多。而村子里的人越來越少,只剩下許多老年人守著暮年的歲月在草原上張望。
離鄉(xiāng)的我?guī)Р蛔吒赣H的墳,也帶不走棗紅馬的韁繩,更帶不走村子里暖色的氣流和向日葵一樣的太陽。我?guī)ё叩膬H僅是我在草原的村子里得到的全部恩惠,它讓我在城市里生活了20多個年頭,仍然還是一個純粹的草原女子,一個歷經歲月仍然安靜如初、心地善良的草原女子。
故鄉(xiāng)還在,靈魂可棲。從原來的村莊艱難地走向城市,在城市里游離于人群中孤獨地找不到靈魂的歸屬,又再次一步步向曾經丟失的家園回歸,曾經的鄉(xiāng)愁都成了一份過時的深刻的追憶。
我把離開草原后在城市的路途中,用回望寫下的關于我的草原和村莊,以及我旅行游歷中寫下的中國南方和北方村莊的文字整理成一本紀實的鄉(xiāng)村散文集《何以為家》,我希望,我?guī)Ыo你的是我生活過的鄉(xiāng)村,是你眼里不一樣的鄉(xiāng)村。這些鄉(xiāng)村從我的草原出發(fā),偶爾尋覓、偶爾發(fā)現(xiàn)、偶爾閱讀。她們有著不同的名字、不同的色彩、不同的生命感悟。
謹將我生活過的草原里的大河,以及我的眼睛看到的、靈魂閱讀過的中國鄉(xiāng)村呈現(xiàn)在這里。那也許是你生命中曾經的河、山川、草原、田野、莊稼、食物、足跡;也許僅僅是一個名字、一幅久遠的畫,那畫已經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