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在夢中》收錄了作者默音的五部短篇小說:《人字旁》、《真實的模樣》、《猶在夢中》、《昨日玫瑰》、《魄繪》。作品文字優(yōu)美,故事內容充滿幻想的浪漫與新奇,植根于我們熟悉的現(xiàn)實世界,卻又讓這個世界變得有一點微妙的不同,小說的主人公們像普通人一般生活著,卻又經(jīng)歷著不同一般的感情糾葛,故事結尾往往令人唏噓。而同時,作者也在通過她筆下不同尋常的人物抒發(fā)一種對于感情對于現(xiàn)實的冷靜觀察,文字恬淡、感情綿密,卻每每讓人回味,讓人上癮!丢q在夢中》帶我們穿梭于幻想與現(xiàn)實之間,是一部充滿異色調的短篇小說集。
周嘉寧、《鯉》雜志傾情推薦,最富巧思的科幻奇幻跨界作者默音的故事能抵達我們所不能抵達的另一個真實世界既定的未來是否能夠改變,《猶在夢中》帶你直面人性深處最真實的選擇!默音的故事總是界限模糊,她們游走在現(xiàn)實和虛幻的邊緣,無法用一種具體的體裁去限定,卻總能夠在搖擺中找到最迷人的平衡點,盡力往人性的深處探尋。——周嘉寧(《鯉》雜志文字總監(jiān) 作家) 默音對“謎”,對“穿越”,對另一個世界的喜好,是沒有野心的喜好,也是不屬于象征域的喜好。她或許是真的相信,在我們看到的世界之外,還有另一個真實世界的存在。我們抵達不了,但是文字的創(chuàng)造也許能夠抵達。——袁筱一(法語翻譯家)
默音
女,云南大理人,現(xiàn)居上海,畢業(yè)于上海外國語大學日語系,現(xiàn)為出版社編輯,自由撰稿人。寫作方向側重于科幻小說、愛情故事、青春文學等,以文字優(yōu)美見長。曾在《科幻世界》、《鯉》等刊物發(fā)表小說,散文和書評見于《南方都市報》、《城市周報》、《新京報》等。大陸已出版作品有《月光華》《人字旁》《姨婆的春夏秋冬》。
魄繪
“虛擬假設不存在,發(fā)生的事就是發(fā)生了,不管你怎么想,都不可能從頭來過。”
我看向說這話的男人,“那我們至少能吸取教訓,在將來不犯同樣的錯誤。對不對?”
他笑了。“希望如此。不過,有些事你知道自己必定別無選擇,因為你只能是你自己。就算預先知道結果,你還是會朝那個方向走出第一步。”
我環(huán)顧四周,人們在陽光下懶散地走路,或是坐著發(fā)呆。很難想象所有這些人都在朝著不可抗拒的方向而去。我隔了一會兒才說:“聽起來,你很宿命。”
他沒有回答,和我一起斜倚在粗笨的原木長沙發(fā)上,同時因刺眼的陽光微瞇著眼。這是七年前的五月,云南大理。這番對話連同當時周遭的景物一同鐫刻進我的記憶,至今不曾消磨半分。賣銀飾的女人身背民族布包,帶著空茫的神色經(jīng)過我們眼前,不遠處有個北歐男孩赤著上半身曬太陽,我點了一杯叫做“三道茶”的當?shù)仫嬃,這時正喝到散發(fā)古怪膻味的第二道。
我清晰地記得這一切,不僅因為那之前和之后發(fā)生了太多的事,更由于那整個時代已變得遙不可及,猶如青春本身。七年足以劃就一個時代,當時上海的房價還不到現(xiàn)在的二分之一。每當提起那一年,我的好友明霓不由得面露悵然,她總說要是那時出手買房該多好。人往往會有這種“要是”“如果”的假設。
當然,讓我感到痛悔的完全是另一碼事。每當關于虛擬假設的對話伴隨著大西南灼人的陽光一起浮現(xiàn)在腦際,我就會閉上眼睛,等記憶的重量撤離我的身體。誰說往事如風?懷念本身像把刀。
春天之前是冬天。那年冬天的前半截沒什么特別。我在一家軟件公司編寫使用手冊,就是把技術人員提供的中文手冊翻譯成日文,兼做些簡單的內測。這份工作無非是消耗腦細胞,不需要太大的進取心,正合我的性格。我每天盡可能按時在六點下班,租住的房子離公司騎自行車二十五分鐘的路程,再往前不遠就是菜場,這么著,我?guī)缀蹩偰茉谄唿c前后拎著菜爬上五樓進屋。
最喜歡冬天打開家門的那一刻。屋里的燈光混合了暖意涌出來,像小孩兒的粉拳打在臉上。有家真好。
方濤每天在家。因為他沒有收入,每到交付三個月房租的時節(jié),我就得變著法子找錢。最常用的辦法是從信用卡透現(xiàn),然后托明霓給我找翻譯的兼職來補缺口。不過,除了為經(jīng)濟犯愁的短暫時刻,我很喜歡這種有人在家的感覺。我把菜擱在廚房,穿過比過道寬不了多少的飯廳,來到十多平米的客廳兼臥室。方濤照例在電腦跟前,他坐累了就會換個姿勢蹲在椅子上,仿佛一只大猴子。這只猴子比我大四歲,頭發(fā)自從失業(yè)就沒剪過,入冬后已經(jīng)超越耳際往肩部發(fā)展,比我的還長。
他想必早就聽見我進屋,這會兒朝我轉過一張略顯瘦長的臉龐。懶洋洋的笑意在他的嘴角一閃而過,我走過去,隔著電腦椅從背后抱他,下巴擱在他肩上。他“哎哎”地作勢叫兩聲說,小考拉,我要掉下去了。今晚有啥好吃的?
我把晚餐的菜譜報一遍,換上家居衣服進廚房做飯。吃飯,一起看碟。這就是我們日復一日的家庭生活。一天下來畢竟疲了,我看了半截就在沙發(fā)上睡過去,醒來通常是夜半,自己不知何時已被挪到床上。方濤要么在我旁邊睡著,要么仍在房間一角上網(wǎng),這要看我朦朧睜眼的具體時段。我在昏暗中辨認出他或遠或近的存在,隨即安心地回到黑甜鄉(xiāng)。
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是這樣。生活平靜無波,我以為老夫老妻也不過如此。其實我們相處不過九個月,相識則不到一年。
十二月后半的周日下午,我接到明霓的電話。她直奔主題地說:“妞啊,有份輕松的零活,報酬也不壞。”
我當時正拎著一棵被肢解了塞在黑塑膠袋里的圣誕樹,氣喘吁吁地走在前往地鐵站的路上。街道兩側的櫥窗一致呈現(xiàn)出季節(jié)感,玻璃上的噴雪,圣誕老人的畫像,從店堂內曳出的“鈴兒響叮當”的音樂,所有這些匯聚成一種不無矯揉造作的節(jié)慶氣氛,鼓動人們進店買單。道旁樹上點綴的彩色玻璃球也同樣暗示著消費的美妙。而我,一個二十三歲的所謂小白領,用一只大黑袋子裝著從城隍廟買來的家庭圣誕裝飾,周遭的一切對我來說只是風景。同樣是過節(jié),窮人有窮人的過法。
聽明霓這么一說,我以為又是什么翻譯活兒,結果不是。她有個賣普洱茶的朋友最近要去云南辦貨,需要找個人臨時看店,也就一周的工夫。報酬確實不錯。我雖然抱著“鳥為食亡”的心態(tài),還是對明霓說:“姐姐,你忘了我得上班啊。”
“沒說讓你去——你家方濤不是閑著嗎?正好給他找點事做。”
我思忖片刻,“他可能對看店不感興趣。”
隔著滿街的喧囂都能感到明霓的不屑:“拜托,他總不能一直靠你養(yǎng)。再說也就一個星期,又沒讓他干一輩子。就算他想,人家也沒那需要。他不是文藝青年嗎,店里還擺了些畫,他沒事可以看看畫,翻翻書,到哪里找這么好的事!”
我趕緊表態(tài):“好,我回去和他說。不過你最好也問問別人,萬一他不想去,也有個后備。”
明霓答應得略為不快,又問我在哪兒。我說在人民廣場附近,她說:“哎,我就在那家茶葉店里,福州路進來一點,離你很近。你正好先過來瞧一眼。”
我本想說我拿著一堆東西呢,轉念答應了。嗓子直冒煙,去歇口氣喝點茶也不錯。既然是茶莊,總該有茶喝才是。
在福州路沒走多遠就到了明霓說的橫馬路,我拐彎進去,找到那家名叫“一念”的茶莊。從名字看是個不俗的店。格柵木門敞著,進門兩側是與墻齊高的原木置物架,左邊架上擺著若干陶杯,右側陳列的是餅狀的普洱茶,白地的包裝紙上以古拙的字樣印著某某古樹茶。再往里走一些才能看見店堂朝左側彎曲的深處,那兒擺著一張大桌,三面墻上掛了些畫,這個角落不像茶莊,倒像一間畫廊。
明霓和一個男人坐在大桌兩邊,正在喝茶。她背對著外面,那個男人先瞧見我。他沖我點點頭,明霓隨之轉頭。她臉上立即綻出笑意,親昵地喊了一聲“妞”。
我應了一聲,眼睛不覺滑過墻上錯落的畫框,在其中一幅上停駐。和店堂入口的中式風格不同,全是油畫。我盯著看的那幅夾雜在靜物花卉與水鄉(xiāng)風景之間,是惟一的肖像。但這不是它格外惹眼的理由,讓我無法移開視線的是畫中人本身。
那是個紅衣服的少數(shù)民族女人。
紅色其實并不確切。衣服的底色無從辨認,其上綴滿了大朵的刺繡紅花,花朵肆虐在長袖布衫的每一寸,遍及小馬甲,以及寬腰帶,她整個人好似一片繽紛的春日田園。她的頭發(fā)壓在纏頭里,那上面同樣極盡了繡花的可能,只在兩側留出少許黑底。纏頭越往末梢越細,像一截豎在腦袋上的花煙囪。與這一切奪人眼目的紅相比,藍布袖套顯得有些突兀,兩只手局促地交握著,皮膚黧黑。同樣的膚色也在她的臉上,更黑的是她的眉眼。臉型瘦長,若不是那雙倔強的黑眸子,你可能會對過高的顴骨或菲薄的嘴唇表示挑剔。
那雙眸子讓人沒法挑剔。
我一定是對著畫發(fā)了好長時間的呆,以至于明霓格格地笑了起來,“傻妞,要是你來看店,我估計老喬該不放心了,你就這么只顧自己看畫,別人把店里的東西搬空了你都不知道。”
她喊作老喬的男人沖我溫和地說:“你好像很喜歡這幅畫。”
我把目光撤回來,“這幅畫就像蒙娜麗莎,讓人一看就想知道它是不是有原型。”
“原型?哦,你是說模特。有倒是有,不過聽說已經(jīng)去世多年了。這是我爸畫的,畫上的人是他在云南插隊時認識的一個彝族姑娘。”
我在明霓身邊坐下來,老喬燙了一只杯子給我倒茶。茶色暗紅,像血。喝到嘴里有股土味兒。他注意到我的神情,問我是不是第一次喝熟茶。
“喝慣了就會慢慢喜歡的。”老喬說。
“這茶清腸胃,美容。”明霓像在打廣告,“哎,我真羨慕你的日子,喝喝茶發(fā)發(fā)呆,一天就過去了。哪像我們,除了伺候客戶,還得伺候手下人。”
我笑了,“可別把我算進去。我的日子也很簡單,雖然沒他這么舒服。你要是不把公司做那么大,自然可以少些辛苦。”
這幾年,眼看著明霓的忙碌與收入一并見長。她算是我的學姐,我從大四開始就幫她干過零活。她的翻譯公司最初只有兩個人,現(xiàn)在租了像模像樣的寫字樓,有十來名員工在其中像陀螺一樣忙個不停,接單,把翻譯活派出去,校對排版交稿。明霓成了鞭打陀螺的人,比從前凡事親力親為的日子更不得閑。
明霓對我的話一揚眉,“我這也是身不由己。不做大就要被吃掉。”她忽然注意到我放在地上的黑袋子,“什么啊這是?”
我告訴她里面是圣誕樹和其他裝飾。“你要不要來玩?后天平安夜,我們在家簡單布置下,吃個飯。”我順便也邀請了剛認識的老喬。
以圣誕樹為引子,明霓又開始感慨“本小姐苦無男友”。我說你少花點時間在公司就有時間談戀愛了。老喬慢條斯理地沏茶,不時看一眼我和明霓,像個見過太多的長輩。我直覺他是個有心事的男人。有心事,而且有故事。讓我有隱約的好奇。他答應圣誕節(jié)來我家坐,正好和方濤見個面。
那天晚些我對方濤說了看店的事。和預想的一樣,他表示不感興趣。我自己倒是很中意老喬的茶莊。最近剛交完房租,家庭賬目暫時打平,我便也沒有說服他的動力。最主要的是,我不想變成一個老對自己男友嘮叨的女人,那樣太瑣碎,想一想都可怕。大概因為這種試圖灑脫的心態(tài),我被明霓總結為“慣男朋友慣得不行了,沒見過這么傻的女人”。她當著老喬的面說出這一評語,他聽了只是溫和地笑,沒就此八卦半句。我暗自感激他的反應。
如果日子是穿在一起的珠串,節(jié)日就是其中大而炫目的一粒。不過,再閃亮的日子也終將毫不遲滯地過去。
平安夜在記憶中閃著節(jié)日特有的短暫微光。方濤被我指派了安裝圣誕樹,嘀咕了幾句“過什么洋節(jié)”,等那株半人高的塑膠圣誕樹豎起來,枝條上的小燈泡五彩閃爍,我從廚房把一道道菜端出去,他也不覺興奮得像個孩子。老喬來得有點早,他帶了兩支紅酒,兩個男人坐在沙發(fā)上先開了一瓶喝起來。等明霓到的時候,屋里已經(jīng)充滿“酒逢知己千杯少”的融洽氣氛。她跑到廚房來視察進度,一邊感慨:“你家方濤今天狀態(tài)不錯,讓我想起你們剛在一起那會兒。”
我正在炒蘿卜干臘肉,廚房充溢著嗆人的氣味。明霓是湖南妹子,她一點不怕嗆,反而顯得很享受。她的話讓我輕微錯愕,“你覺得他近來狀態(tài)不好?”
“你自己沒覺得?他對什么都沒興趣,還老認為自己特別了不起。和他隨便聊點什么,動不動就開始評論社會不公,一會兒又說別人缺乏想象力。就當我和你都沒他有想象力好了。也不想想是靠哪個缺乏想象力的女人才有他現(xiàn)在的日子。”
好在抽油煙機的嗡嗡聲遮蓋了明霓尖銳的嗓音。方濤在失業(yè)前做的是銷售。銷售大約是一種需要想象力的工作,不然怎么忽悠別人掏錢呢。我倒是不介意被他下定義,只是明霓提到他的狀態(tài),讓我有點掛心。方濤也試著找過幾次工作,并不順遂,這使他對社會多了些抱怨。社會也許確實像他說的那樣充滿了種種不公,可我們都必須在其中過活。
我費力地端起單柄炒鍋,把菜撥拉到盤子里。“所以我喜歡過節(jié),有機會讓他多和外人說說話。我怕他老待在家里變得自閉。”
明霓接過盤子,臉上又露出那種“你這個傻女人”的表情。她沒再說什么。那天接下來的時間交織著談話,食物和酒。我不懂酒,只覺得老喬帶來的紅酒真是好喝。老喬每年要去云南好幾次,他侃侃說起那邊的風土人情,方濤和明霓都聽得很帶勁。大約因為酒精的緣故,我沒怎么聽,只是恍惚地看著他們三個微笑。
有句話我沒告訴明霓,我喜歡過節(jié),也因為這時我不用特意尋找話題和方濤聊天,而是可以放空頭腦,僅僅做我自己。
一月底的某個周末,我走進老喬那家名叫“一念”的茶莊。他坐在店堂深處我們第一次見面的位置,身前是茶海,手里是一本書。
明霓說得沒錯,他的生涯讓大多數(shù)人羨慕。不光是這種生活方式,更重要的是他臉上那份和現(xiàn)代社會幾乎錯位的怡然自得。
直到我在對面的椅子上落座,他才從書頁上抬起臉來。“是你。好久不見。”
“你好象一點也不關心生意,只怕別人把外面的貨拿光了你也不知道。”我探身過去看那本書的封面,他把書豎起來讓我看清楚!秹羧A錄》。果然是神仙日子看神仙書。
老喬嘿嘿一笑,“確實有人偷過杯子,茶餅倒是比較安全,體積大,不容易攜帶。”
我試圖想象了一會兒偷陶杯的賊。“那些杯子挺別致的,是哪里產(chǎn)的?”
“我一個朋友設計了找人做的。”他說,“粗陶而已,有些人覺得好,也不是每個人都喜歡。”
“我覺得挺好。”
“那你去挑一個自己喜歡的。就當是平安夜的回禮。”
我笑了,“看來我以后要多請你吃飯,還有杯子拿。”
“那天真的挺不錯,”他忽然感慨起來,“我好些年沒過圣誕節(jié),也好久沒有那么開心了。”
這句話來得突兀,我不知該怎么接,起身去挑杯子。我選了一個比手掌還高的大杯回來,杯子的外壁沒掛釉,貼在手心里像塊質地細密的石頭,但比石頭溫暖。
老喬盯著我看,“你個子小小的,卻喜歡用大杯子。”
“給方濤選的。他每次都倒一大杯水牛飲,可沒耐心像你這樣泡功夫茶慢慢品。”
“哦,你家方濤怎么不和你一起來?今天是周末吧。”
對方濤來說天天都是周末。我沒把這話說出口,只告訴他方濤已經(jīng)回家了,趕在春運之前走的。
他又問:“你過年去他家還是回自己家?”
我笑了,“他父母應該不知道我吧。我今年不回家。”
老喬顯得有點詫異,沒再追問。這倒省得我編造理由了。方濤回家要待大半個月,再說我總不能讓他空手回去。仍是用信用卡透現(xiàn)的老辦法,我給他湊了一筆錢帶著,F(xiàn)在就盼著春節(jié)后的年終獎,或許還可以趁假期在家做點翻譯——二月底又要交三個月的房租,我努力挖東墻補西墻都來不及?紤]到經(jīng)濟狀況,我今年只好不回家了。
我還沒想好怎么對爸媽解釋。或許該說我買不到票。晚一些再說。
我決定換個話題:“今天你泡的什么茶?和上次那個一樣嗎?”
他像是被提醒了,“看我!只顧著說話,都沒給你倒茶。”他打開隨手泡的開關,水壺很快響起來,像一只打呼嚕的貓。
老喬解釋說今天泡的是生茶。見我一臉茫然,他開始講解生茶的熟化過程,又從長桌一側的藤制矮架上抽出一本書,翻開里面的彩頁給我看茶樹的照片。聊了會兒茶之后,他跳到另一個話題。
“你一般會選擇相信直覺,還是相信別人告訴你的話?”
我老老實實地說:“要看那個人是誰。如果是我信任的人,我當然選擇相信他。”
他定睛看了我一會兒,“如果你的直覺和那個人的話矛盾呢?”
我思索著,“你的意思是,對方說謊?那我會想辦法找出他為什么要說謊。有時候,人會選擇善意的謊言。不過我不喜歡這樣,我更愿意所有事情都清清楚楚的。”
老喬把茶澆在壺上,又用一塊小毛巾把壺身擦干,動作輕柔得像在給洗完澡的嬰兒擦拭身體。他做完這些才開口:“雖然剛認識,不過,我就猜到你會這么說。”
我抬頭看向他身后掛著的彝族姑娘的畫,忽然注意到這已經(jīng)不是原來那一幅。很相似,但畫中人的角度和之前略為不同。在這一幅畫里,她的腰上有個黑色的物件,大半隱沒在深色的背景中,難以辨認。
為了看清些,我起身走到老喬旁邊的位置,仰著脖子盯視層疊著油畫顏料的布面。
黑色的物件是一把刀。皮制刀鞘呈現(xiàn)烏油油的色澤,拴在她繡有大朵紅花的寬腰帶上。刀柄被短馬甲下擺的流蘇遮住了,刀身大概有我剛才選的杯子那么長,一寸來寬。之所以得出這個結論,是因為這幅畫顯然是按照真人比例畫的。
走近看時,她的眸子顯得更加深不可測。像兩口深井。冰冷無光的液體在井底深處悄然涌動,那是屬于古老時代的水脈,透不進一絲現(xiàn)世的光。
我莫名其妙地感到脖子后面有種涼颼颼的感覺。
耳畔回響起方濤的聲音:你最大的問題就是缺乏想象力。
誰說我沒有想象力來著?我的想象力多到可以嚇唬自己。這個略為嘲諷的念頭使我微笑了一下,繼而對老喬說:“看來你爸很喜歡畫這個彝族姑娘,這一幅比那幅更傳神。”
身后傳來一聲脆響,我轉過頭去。
老喬的寶貝茶壺從他手里滑落到茶海上,摔成了碎塊。濕乎乎的茶葉飛散在桌子各處,像一團團迷你水草。我趕緊問他有沒有燙到。他仿佛沒聽到,兀自心事重重地盯著我看。
不對,他是盯著我身后的畫。
我條件反射地又轉回去看畫。年輕女人和她的刀。繡花衣服。這其中沒什么足以讓人打破杯子。
“怎么了?”我問老喬。
他皺著眉,“你剛才說,這幅畫比原來那幅更傳神。你覺得兩幅畫有什么不一樣?”
我詫異地伸手一指,“她多了一把刀。”
就在這個瞬間,我也終于意識到有什么不對勁了。她的手放在刀柄上。我可以對天發(fā)誓,在一分鐘之間還不是這樣。我剛才看見的是掛在腰上的刀,刀柄隱沒在馬甲的流蘇里。而今,一只皮膚微黑的手——毫無疑問是女性的,同時顯得相當有力——正按著烏木刀柄,那些垂掛著圓形金屬片的裝飾條被掀到了一旁。
我聽見老喬說:“我沒換過畫,這就是原來那幅。你確實看到她活了?”
我目瞪口呆,來不及作答。他又說:“在我眼睛里沒有任何變化。真的。不過我相信這不是你的幻覺,因為以前也發(fā)生過這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