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席鐵凝女士,以愛的情意、暖的情懷、深的情理,為當代中學生真誠推出《鐵凝作品中學生典藏版》,叢書共兩卷,分別為《歲月卷你在大霧里得意忘形》和《情懷卷山中少年今何在》。書中有致敬青春的綿密回憶,有碎念人生的悠長感喟,有賞鑒藝術的精妙評述,有叩問世事的沉潛思索;有脈脈的愛意,有溫情的暖意,有無盡的深意。是當代中學生開闊視野、陶冶情操、陪伴成長、提升閱讀能力和寫作水平的優(yōu)秀課外讀本。
歲月,情懷
鐵凝
年輕的讀者,當我遵照出版社囑咐,為自己這兩卷散文集寫“序”的時候,坦率地說,我并不打算向你們講解其中的意義,或者分析某篇文章的內(nèi)涵,更無督促你們將它讀完的野心。
我知道,若將書籍粗分為兩類:有實用價值和無實用價值,我這兩本小書顯然屬于后一種。既然沒有實用價值,便斷無理由逼人閱讀。我只等待,等待你們有閑的時候,沒有學業(yè)壓力和考試焦慮的時候,順手拿起來翻翻。因為我本人,常在“順手”拿起一本書,隨意閑閱時,收獲一點心得。
曾經(jīng)收到國家大劇院饋贈新書,其中有介紹國內(nèi)外優(yōu)秀藝術家的系列文章。一位非常出色的青年表演藝術家——“70”后中國京劇女老生王佩瑜的經(jīng)歷給我很深的觸動。王佩瑜尊敬她的恩師,因為是恩師發(fā)現(xiàn)了她并將她領上成功之路。但成功之后的王佩瑜變得浮躁起來,一度還曾離開她為之服務的劇院。在經(jīng)歷了挫折后,年輕的藝術家又返回劇院,開始真正靜下來,以純粹的藝術之心琢磨技藝。她的恩師此時已生重病,臨終前囑咐她兩句話:“第一,你一定要在有限的時間里多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第二,你的心里一定要住著一位老師。”就是這第二句話非常打動我。我想,我們每個人心里都應該住著一位老師。這老師可能是你現(xiàn)在的老師,也可能是你從前的師長,或者你的某位親人,你的同學、朋友,甚至是學問、知識表面看上去都不如你的人——我經(jīng)常從他們身上獲得人生的智慧;蛘,這心中的老師僅僅就是書中的一句話。這讓我們清醒,讓我們知道,不管我們的日歷年齡怎樣快速疊加,因為心里住著老師,虛妄和驕蠻便住不進來。我們會堅信,相對于永恒的時間,我們實在還只是人生的學徒。
這就是不經(jīng)意間的閱讀、無功利心的閱讀帶給我的意外喜悅。這看似無用的閱讀,看似離你那么遙遠的京劇女老生,那些文字內(nèi)在的文化含量并沒有因為表面的“無用”而打折扣。無用的作用其實已經(jīng)發(fā)生,這閱讀不曾教會你某種生存技能,然而,在悠遠的歲月里,它卻可能幫你推開心靈的門窗,拓展你的情懷,潤澤你的精神,誘惑你對世界的好奇心,也還有對生命的打量,對他人的尊重與同情。
年輕的讀者,這就是無功利心的閱讀帶給我的真切的喜悅。它有可能改變一個人的氣質(zhì),不斷擦亮你注視生活的目光。哪一本書能夠得到這樣的閱讀,那可真是它的作者的幸運和榮光。
驚異是美麗的
達利和他的老鄉(xiāng)畢加索、米勒齊名,他們?nèi)硕紗螛屍ヱR闖蕩國際藝壇,最終成為二十世紀歐洲主要繪畫流派的三巨頭。和畢加索、米勒有所不同的是,達利那些狂傲不羈、帶有噱頭意味的言論留給世人的印象,和他那些華美壯麗、閃爍著飛騰般熱情的怪誕杰作留給世人的印象同樣強烈。像他這樣既虛榮又勤奮、既貪圖名利又獨往獨來、既標新立異又精細鉆研的古典大師,既游走于喧囂的時髦社會又對藝術聚精會神。在世時他就不惜用各種手段把自己宣傳、“包裝”到無以復加的程度,這在藝術史上恐怕也是不多見的。
達利說:“畢加索是西班牙人,我也是;畢加索是天才,我也是;畢加索舉世聞名,我也是。”達利說:“我是一個天才,我在母親的懷胎里,就意識到自己的存在!边_利說:“當愛因斯坦去世之后,活在世上惟一的天才就是達利!边_利說:“由于我是天才,我沒有死亡的權利,我將永遠不會離開人間!”達利說:“只有我是超現(xiàn)實主義惟一的真正代表!边_利在闡明自己的繪畫思想時宣稱:“在繪畫天地中,我全部的野心,在于以最明確堅定的瘋狂態(tài)度,把那些具體而非理性的幻象加以形體化。”達利最具達利式的一句話是:“我和瘋子最大的不同就是我沒有瘋。”
達利沒有瘋,我有點覺得他其實是工于心計的。他那來自地中海的西班牙式的熱情和精力過剩的種種作為,令很多人覺得不可思議。當他很早成名之后,除了繪畫,他還寫小說、寫散文、設計珠寶,給名導演希區(qū)柯克的電影作美術設計,為鋼琴家魯賓斯坦的住宅進行室內(nèi)裝潢,為紐約第五大道的百貨商店設計櫥窗,定期給家鄉(xiāng)熱愛繪畫的孩子們做指導,不斷在全球辦個人畫展,不放過任何當眾演講的機會……且經(jīng)常奇裝異服,有一次他身穿潛水衣去某大學演講差點被憋死;還有一次為了給自己的畫展造勢也為了強烈地吸引觀眾,他在開幕式上把自己裝進一只箱子然后讓箱子懸至空中,他在觀眾的驚呼當中從箱子爬出,像是從神話寶盒里飛出的一個寶貝,又像是天才真的從天而降。他這一生在藝術和名利場上風頭出盡,被同時代的許多藝術家斥為俗不可耐的小丑。但在達利看來,世界上沒有任何一位天才能夠不經(jīng)宣傳而直上云霄。宣傳這種東西就像語言一樣古老。古希臘的詭辯家,早就能純熟地運用宣傳的伎倆,經(jīng)常利用人們情緒性的激動來達到目的。達利這種炫耀的正面效果畢竟大于負面效果。他成功地擴展了他在各方面的影響力。天才的暴得大名特別需要大批愚人的合唱,需要被那些能說會道卻并不真懂其深意的人傳播出去。這景況的負面效果是,盲目的熱情和對他的指責,都阻擋了人們對他的藝術價值的更深層次的理解與認識,人們沒有沉著的耐心去估量達利藝術的優(yōu)異與珍貴。天才意識和達利同樣強烈的普希金,也曾有著名的抒發(fā)驕傲的詩句:“我為自己建造了一座非人工的紀念碑,在人們?nèi)ネ穆飞希嗖莶辉偕L……”普希金的驕傲葆有一種優(yōu)雅的含蓄,達利的驕傲則呈現(xiàn)出一種徹底的霸道。
在《記憶的延續(xù)》中,達利對“軟態(tài)表”或說“軟體表”的創(chuàng)造,據(jù)他說是受了餐桌上一塊奶酪的啟發(fā)。但我想這啟發(fā)的背景必然源于達利所處的時代。在往昔,信念是強烈的不含糊的,人類的最后命運已被描繪出來;但今日,命運是不確定的,世界的謎樣特點比往昔任何時候都要突出。軟態(tài)表更能暗示時間那既不能消失又無法把握的殘忍。它有些滑稽,卻不是玩笑。它可能是一種帶有傷感色彩的對達利時代的懷疑和質(zhì)問。
達利讓人驚異,即使沒有受過訓練的眼睛,也會被他在畫面上創(chuàng)造的景象——那巨大的、非理性的卻比現(xiàn)實更加逼真的夢的魅力所震撼。
一九二六年,二十二歲的達利初次來到巴黎,當他登門拜見心儀已久的已出大名的畢加索時,興奮地對畢加索說:“我在造訪盧浮宮之前,先來拜訪您!倍吋铀饕埠敛豢蜌獾鼗卮鹫f:“你做得對!比缓筮_利請畢加索看自己帶來的作品,畢加索默不作聲。畢加索請達利看自己的作品,達利也默不作聲。離開畢加索之后,年輕的達利對朋友說,當提到“天才”一詞的時候,他想到的是畢加索。但也就是在這次見面后,一直受著畢加索立體主義影響的達利,斷然決定離開立體主義。這果斷的離開便是一個大師的超人之處。達利打動我的不是他一生的絢麗多姿,而是在最關鍵的時刻能夠做出這種真正有出息而又有利于自己的果斷決定。若按法國超現(xiàn)實主義詩人普魯東的說法“驚異是美麗的”,達利讓我驚異之處就在這兒。
在紐約逛舊貨市場
希爾頓飯店位于紐約曼哈頓繁華的五十三街,我和我的翻譯陳先生從華盛頓到達紐約后,被安排住在這里。這個四星級飯店有一種漠然的古典豪華氣派,但我并不喜歡這兒。這兒的房租是我在美國住過的飯店中最貴的,每日一百四十美元。我被告知因為我是貴賓所以才需住在相應級別的飯店,并付這個價錢的房租。又因為我是貴賓,當我在前臺登記之后,還從一個面孔冰冷的黑人服務小姐手中,接過一個該飯店贈送的系著緞帶的大禮品盒。回到房間我打開盒子,里面不過是些小包裝的女用化妝品:幾粒精華素啦,一小支牙膏啦,還有泡沫浴液、面膜、洗面乳等等。與其說這是給貴賓的禮物,不如說是廠家通過希爾頓這樣的大飯店在向顧客推銷自己的產(chǎn)品。冰冷的黑人服務小姐和這些華而不實的面膜、浴液,都令我不愉快。陳先生與我頗有同感,他說他知道附近有一家華人開的酒店名叫阿靈頓,很干凈,價錢也合理,我們何不與那里聯(lián)絡一下?當即他就給阿靈頓酒店打了電話,巧的是那兒正好有兩個空房間,每間房租七十美元。第二天吃過早飯我們便整理行裝辭別“希爾頓”前往“阿靈頓”。在電梯里遇到兩位老婦人,我們笑著互問“Morning”,其中一位老婦人對我們說:“真難得在紐約這樣的空氣里看見你們這兩張快樂的生氣勃勃的臉!”
阿靈頓酒店在二十三街,房間整潔實用,出門后交通也方便。它的對面是一座南斯拉夫教堂,不遠處便是盡人皆知的帝國大廈。當世貿(mào)中心那兩座筷子樣的建筑沒有出現(xiàn)之前,帝國大廈便是紐約的象征。南斯拉夫教堂西側是一個多用小廣場,平時它是停車場。星期六和星期日則成為露天的舊貨市場。這天正好是星期六,我和陳先生因搬到理想的酒店而心懷喜悅,便商量好步行到這兒逛市場。
這個舊貨市場的攤主們主要經(jīng)營古玩、銀器、銅器、舊書、舊畫、舊家具以及品質(zhì)可疑的珠寶首飾等等。迎合著世界性的懷舊心理,這兒的有些舊貨往往不比店里出售的新東西便宜。今天這兒很熱鬧,大約有二百個攤位,每個攤位租金是五十五美元。星期日是七十美元。我來到一個賣銅燭臺的攤主跟前,給他和他那形態(tài)各異的一片燭臺拍照。他不失時機地送給我一枝白色康乃馨,并向我兜售他的燭臺。我說太貴了我買不起,他問我:“你是個學生嗎?”我說我是作家。他樂了,說他也是個作家,寫科幻小說,向往過去和將來,一本書寫了好幾年到現(xiàn)在也沒寫完,說他還會繼續(xù)寫下去,說坐在一片舊貨之中有助于他對小說的思考。我認為他說得不錯,卻終未買他的燭臺。他并不在意,還告訴我最近紐約又開了幾處這樣的露天市場,他建議我不妨去轉轉。
又有一片嶄新的銀器吸引了我,這些攤位的攤主大都來自俄羅斯,他們的銀器出自俄羅斯靈巧的銀匠之手,很新、很華美、很貴,一只鏤花銀咖啡壺要價二百五十美元,等于我從華盛頓到紐約的機票。我只能望壺興嘆。一個俄裔猶太女攤主攛掇我買她的一只銀煙碟,當她得知我是作家時,還跟我大談俄羅斯藝術。照她的觀點,十九世紀的俄羅斯藝術遠遠高于二十世紀,到了現(xiàn)在已是停滯階段!叭藳]了藝術還有什么意思?”她對我說。她還說現(xiàn)在俄羅斯的問題太多,中國也有中國的問題,就是人多。我看著她那雙粗糙的手,指甲黑黑的,很感慨就這么一位黑指甲的賣銀煙碟的猶太女人,能對藝術發(fā)半個小時的議論。我也沒買她的貨,我是個吸煙的強烈反對者。
陳先生對我感興趣的東西一概不感興趣,他感興趣的是書,在一個個舊書攤上翻個不停。我知道他或許是在尋找與英國十八世紀哲學家伯克有關的書,他正在進行關于伯克的研究。最后我陪他來到一個文質(zhì)彬彬的攤主跟前,我們得知這攤主是位大學教授,在大學教英國文學和哲學,每星期一至星期四上課,星期六和星期日來這里租攤位賣書。教授說他賣的書都是他多余的,喜歡的一概不賣。有時他也從別的教授手中買他們沒用的書然后再拿出來賣。我問他:“您作為大學教授出來租攤位賣書不難為情嗎——比如您的學生如果正好在這兒碰見您。”他睜大眼睛說:“那有什么關系?這是我高興做的事。我的學生如果高興,我愿意跟他合伙兒賣!苯淌诎盐覀冋f樂了。
陳先生也參與著我們的聊天,但他的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眼前的書上。后來他竟然真的找到了一本與伯克有關的書——伯克友人回憶伯克之類吧。陳先生翻開書的扉頁,見攤主在上面用鉛筆標了五美元,便拿出五美元遞給教授。教授說:“我想兩美元賣給你。”
陳先生說:“那怎么可以,還是五美元吧!
教授說:“我只想要兩美元。”
陳先生說:“我應該付五美元!
一時間,兩人竟為書價“爭執(zhí)”不下。最后,這教授干脆說:“我一美元也不想要你的了,請讓我把這本書送給你,我知道你非常喜歡它。”陳先生十分感謝教授的好意,兩人當即還互留了電話。
下午五點左右,攤主們紛紛收拾東西準備回家,教授也將他的書裝入紙箱搬進他的汽車。我不知他今日賺了多少錢,是否賺回了他的攤位租金,但他有一個收獲我肯定沒有猜錯,那就是將陌生顧客喜歡的一本書送給了那陌生的顧客。
天色已晚,夜幕下帝國大廈的燈光把自己照耀得幾乎通體透明,往昔的威嚴已然消失,神秘的浪漫風貌還能引人遐想。我在亞特蘭大曾看過湯姆·漢克斯(《阿甘正傳》主演)主演的《西雅圖失眠》,它描繪的便是以帝國大廈為背景的一個浪漫愛情故事。浪漫的愛情或許是全人類不衰的主題,但我懷疑在紐約這樣的城市,在冷漠、空洞的希爾頓飯店和高不可及的帝國大廈這樣的地方,當真能產(chǎn)生浪漫的愛情嗎?——是愛情,不是肉欲。相反,在帝國大廈俯視之下的這嘈雜的舊貨市場,倒是有點兒活人的氣息。這兒有謊言,有欺瞞,有云山霧罩的閑扯,但也有陌生人之間相互奉送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