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主與仆
　　一八七二年，薩維爾－羅七號那棟伯林頓花園洋房——一八一六年謝立丹謝立丹（1751—1816），英國劇作家，代表作是喜劇《造謠學(xué)�！�。就是在這所房子里過世的——住的是菲利斯·福格先生。盡管福格先生好像刻意保持低調(diào)，不做任何會引人注意的事，他仍然是倫敦改良俱樂部里最奇特也是最出眾的成員。
　　菲利斯·福格就在這位給英格蘭帶來過榮譽的偉大劇作家之后住進了這棟房子。這是個謎一樣的人物，我們只知道他是一位貴族，是英國上流社會最有風度的紳士，除此之外，我們一無所知。
　　有人說他像拜倫——只是腦袋像，因為他的雙腳無可挑剔——不過，是個留著胡子和頰髯的拜倫，是個對什么事都無動于衷的拜倫，好像活一千年也不會老。
　　菲利斯·福格肯定是英國人，但可能不是倫敦人。從來沒有人在倫敦城里的交易所、銀行或商號里見過他，也沒有哪個港口或碼頭停泊過菲利斯·福格的船只。福格紳士也不曾在哪家董事會中露過面。無論是在律師協(xié)會還是圣殿騎士團會堂，也無論是在倫敦四律師學(xué)校的林肯院還是格雷院，從來都沒有聽到過他的名字。他也從來不打官司，既沒進過大法官裁判所，沒進過王座法院，沒進過高等法院，也沒進過教會法院。他不是工業(yè)家，不是批發(fā)商，不是零售商，也不是個從事農(nóng)業(yè)的人。他不是大不列顛王家學(xué)會會員，不是倫敦學(xué)會會員，不是手工藝學(xué)會會員，不是拉塞爾學(xué)會會員，不是西方文學(xué)學(xué)會會員，不是法律學(xué)會會員，也不是直接隸屬于國王陛下的藝術(shù)與科學(xué)聯(lián)合會的會員。英國首都各種協(xié)會多如牛毛，但無論是口琴協(xié)會，還是為了消滅害蟲才成立的昆蟲協(xié)會，他一個也沒有參加。
　　菲利斯·福格是改良俱樂部的成員，而且僅僅是改良俱樂部的成員。
　　如此神秘的一位紳士，居然能夠和這個可敬組織的成員融洽相處，不免令人覺得奇怪。答案是：他是由銀行家巴林兄弟介紹來的，福格在巴林兄弟銀行里開了戶。由于他的支票通常都能立即兌現(xiàn)，他因而有了“面子”，取得了一定的信用。
　　菲利斯·福格富有嗎？這是不容置疑的。但是，他是如何發(fā)跡的，那可就連消息最靈通的人也說不清楚了；要想把這個問題搞明白，就只能去問菲利斯·福格本人�？偟恼f來，他不揮霍，但也不吝嗇，因為，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為了做好事、有益的事或善事需要贊助，他都會一聲不響地捐錢，有時甚至不留姓名。
　　總之，沒有比這位紳士更不好交際的了。能不說話他就不說話，似乎因為說話少而顯得更加高深莫測。然而，他生活非�？贪澹�每天總是分秒不差地做同樣的事，這就使一些想象力豐富的人心有不甘，想探個究竟。
　　他旅行過？有這個可能，因為，沒人比他更精通世界地理，好像世界上就沒有一個偏僻角落是他不十分清楚的。有的時候，他三言兩語，就清楚明白地把在俱樂部里流傳的關(guān)于失蹤或迷路旅人的錯誤說法澄清；他能指出種種真正可能發(fā)生的情況，說出的話，常常似親眼目睹，就像他視力超人一般。大量事實證明，他的話正確無誤。他大概是個什么地方都去過的旅人——至少也曾經(jīng)神游世界。
　　可是，若干年來，菲利斯·福格先生不曾離開過倫敦，這一點是肯定無疑的。有幸比別人對福格先生了解得多些的人證明，除了在他每天從家里直接來俱樂部必經(jīng)的那條路上，誰也說不出在別處見過他。他僅有的消遣是看報和打惠斯特牌（橋牌的前身）。這種靜悄悄的游戲非常適合他的性格。他常常贏，但贏來的錢他從來不裝腰包，而是列入善款，成為善款預(yù)算中很大的一筆錢。另外，還必須指出，福格打惠斯特牌，明顯地是為了消遣，而不是為了贏錢。在他看來，玩牌如打仗，是和困難作斗爭；不過，這是一種用不著運動、無須跑來跑去的斗爭，不會疲乏，很合他的胃口。
　　我們不認識菲利斯·福格的妻子兒女——老實人無妻室，這種情況有可能發(fā)生；也不認識他的親友——無親無友的事，在生活里就比較少見了。菲利斯·福格一個人獨自生活在薩維爾－羅大街的家中，他的家，沒人進去過，里面的情況也就無從談起。一個仆人伺候他已經(jīng)足夠。他在俱樂部吃午飯和晚飯，時間固定，分秒不差，總在同一個餐廳，坐同一張桌子；他不招待同仁，也不邀請外人。他回家只是為了睡覺，子時準點躺下。改良俱樂部為會員準備的舒適房間，他從來不用。二十四小時里，他在家里度過十個小時，除了睡覺，就是梳洗。如果要散步，也是一成不變，就在俱樂部入口鑲著細木地板的大廳里，或是在回廊中，踱著方步走來走去�；乩壬喜渴莻�藍花玻璃拱頂，由二十根用紅云斑石做成的愛奧尼亞式柱子支撐著。如果他要吃飯，俱樂部的廚房、食品儲藏室、配膳室以及供應(yīng)鮮魚牛奶的地方，就會把他們儲藏的美味佳肴送到他的桌子上；伺候他的是俱樂部里神情莊重的仆役，他們身穿黑色禮服，足登軟底絨鞋，給他鋪的是薩克斯產(chǎn)的漂亮臺布，用的是特制的瓷餐具；喝雪梨酒、葡萄牙產(chǎn)的波爾圖葡萄酒和摻了香桂皮、香蕨與肉桂的葡萄酒；盛酒的杯子，是俱樂部的水晶杯，模子已經(jīng)失傳；飲料清涼爽口，因為是冰鎮(zhèn)的，冰來自美國的湖里，是俱樂部花大價錢買來的。
　　如果生活在這樣的條件里，還是個怪人，那就必須承認，怪也有怪的好處！
　　薩維爾－羅大街的房子，不豪華，卻格外舒適，這是誰都知道的。主人的習慣一成不變，要干的活就變得很少。然而，菲利斯·福格對他那位惟一的仆人要求非常嚴格，做事一絲不茍，分秒不差。就在十月二日這天，菲利斯·福格把仆人詹姆斯·福雷斯特辭了——小伙子犯了個錯誤，送來刮胡子用的水是華氏八十四度而不是八十六度的——此刻他正在等候接替那小伙子的人，那人應(yīng)該在十一點到十一點半之間到。
　　菲利斯·福格在扶手椅上正襟危坐，雙腳并攏，像個接受檢閱的士兵，兩只手放在膝蓋上，挺胸昂頭，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掛鐘的指針——掛鐘結(jié)構(gòu)復(fù)雜，能夠指示年、月、日、時、分、秒。到十一點半，菲利斯·福格就要按照每天的習慣離開家，到改良俱樂部去了。
　　就在這時，有人敲菲利斯·福格待的小客廳的門。
　　被解雇了的詹姆斯·福雷斯特走了進來。
　　“新仆人來了�！彼�說。
　　一個三十歲上下的小伙子走上前來，鞠了一躬。
　　“您是法國人，叫約翰是不是？”菲利斯·福格問道。
　　“我叫讓，外號‘讓萬能’，”新來的仆人答道，“如果先生不介意，就叫我‘讓萬能’好了。我天生多才多藝，什么事也難不倒我，所以得了這么個外號。我認為自己是個誠實的小伙子，先生，有什么說什么。我干過的行當不少，當過流浪歌手、馬戲演員；在馬戲團里，我能像萊奧塔爾那樣表演高空特技，像布隆丹那樣表演走鋼絲；后來，為了讓我的才能發(fā)揮更大的效用，我又當了體操教練；來英國之前，我在巴黎當過消防隊員，檔案里還記著我撲滅過幾次大火呢！到現(xiàn)在，我離開法國已經(jīng)五年，因為想體察一下家庭生活，到英國以后就一直當男仆�？裳巯挛覜]有了工作，聽說菲利斯·福格先生是聯(lián)合王國里時間觀念最強、最喜歡深居簡出的人，我就自告奮勇，來到先生這里，希望能在先生這里安安靜靜地生活，忘掉一切，就連‘讓萬能’這個外號也把它忘了……”
　　“‘讓萬能’這個外號，我覺得挺好，”福格接過話茬，“您是被人推薦給我的，所以，有關(guān)您的情況我知道得不少。您了解我的要求嗎？”
　　“知道，先生�！�
　　“那好。幾點了？”
　　“十一點二十二分�！弊屓f能答道，從背心的小口袋里掏出一只銀懷表。
　　“您的表慢了�！备８裣壬�說。
　　“請先生恕我直言，我要說，這是不可能的�！�
　　“您的表慢了四分鐘。沒關(guān)系，記住慢四分鐘就行了。所以，從這一刻起，從一八七二年十月二日星期三上午十一點二十六分起，您就是我的仆人了。”
　　說完這句話，菲利斯·福格站了起來，左手把帽子拿起來戴在頭上，動作像個機器人，然后就走了出去，沒再多說一句話。
　　讓萬能聽到街門響了一聲：他的新主人出去了；接著又聽到響了第二聲：這次出去的是他的前任詹姆斯·福雷斯特，他也走了。
　　在薩維爾－羅大街的房子里，只剩下讓萬能一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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