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最終歸于有鈔票的人，恒古不變的天條。讓我來看看這群“婆”們，早先也是有人樣的，樣子都還好呢。她們先歸了有錢男人，樣子沒了，男人們打發(fā)她們出來快活。男人們用她們生養(yǎng)，帶領(lǐng)小孩，管教傭人，嘮叨他們少喝點，吃維他命，衣服要穿暖，偶然制定家宴菜單。在她們上空床的時候，男人們面前的小妖精走馬燈似的一直旋轉(zhuǎn)。現(xiàn)在她們成了婆，功臣，不需要男人打發(fā)，自己也要出來找個楊老師這樣的貼心東東。
     我看見張蓓蓓進來了。楊東在我后面看見了她。此刻中年女生們已經(jīng)退場。好在她們知道斤兩，舞跳成那樣不能在晚上的舞場現(xiàn)世。還有，她們之所以做丈夫的定心丸，也是因為守財奴的美德，寧愿跳下午一點的茶場，最奢華也不過跳下午四點到晚上八點的香檳場，一百元一張門票。比之晚場兩百元門票，再加六百七百八百買個舞男，她們是怎樣也想不開的。一百元跟東東跳個香檳場，再小吃他一點豆腐，滿足了呀。
    楊東坐在舞池邊上，看著四十多歲的張總來到長廊桌子前坐下，二郎腿架得十分丈夫。生意做到舞廳里來了。一邊打電話一邊四周看，想看哪個waiter 眼力價好，注意到了她。眼力價最好的就是溫經(jīng)理。他拿起酒水單，等著女老總電話通完。好了，蓓蓓掛了電話，他愛犬一般撒歡地撲上去。
    溫經(jīng)理告訴蓓蓓，葉老師已經(jīng)來了，好像在后面換衣服。張蓓蓓點了一瓶蘇打水，漫不經(jīng)意地看看表。葉老師和她都準時。這次沒有看見蓓蓓的兩個閨蜜。她們每回來都是蓓蓓結(jié)賬。看來蓓蓓也肯把自己當竹杠給人敲。舞池里慢慢填滿人。一個四十八九歲的女人此刻進來。不是一個人，隨從一大幫。女人很瘦小，五尺高最多了，于是四肢的效率高過一般人，動作快得有點抽筋。引人注目的是她個個手指頭上都戴了戒指。好在她一只手只有五個指頭，假如有第六個，那也要用鉆石去打扮的。說話聽不見她聲音，只見兩手流星。隨從叫她滕太。看去不是大陸貨。
    蓓蓓看著這個戴了半個首飾店的瘦女人。溫經(jīng)理到她身邊去了。溫經(jīng)理狗鼻子，人家賬戶里的數(shù)位他聞得出似的。跟騰太講了幾分鐘，不知何故，兩人都向蓓蓓看過來。蓓蓓掉轉(zhuǎn)開臉，不要做他們的談資。就算一份談資也是見得人的：美國留學十年，房產(chǎn)國內(nèi)國外十來處，自己養(yǎng)活自己，養(yǎng)活爹媽，養(yǎng)得還很華貴。這一點她心里硬氣，同時也有點兒虛：女人靠自己致富？殘了一半了。
    做女人方面，騰太比張蓓蓓勝一籌。丈夫就是她的公司：丈夫的大把進項就是她的進項，想如何開銷便如何開銷，買浪漫買歡愛這年頭有錢怕買不來？
    蓓蓓摘下眼鏡�？唇�處需要眼鏡，看遠處需要摘下眼鏡。這個歲數(shù)麻煩一天天多起來。溫經(jīng)理帶來個精瘦男子，背頭錚亮，黑綢子襯衫掛在衣架上一般。葉福濤頭一眼看是鏢局的殺手，再一眼是上海灘的白相人。
     蓓蓓也認識葉大師，看過他來舞廳表演的盛況。他一個生日一般要過五六天，不然女學生們孝敬不過來。去年生日蓓蓓領(lǐng)教過，兩排舞男舞女加中老年學生列隊歡迎，葉大師直挺挺一根旗桿，絲綢襯衫就是一面黑旗飄過人臉的甬道。蛋糕十層寶塔，某個闊太太專門為他定制。此刻蓓蓓見溫經(jīng)理在葉福濤和騰太之間兩頭忙，好像他們的中國話還需要他翻譯。蓓蓓又看看手表。這個見面禮介紹儀式該結(jié)束了吧？那幫隨從也一一握了手。蓓蓓喝一口蘇打，一嘴氣泡沸沸的。
   身邊來了個人。
  “張總！……”
   張蓓蓓看見溫經(jīng)理的笑臉就曉得出變故了。
  “實在是……不好意思！葉大師今天的辰光已經(jīng)被約掉了！我不曉得！他通知我太晚，所以我沒有來得及通知您張總！”
   溫經(jīng)理整個臉擱在一耳摑子的最佳擊打距離內(nèi)，任打任啐。張蓓蓓有點兒想拿起桌上的蘇打瓶子，不過總不能往溫經(jīng)理臉上砸，那張臉比他人還累，實在不容易。她喉嚨低沉，臉上的肉有些橫，哦…她從溫經(jīng)理面前轉(zhuǎn)過臉，看著葉大師接過騰太的隨從上供的一杯果汁。葉大師從不沾酒，鏢局殺手也要好習慣來滋養(yǎng)的。
   蓓蓓把臉轉(zhuǎn)給溫經(jīng)理。不是上禮拜就約好了嗎？你們這是有名的老舞廳，怎么這樣擦爛污？！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我的律師行專門跟不講誠信的人打官司……這些話是我從她心里看到的。她一開口，我意外了。這個女人有點兒德行。她說都是因為錢；想要漲價，沒問題啊，明說嘛。能不能問一下，那位太太付葉老師多少？溫經(jīng)理害怕地往后縮。溫經(jīng)理你怕什么？明說吧。市場競爭嘛，熱門貨價錢浮動是自然的。溫經(jīng)理張開兩只巴掌。一千塊。比蓓蓓原定的價多兩百。兩百就賣掉誠信。蓓蓓叫溫經(jīng)理去舞池告訴葉大師，她不同意改動時間，價錢呢，十根手指，再翻一翻。溫經(jīng)理為難得一張臉又笑又哭。溫經(jīng)理你得兩百回扣。蓓蓓把回扣的兩張鈔票往溫經(jīng)理跟前一推。
    好了。溫經(jīng)理揣起了鈔票。我說過女人歸有鈔票的男人，這話我收回；男人也歸有鈔票的女人。管他男人女人，只要有鈔票。這個世界一向就這點出息。
    溫經(jīng)理沒了板眼的圓場跑到池子里，人矮了四五分。蓓蓓看他的側(cè)面，兩手抱在小肚子前面，青衣唱二黃呢。葉福濤朝蓓蓓看過來，笑了一笑，蓓蓓把臉轉(zhuǎn)開，不給他講和道歉的機會。一眨眼溫經(jīng)理又回來了，苦頭吃足的樣子。滕太不肯讓，她跟葉老師直接約定的，約在張總您之前。不要放屁。我知道蓓蓓嘴里就是這四個字。不過受過十年洋教育的蓓蓓常受洋罪，話吐出來要人看到這十年教育。
     蓓蓓吐出的話是：“兩千不夠是吧？三千好了。葉大師嘛，這個身價不過分。”她說得誠心誠意，又拿出一百元鈔票，像出最小的牌那樣出到溫經(jīng)理面前。溫經(jīng)理這一回是不敢伸手了。隨便怎么也不敢，只說他再去說說看。
    溫經(jīng)理下了池子。一秒鐘之后，葉大師低下頭，這個數(shù)把他都難到了。他搞不清騰太和張總誰的腰板更硬，女老總比十個指頭都是寶石的騰太太賬戶更深也難說。葉福濤轉(zhuǎn)向蓓蓓，仰著頭，抱了拳，拜了幾拜，白相人或者鏢局阿哥的派頭完整了。他替兩個女人結(jié)束了爭奪，今晚歸了騰太，女老總，多有得罪，以后好生伺候。
   張蓓蓓在他的那個作揖動作做完之前轉(zhuǎn)回臉。我先了結(jié)這場扯皮。我主動。跟我作揖，賠笑，你也配！這是女老總給的難堪。不能馬上離開。蓓蓓知道，離開就難為情死了。好比跟男人約會，男人甲不到，趕緊聯(lián)絡男人乙。蓓蓓婚姻沒經(jīng)過，約會沒少經(jīng)過。她眼睛在舞池里撒網(wǎng)。楊東跟一個老女生剛跳完，回到池邊擱了淺。老女生想同他攀談，這是最受罪的時候。跟五六十的老姨媽談話，老天爺，她們寂寞了三個月憋足的話都能把你淹死。張蓓蓓那一次見到楊東心里就出生的憐惜此刻幫了她自己和楊東大忙。兩分鐘后，蓓蓓叫來溫經(jīng)理。
    “那個男孩叫什么？”
    “姓楊，叫楊東。在這里教了七八年了。老老師了。跳得蠻好……”皮條客進入角色氣都不換，“還參加過兩回國際比賽！“
     一定沒拿到名次。不用問的。蓓蓓不動聲色。溫經(jīng)理繼續(xù)推銷。楊東人太老實，不大講話，也不太會打扮，年紀輕輕少白頭，染染能年輕五歲吧，他偏不。跳得蠻好的，蓓蓓承認。請他上來喝一杯。
   楊東來到張蓓蓓面前，也不覺得什么榮幸。叫他坐，他就坐下。蓓蓓已經(jīng)后悔了，這么個東東，愣頭愣腦，如何跟他熟起來。馬蒂尼行嗎？嗯。不會醉吧？不會。醉了可就跳不了了。那就不喝好了，可樂吧。蓓蓓向不遠處的溫經(jīng)理打個手勢，溫經(jīng)理的皮條扯成了，向一個waiter 打了個手勢。Waiter 來到他們桌子邊上。一瓶可樂。加冰，楊東補充。跳熱了？蓓蓓笑笑。
楊東搖搖頭。跟老太太跳，壯志未酬啊。他眼睛盯著舞池里的葉福濤和騰太。騰太穿緊身黑上衣，黑裙子，裙擺很大，轉(zhuǎn)起圈細腿骨節(jié)畢露，如同竹柄黑傘。葉大師就是大師，跳得確實呱呱叫。嗯，是很好。楊東沒有心不服的意思。蓓蓓說，你跳得也不錯。楊東抬起頭，感激地看著蓓蓓。這是個不難看的東東，厚厚的頭發(fā)飄一層白，臉還是娃娃，兩個鼻孔微微外翻，嘴唇嘟嘟的在賭氣一樣。
跳一支曲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