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開始于一起陰差陽錯的綁架。當綁匪把他拋在荒蕪的深山,當失憶使他忘記了一切,萬物恍如回到原初,當他在山野村鎮(zhèn)遇到那些精靈一般的奇異人物,故事怎樣發(fā)展,才能走向合理的結(jié)局?
生活中藏著隱喻,也布著陷阱。讀者,你要小心。
王安憶,當代作家。原籍福建同安,1954年生于南京,1955年隨母親移居上海。1976年開始發(fā)表文學作品。現(xiàn)為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
著有《雨,沙沙沙》《本次列車終點》《流逝》《小鮑莊》《發(fā)廊情話》《叔叔的故事》《我愛比爾》《69屆初中生》《紀實與虛構(gòu)》《長恨歌》《啟蒙時代》《天香》等數(shù)百萬字的小說和散文、文學理論作品。長篇小說《長恨歌》獲第五屆茅盾文學獎。
等他開始意識自己的處境,暗叫一聲“不好”,事情已經(jīng)變得不可挽回。
楊瑩瑛這時候還沒覺得異常。不過比平日略遲,不定哪一刻,電梯門“嘩”一響,然后,鑰匙在鎖眼里一轉(zhuǎn),一老一小進來了。接下去,楊瑩瑛就耳尖起來,電梯口一有動靜,便開出門去,還有一次誤聽,以為電梯上來,結(jié)果一動不動,沒有人。下班放學,開門閉門的紛沓平息了,樓道里有一股煎炸的油香,不知從哪一扇縫隙漏出來。楊瑩瑛關(guān)上門,心里嘀咕一句:外公昏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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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結(jié)打開,線索順暢了,他朝真相接近一步。那就是他們其實并沒見過吳寶寶,信息又不準確,簡直就是摸瞎子,摸錯人再正常不過了。有什么呢?小時候摸瞎子,他也是有過小時候的,他們在“瞎子”茫然的捕捉下逃竄,發(fā)出陣陣怪叫,意欲聲東擊西,更出格的,是將伙伴往“瞎子”手下推,這就帶有出賣的意思。想到這里,心頭一亮,或者說一暗,他會不會是被推出去的那一個!為什么要推出去一個?他自問自答:為了躲藏得好。為什么要躲藏?此時此刻,他算是觸及事情的核心。說是核心,其實在最表象,就是“躲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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啞子扔掉煙蒂,站起身繼續(xù)趕路。他踉蹌跟上,很快又看不見人影,但啞子的煙臭還在,這一種沉重的物質(zhì),很難彌散,就在與人齊鼻的高度凝結(jié)起來,他不怕啞子會撇下他了。柏樹越來越密,樹冠擠樹冠,遮住天光,就像在黑夜里。偶爾,會有一枚針粗細的光刺下來,幾乎將人穿透,走過去,又陷入黑夜。有禽類和動物的鳴叫,古怪地接近人聲,但是另一個語系。他學樣叫一聲,啞子回過頭來,銳亮地掃過一眼。他又一次發(fā)現(xiàn),啞子是有聽力的,而且,在啞子厚重的眼皮底下,有一雙刀子般的眼睛,他不禁有些膽寒。這時候,一個問題涌上心頭,那就是,啞子引他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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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點從窗戶里看見他,這個人。果然,是有人,那滿屋子里的靜物不都是有人!真看見人,二點還是驚嚇不小,倒不是因為在無人的山里,在山里行走,偶爾會遇上人,那是讓二點高興的事。他總是走近去,攤開手心,那人便心領(lǐng)神會,在手心里放上一支煙,山里的路遇就是這樣的禮數(shù)。也有那人向二點攤開手心的時候,二點放上的是一角麥餅;或者,一把野果子,桑椹和枸杞;也有時候,握住的拳頭在對方手心上方輕輕一松,空氣!雙方就都大笑起來。二點有二點的風趣,空氣那么充沛豐盈,抓一把給你也不算失禮?墒牵跋碌倪@個人顯然不是山里的路遇,而是在空茫中——就連這塊地方,不也是在空茫中,澗水潺潺流淌,喧嘩極了,更加拓深了空!彰@锏囊粋邂逅,像是有著些淵源。那不是父親嗎?施法時候的父親,同樣的長發(fā),在頂上結(jié)一個髻,身披法衣,就仿佛從下游追溯上來,怦地撞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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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舉發(fā)廊為例,那店堂里很冷清吧,價目表上游離子燙都有,事實上,連個修面的師傅都沒得,小妹依著門看街景,寂寞的身影,好像深閨里思春。但是,店堂后面,不是還有門嗎?這就要說到老街房屋的結(jié)構(gòu)了。老街的門面一律很窄,窄到一肩寬,來回過人都要側(cè)身,縱向卻極深。在那店堂后面巷道似的空間里,門挨門的,可是火熱的小世界。這營生和發(fā)廊即無關(guān)又有關(guān),無關(guān)是從狹義上說,要從廣義說則是有關(guān),都是身體的勞動與享受。頭發(fā)不也是身體的一部分?看小妹給客人洗頭,肥皂泡里的一雙纖手,幾乎要睡過去了。好,這是發(fā)廊,再說服裝,塑料的盛裝的模特兒身后,也是有進深的,那一進一進,從氣味嗅,就嗅得出衣服來源的復雜和豐富,布臭里有人身的體味、潮氣、羊膻、鴨屎、樟腦、灰塵、皂粉、除臭劑、柔順劑、來蘇水,不說從哪里來,就從哪里來。牙診所里的郎中差不多就是屠夫,身上的白大褂血跡斑斑,求醫(yī)的無不是爛牙根,鑿子頂住,錘子一敲,就下來了,鉗子一夾,也下來了。麻藥都不用上,因為拔牙的疼遠比不上炎癥的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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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人大概沒命了,男人想。云霧忽聚忽散,聚起時滿滿一谷,散開時,就有無數(shù)瀑布環(huán)壁而垂,靜謐無聲,直瀉而下。老貓又來了,向他們微微一點頭,掉頭沿石壁過去。跟定它了!男人舉步尾隨,腳底卻打滑,被二點扯住。這回是由二點領(lǐng)他,他這被平地馴化了的腿腳,心是一辦對一半。要是從對面山看,他們可叫人心懸,直接走在石頭棱上,刀鋒一般,底下是萬丈深淵。云霧涌上來,埋住腳踝,照理是險的,可心里卻不害怕,還有著飄飄然怡怡然的喜悅,反正有二點的手,爹爹把二點交代給他,其實是把他交代給二點,二點的手真有力氣,還有主張。老貓一探頭,又一探頭,這天外來的生靈,仿佛明白些什么。云霧潮水般退去,直退到腳底下很遠,他們站在一個山頭,日頭在另一個山頭,頂上是無云的碧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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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長從發(fā)烏的白大褂兜里掏出聽診器,按在病孩子前胸后背聽一陣。院長最早先也是醫(yī)生,后來才做行政,最后做老板。聽過心肺,收起聽診器,又看舌苔,正對著孩子的眼睛,心里就一格登。這眼睛黑得發(fā)烏,看進去就出不來似的。院長輕輕托起孩子的小下巴,移開目光,轉(zhuǎn)頭讓護士取一瓶葡萄糖,加注維生素。小護士到注射臺底下柜子里摸出一大瓶和一小瓶,都是平時緊下的存貨。小瓶藥水注入大瓶,一手拿皮管針筒一手推著輸液架,過來了。所長院長兩位領(lǐng)導的逼視里,護士的針頭抖得像篩糠,模糊中,依稀看見一只雞爪般的小手,剛一觸及,小手便鉆進掌心里,乖乖地握成拳。姑娘的眼淚又干了,針頭也不抖了,斜刺到皮下,回血了,因供氧不足幾近透明的粉紅血。皮管解開,藥水滴注,將粉紅血推回靜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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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新頭疼,疼啊!他叫不出聲,聾和瞎之后,他又啞了,他想起啞子——思想活動一點,啞子,是的,啞子這孽障,遮蔽了那一星破綻?墒,這個遮蔽同時成為引導,啞子是他的帶頭人。那些人里有:二點,二點他哥,茭白地里的人家,所長,醫(yī)院院長,養(yǎng)老院的女人,老頭兒,癱子,小先心,水碓子的江西人家……人越來越多,排成一支隊伍,啞子可不是帶頭人嗎?然后,還有敦睦!啞子帶著那隊人走到前面去了,隊尾的就是敦睦。老新想著“敦睦”這名字,是個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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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睦開口道:你,究竟是誰?老新的眉關(guān)鎖住,有一處地方在疼痛。敦睦問:姓甚名誰?疼痛在加劇?啥啬啦涣T休,緊逼不休:何方人氏?老新的手指頭忽然在膝蓋上敲擊起來,節(jié)奏漸趨急驟。敦睦說:你說上海話,認識那啞人!老新的手指頭敲擊得更急速,雨點子一般,其實是顫栗。他在顫栗。敦睦不由害怕,卻不松口:到底什么人?車沿著山谷盤旋,繞著麻花。拐角處過來一輛車,緊急剎住,到底是老手,剎得極穩(wěn),盤山路上盡是老手。兩車交錯,外車道的車輪幾乎凌空。這時候,后座上人說話了:急不得!敦睦壓住性子,緩行繞過陡角,問:急不得什么?后座人說:凡事急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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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老小正蹲在老街上,忽有一輛車駛來,車窗搖下一半,傳出激烈的音樂。音樂休止的瞬間,聽車里人叫喊:吳寶寶!老新一回頭,車窗搖上了,閉合的一秒鐘里,看見敦睦墨鏡后面的臉。汽車擦身而過,老新站起身,那三個字振聾發(fā)聵:吳寶寶!他原來是叫“吳寶寶”啊!這名字是多久遠的事情了,沒錯,他認得這名字,要不,為什么一叫一回頭!吳寶寶的名字后面,浮起一張模糊的臉,誰的臉?當然是他,不是他,是誰?他的手被搖動幾下,張樂然仰臉看他,說:吳寶寶?小耳朵就像兔子耳朵,風吹草動,都錯不過去。張樂然又說:吳寶寶!他聽出懷疑,這孩子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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鵬飛說:你不是吳寶寶,是誰呢?吳寶寶蹙起眉,表情有些苦痛,想一陣,泄了氣:我是吳寶寶。鵬飛倒不同意了:不,你不是!吳寶寶央求地看著少年:你說我是誰?少年說:你是老師!眉頭展開了。兩人站得那么近,近得看不清學生,學生卻看清老師了,老師在笑。于是說出一句: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吳寶寶說:慚愧。少年說:不慚愧!吳寶寶則堅持:慚愧。鵬飛嘆一口氣:拿你沒辦法。這一時像是倒過來,學生為長,師長為幼。少年又說:沒關(guān)系!老的說:有關(guān)系。旁人聽不懂在說什么,連他們自己,也是在似懂非懂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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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出來嗎?警官問。兩人面面相覷,沒有回答。警官再放一遍,定格,放大,放大,里面人的側(cè)臉占滿全畫面,輪廓渙散開來。但是,老新的眼睛向屏幕湊近去,有一個點,一旦湊近,那個點又解體,消失。于是再退回,總之,有一個點,就在那人持電話的手上,有一個斑,是什么呢?警官很聰明,注意到他的視線,就縮小一格,再縮小一格,回到原狀,然后重新放大,放大。這時候,老新他忽然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左手的無名指,這動作出于何種原因?他的目光更加茫然,茫然中夾雜悵惘,某一種情緒在起來。鵬飛視力有限,他甚至看不出視頻的具體細節(jié),只能了解大致內(nèi)容。但他有視力以外的直覺,而且,而且除了他,還有誰更了解這老東西?他們一起做過多少游戲,度過多少夜晚。于是,他說出兩個字:戒指!警官回放視頻,定格,放大,果然有個疑是戒指的物件,就是那個斑!是你嗎?警官問。這一發(fā)問,簡直石破天驚,那兩人都驚呆,原來,原來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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