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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米勒作品:北回歸線(“流氓無產(chǎn)者的吟游詩人”在巴黎的孤獨吟唱,遭禁二十多年的自傳體啟示錄,馮唐作序推薦) 《北回歸線》是亨利?米勒自傳性三部曲之首,描寫了米勒同幾位作家、藝術(shù)家朋友旅居巴黎的生活經(jīng)歷,同時通過對工作、交談、宴飲、嫖妓等夸張、變形的生活細節(jié)的描寫,展現(xiàn)了窮困潦倒的藝術(shù)家們的內(nèi)在精神世界,詰問了在這個雜亂無序、骯臟的世界生存的意義。該書出版后吸引了眾多讀者,1961年在美國解禁后更是成為暢銷全球的文學名著,深刻影響了二戰(zhàn)后的歐美文壇。
亨利·米勒是最富有個性又極具爭議的文學大師,其閱歷相當豐富,被公推為美國文壇“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一位怪杰。他的作品中存在著露骨的性描寫,其寫作風格形成了一種對傳統(tǒng)觀念的勇猛挑戰(zhàn)與反叛,給歐洲文學先鋒派帶來了巨大的震動。他被60年代反主流文化譽為自由和性解放的先知! 侗被貧w線》是亨利?米勒自傳性三部曲之首,在法國出版后即被定為禁書,直到1961年經(jīng)過一場具有歷史意義的訴訟,《北回歸線》終于在美國出版,成為暢銷全球的文學名著,深刻影響了二戰(zhàn)后的歐美文壇。易中天中華正史:《祖先》《國家》電子書免費搶先看>>
難得的是當一輩子“流氓”
馮唐 從古到今,有力氣的人不少,比如早些的寫《人間喜劇》的巴爾扎克,晚些的寫《追憶似水年華》的普魯斯特,中國的寫一百七十萬字《上海的早晨》的周而復(fù)和寫兩百萬字《故鄉(xiāng)面和花朵》的劉震云。這些人突出的特點是體力好,屁大股沉,坐得住,打字快,沒有肩周炎困擾,椎間盤不突出。他們的作用和寫實繪畫、照相機、錄像機、錄音機差不多,記錄時代的環(huán)境和人心,有史料價值。 從古到今,偶爾也有元氣的人,他們的元氣可能比亨利?米勒更充沛,但是由于各種不同的原因,留下的痕跡太少,我無法全面了解。比如孔丘,拋開各種注解對《論語》做純 難得的是當一輩子“流氓” 亨利?米勒是我了解的文化人物中,元氣最足的。 癡人說夢:亨利?米勒及其代表作《北回歸線》 在夢中,人盡可以任憑幻想這匹野馬隨意四處馳騁,而癡人之夢益發(fā)不顧廉恥,荒誕離奇。從某種意義上講,《北回歸線》便是現(xiàn)代美國文學界癡人、怪人、狂人亨利?米勒的白日夢。 《北回歸線》及亨利?米勒的其他作品曾在英美等國長期受禁,無法刊行,因而只得由詩人埃茲拉?龐德幫助,先在巴黎付梓(1934),直至20世紀60年代初才由“叢林”(Grove)等出版公司在美國出版。嗣后,屬于英國科林斯出版集團的格拉夫頓出版社也在英國出版了米勒的著作。然而,出于迫不及待地希冀品嘗“禁果”的人類天性,早在20世紀30年代此書出版肇始,米勒便不乏大批讀者乃至崇拜者。據(jù)史料記載,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美軍攻入納粹占領(lǐng)下的巴黎后就開始在各圖書館尋覓“臭名昭著”的《北回歸線》和《南回歸線》。 在歐美各國獲得“轟動效應(yīng)”的《北回歸線》究竟是怎樣一本書呢? 沿著香榭麗舍大街往前走,我不斷想到自己真正極佳的健康狀況。老實說,我說的“健康”是指樂觀,不可救藥的樂觀!我的一只腳仍滯留在19世紀,跟多數(shù)美國人一樣,我也有點兒遲鈍。卡爾卻覺得這種樂觀情緒令人厭惡。他說:“我只要說起吃飯,你便馬上容光煥發(fā)!”這是實話。只要想到一頓飯,另一頓飯,我就會活躍起來。一頓飯!那意味著吃下去可以踏踏實實繼續(xù)干幾個鐘頭,或許還能叫我勃起一回呢。我并不否認我健康,結(jié)結(jié)實實,牲口般的健康。在我與未來之間形成障礙的唯一東西就是一頓飯,另一頓飯。 米勒想到自己“極佳的健康狀況”,又將它等同于樂觀。19世紀是西方社會蒸蒸日上、西方文明銳不可當?shù)臅r代,因此人們洋溢著樂觀情緒!耙恢荒_仍滯留在19世紀”即暗示他同前人一樣樂觀。接著米勒又想到卡爾的話,隨即將“樂觀”與“一頓飯”,一頓幾乎萬能的飯等量齊觀。 塔尼亞也是一個狂熱的人,她喜歡撒尿的聲音、自由大街的咖啡館、孚日廣場、蒙帕納斯林蔭大道上顏色鮮艷的領(lǐng)帶、昏昏暗暗的浴室、波爾圖葡萄酒、阿卜杜拉香煙、感人的慢節(jié)奏奏鳴曲、擴音機、同朋友相聚時談起的一些趣聞逸事。 米勒的另一文體特點是連篇累牘、不厭其煩地寫幻覺和夢幻,于是現(xiàn)實與幻覺、現(xiàn)實與夢境、現(xiàn)實與虛構(gòu)往往不留痕跡地渾然一體,使讀者產(chǎn)生非理性的直觀感、直覺感。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美國文壇上的許多思潮和流派中均有米勒的影子,譬如“垮掉的一代”、荒誕派戲劇、非虛構(gòu)小說、黑色幽默、個性化詩歌……米勒的創(chuàng)作觀影響過一代又一代美國作家。圍繞私人瑣事的超現(xiàn)實主義新聞體“自動寫作”、“自白”與“剖析”相結(jié)合的寫作技法、人生若夢的虛無主義思想傾向以及肆無忌憚地發(fā)泄頹喪情緒的自我表現(xiàn)使不少美國作家為之心醉。他算不上主流作家,他的激進觀點也并不新穎,但他的獨特文體風格卻在杰克?凱魯亞克、約瑟夫?海勒、諾曼?梅勒、托馬斯?品欽、約翰?巴思等當代小說大家的代表作中留下鮮明的印記。愛默生認為:“這些小說將漸漸讓位于日記或自傳!焙髞韱柺赖摹侗被貧w線》中的眾多互文式文本使人們不得不認同這一預(yù)言。米勒曾稱自己為“文化暴徒”,作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的癡人、怪人、狂人,米勒的意義主要體現(xiàn)在社會和文化領(lǐng)域,其文學先鋒的色彩正在逐漸褪去。畢竟,先鋒不會是永恒的。 2012年7月12日修訂 亨利·米勒(1891—1980)
難得的是當一輩子“流氓”
癡人說夢:亨利·米勒及其代表作《北回歸線》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難得的是當一輩子“流氓” 癡人說夢:亨利·米勒及其代表作《北回歸線》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譯后記
我在報紙清樣上校對的這些大災(zāi)難對我產(chǎn)生了一種神奇的治療效果。想想看,這是一種完全免疫的身體狀態(tài)!一種令人陶醉的人生!一種處在毒菌中間而又絕對安全的生活!任何東西都奈何我不得,地震、爆炸、動亂、饑饉、撞車、戰(zhàn)爭和革命都無法觸動我。我注射的預(yù)防針可以預(yù)防每一種疾病,每一種災(zāi)難,每一種悲哀和不幸,這是堅毅的一生的頂點。坐在我的小小壁龕里,全世界每天散發(fā)出的各種毒藥從我手中流過,卻連我的一個指甲蓋也無法玷污。我是絕對免疫的,我甚至比一個實驗室工作人員的境況還好些,因為這兒沒有不好的氣味,只有鉛燃燒的味兒。地球可以爆炸,我仍要待在這兒添上一個逗點或分號。我甚至可以多工作一會兒,因為遇到這樣一個大事變非得在最后多干一點兒。當世界爆炸了,最后一份報紙也送去付印了,校對們會輕輕收拾起所有逗點、分號、連字符、星號、方括號、圓括號、句點、感嘆號,等等,把它們裝進編輯椅子上方的一個小匣子里。一切均已安排就序…… 我的伙伴們似乎沒有一個理解我為什么會如此躊躇滿志。他們一天到晚發(fā)牢騷,他們有野心,想顯示自己了不起,要發(fā)泄怒氣。一個優(yōu)秀的校對員卻沒有野心、不驕傲、不發(fā)脾氣。一個優(yōu)秀的校對員有點兒像上帝,他也生活在世界上,卻不屬于它。他只在星期日露面,星期日便是他的休息日,他從寶座上走下來叫忠于他的人看看他的屁股。他每星期聆聽一次世上每個人的悲哀和不幸,這就足夠讓自己在其余幾天內(nèi)咀嚼。那幾天里他仍待在冰封的冬日沼澤里,成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完全純潔的人,只有一個接種疫苗后留下的疤痕將他與廣袤的無限空間區(qū)分開。 對于一個校對員,最大的災(zāi)難莫過于受到丟飯碗的威脅。休息時大家聚在一起,叫我們從頭涼到腳的問題便是:如果失去工作你怎么辦?圍場里的人的職責是清掃馬糞,他最大的恐懼莫過于馬可能會從世界上消失。告訴他把一生耗費在鏟起熱馬糞這件事情上是令人惡心的,那也只是在干蠢事,如果一個人的生計要指望馬糞,如果馬糞涉及到他的幸福,他便會愛上馬糞。 如果我仍是一個有自尊心、有榮譽感、有抱負的漢子,那么這種生活無疑已跌到墮落的谷底?墒俏覛g迎這種生活,猶如一個重病人迎接死亡到來。這是一種消極的現(xiàn)實,同死亡一樣,這是一個沒有痛苦、沒有死亡恐怖的天堂。在這個地下世界里唯一一件要緊的事情就是正確拼詞并且添上標點符號。報紙上有何種災(zāi)禍都無關(guān)緊要,要緊的只是單詞拼寫得是否正確。每一件新聞都同等重要,不論是晚禮服的最新款式還是一艘新戰(zhàn)艦、一場瘟疫、一次大爆炸、一項天文學新發(fā)現(xiàn)、河堤決口、列車顛覆、炒賣股票、毫無希望的賽馬賭注、處決、攔路搶劫、暗殺等諸如此類的事情。什么也逃脫不過校對員的眼睛,什么也無法穿透他的防彈背心。希爾夫人(從前的埃斯特韋小姐)給印度人阿迦?米爾寫信,說她對他的工作甚為滿意!拔矣6月6日結(jié)婚,謝謝你。我們很幸福,我希望在你的神力庇護下我們會永遠幸福。我電匯給你錢……這是獎賞你的……”這個印度人是算命的,他能準確而又神秘地察覺你正在想什么。他會勸導(dǎo)你,幫你擺脫所有煩惱和各種不遂心如意的事情。巴黎麥克馬洪大道二十號,請致電或?qū)懶拧?/p> 他的探心術(shù)真是棒極了!按照我的理解,這是說他沒有一回猜錯,從最瑣碎的到最無恥的念頭。這個印度人的時間一定很寬裕;蛘呤,他集中精力只去猜那些匯錢者的思想。在同一版上,我還看到一條標題宣布“宇宙擴展太快,甚有可能爆炸”,標題底下的照片上是一個頭痛欲裂的腦袋瓜。再下來是一篇關(guān)于珍珠的談話,署名泰克拉。他告訴大家,牡蠣可生產(chǎn)兩種珍珠,“野生”珠或稱東方珠和“養(yǎng)殖”珠。同一天,在特里爾大教堂里,德國人在展覽基督的外衣,這是四十二年里首次把它從樟腦丸中取出,不過沒有提到褲子和背心。還是這一天,在奧地利薩爾茨堡,兩只老鼠在一個人的胃里出生,信不信由你。一個有名的女電影演員兩條腿搭在一起的照片見報,她正在海德公園里休息。接下來,一個著名畫家說:“我承認柯立芝太太有魅力、有個性,即使她丈夫不是柯立芝總統(tǒng),她也能成為十二位最有名望的美國人之一。”從一篇采訪維也納的一位胡姆哈爾先生的訪問記中我讀到……胡姆哈爾先生說:“在結(jié)束采訪之前我想說,無可挑剔的剪裁和試穿仍不夠,好裁縫的手藝只有穿著合適才算。一套衣服必須貼身,穿衣人行走或坐下時還要保持線條!睙o論何時一個英國煤礦里發(fā)生爆炸,請注意,國王和王后準會立即拍來電報表示哀悼。他們還經(jīng)常去看重要的賽馬,據(jù)這篇報道說,盡管那天的比賽是在德比舉行,他們?nèi)耘f前往。我相信這番記述:“下起大雨,使國王和王后吃了一驚。”更令人心痛的還有這樣的消息:“據(jù)稱,在意大利,那些迫害活動不是針對教會的,然而它們被人利用去反對教會的某些最敏感的機構(gòu)。據(jù)稱,它們并不反對教皇,只反對教皇的心臟和眼睛! 我得走遍全世界才找得到這樣一個舒服、愜意的職位。這幾乎令人難以置信。在美國,人們往你屁股底下塞爆竹,給你打氣,當時我怎么能預(yù)料到我這種氣質(zhì)的人的最理想職位竟是去尋找拼寫錯誤?在美國,你一心只想有朝一日當總統(tǒng),可能每個人都是做總統(tǒng)的材料。在這兒卻不同,這兒每個人都只是一個零蛋,如果你成為名人也是出于僥幸,是一個奇跡。在這兒,離開你出生的村莊的可能性只有千分之一,你的腿被槍彈打斷或眼珠被打出來的機會卻是一千比一。除非發(fā)生奇跡,你才會成為將軍或海軍少將。 正是因為機緣對你不利,正是因為沒有多大希望,這兒的生活才可愛。過一天算一天,沒有昨天,也沒有明天,晴雨表永遠不變,旗子始終半升半降。你在胳膊上系一塊黑紗,在紐扣孔里別上一段絲帶。如果有幸買得起,你還可以替自己買一副特輕人造假肢,最好是鋁的,它不妨礙你喝開胃酒,上動物園看動物或是與時刻準備撲向一塊新鮮的臭肉而沿著林蔭道飛來飛去的兀鷹嬉戲。時光在流逝。如果不是本地人而且證件一應(yīng)俱全,你盡可以接觸傳染源而不必擔心被感染。如果有可能,弄一份校對員的工作更好。這樣,一切都妥當啦。也就是說,假如你凌晨三點往家走時碰巧被騎自行車的警察攔住,你可以朝他們噼噼啪啪地捻手指。早晨市場上最忙亂時你可以買比利時雞蛋,五十生丁一只。校對員通常不睡到中午不起床,甚至更晚。最好挑選一家緊挨電影院的旅館,若是容易睡過頭,日場電影的開映鈴聲會喚醒你。如果找不到一家緊挨電影院的旅館,挑選一家靠近墓地的也行,結(jié)果也是一樣的。要緊的是,永遠別泄氣。永遠別泄氣。 這也是我每天晚上試圖向卡爾和范諾登耳朵里灌輸?shù)南敕ā_@是一個沒有希望的世界,不過也不必泄氣。我仿佛已皈依一種新的宗教,仿佛每天夜里都向圣母馬利亞做一年一度、連續(xù)九天的祈禱。我想象不出,如果自己當上報紙編輯或美國總統(tǒng)又能得到什么好處。我處在一條死胡同里,這兒既自在又舒服。手里拿著一份報紙,我聽著身邊的音樂,嗡嗡的說話聲,排字機叮當聲,像有一千只銀手鐲在通過衣物甩干機。不時有一只老鼠從我們腳下跑過,一只蟑螂從我們面前的墻上爬下,細嫩的腿靈巧地小心移動著。白天的事件輕輕從你鼻子底下滑過,不引人注目,你不時地會遇到一個署名,它使你聯(lián)想到一只人手,一種自我,一種虛榮心。它們安詳?shù)鼗^去,像送葬隊列走進公墓大門。用來抄寫的桌子底下鋪著厚厚的一層紙,踩上去有點像踏在有一層軟毛的地毯上。范諾登的桌下到處灑著褐色的湯汁。十一點左右,賣花生的小販來了,他是一個智力有缺陷的美國人,他對自己的命運也甚為滿意。 我不時收到莫娜的電報,說她將坐下一條船來,上面總是說:“信隨后就到。”這種情況延續(xù)了九個月,可我從來沒有在乘船抵達的旅客名單上看到她的名字,仆人也從未用銀盤子托著一封信拿給我,我也就不再指望這種事情發(fā)生。如果她真的來了,她可以在樓下找我,就在廁所后面。也許她會立即告訴我這里不衛(wèi)生,一個美國女人對歐洲的第一觀感便是不衛(wèi)生。如果沒有現(xiàn)代化抽水馬桶,她們便無法想象這兒是一個天堂。如果發(fā)現(xiàn)一只臭蟲,她們就要立即給商會寫信。我怎么啟齒向她解釋說我在這兒心滿意足?她一定會說我已經(jīng)墮落了,她這一套我很清楚。她想找一間帶花園的工作室,當然還要有浴盆。她要窮得浪漫,我了解她。不過,這一回我都替她預(yù)備好啦。 有些天太陽出來了,我走上那條被人來回踩過許多遍的小徑,心里如饑似渴地思念著她。盡管這種嚴酷的生活倒也令人滿意,我仍不時渴望過另一種生活,臆想如果身邊有一個年輕活潑的可愛女人將會發(fā)生什么變化。問題在于我?guī)缀跻巡挥浀媚鹊哪,也不記得摟著她是什么感覺。過去的一切似乎都已沉入大海;我還有記憶力,不過眼前的形象已失去生氣,它們好像已死去、散亂,像插在泥沼上久經(jīng)歲月侵蝕的木乃伊。若試圖回憶在紐約的生活,我想起的只是幾個支離破碎的片斷,這些片斷極可怕,上面還蒙著一層銅銹。我的整個生命似乎已在某個地方終結(jié),可是我說不上確切在哪兒。我已不再是美國人,紐約人,更不是歐洲人或巴黎人。我不忠于什么人,沒有責任,沒有仇恨,沒有憂慮,沒有偏見,沒有激情。我既不支持也不反對什么,我是中立的。 在三人一起夜里回家的路上,一陣惡心過后我們常常開始談?wù)撘恍┦虑榈默F(xiàn)狀,那種熱心勁兒只有不積極參與生活的人才表現(xiàn)得出來。有時我爬上床時感到奇怪的是,產(chǎn)生這種熱情只是為了消磨時光,為了打發(fā)從辦公室徒步走到蒙帕納斯的四十五分鐘。也許我們有改進此事或彼事的最機智、最實際的主意,卻沒有運輸工具把這些主意運到所需的地點去。更奇怪的是,主意與生存之間毫無關(guān)系并不會使我們痛苦或不快,我們已經(jīng)十分適應(yīng)現(xiàn)狀。假如明天有人吩咐我們用手走路,我們也會毫無怨言地照辦。當然,條件是報紙照樣付印,我們定期領(lǐng)薪水。其他的一概沒有關(guān)系,什么都沒有關(guān)系。我們已經(jīng)東方化,已經(jīng)成為苦力,白領(lǐng)苦力,每天一把米便可以封住我們的嘴。那天我讀到,美國人腦袋的一個特點是在枕骨部有一塊縫間骨,或者叫頂間骨。橫向枕骨上的骨縫常在這塊骨頭上出現(xiàn)。據(jù)這位著名學者后來說,這是由于胎兒期的擠壓造成的,是抑制發(fā)育的跡象,表明這是一個低劣的人種!懊绹说念^顱的平均腦容量,”他繼續(xù)寫道,“比白種人低,但高于黑種人。不分性別,如今的巴黎人的腦容量是一千四百四十八立方厘米,黑人是一千三百四十四立方厘米,美國印第安人是一千三百七十六立方厘米!睆倪@一大堆話中我無法做出推理,因為我是美國人,卻并不是印第安人?墒,如此這般地根據(jù)一塊骨頭、一塊頂間骨解釋這些事情未免有些狡辯。他也承認個別印第安人的大腦達到罕見的一千九百二十立方厘米,這樣大的腦容量是其他人種都不曾超過的,但是這個事實絲毫沒有動搖他的理論。我滿意地讀到,無論男女,巴黎人的腦容量都正常,顯然他們的橫向枕骨上的骨縫不那么執(zhí)拗。他們懂得如何享受一杯開胃酒,也不會為房子尚未噴漆焦慮不安。就腦顱的數(shù)據(jù)來看,他們的腦袋并沒有特殊之處。他們將生活的藝術(shù)發(fā)展到十全十美的境地,這一定是基于其他一些原因。 在路那邊保羅先生開的小咖啡店里,我們可以在為記者保留的一間里屋里賒賬吃飯。這是一個令人愉快的小房間,地板上撒著鋸末,蒼蠅隨著季節(jié)的變換飛來飛去。我說這是專為記者保留的房間,可這并不是指我們單獨吃飯。恰恰相反,這是說我們有幸結(jié)交妓女和拉皮條的,他們在保羅先生的常客中占一大部分。這樣的局面正中樓上那些家伙的下懷,因為他們總在注意尋找性感女人,就連那些有一個關(guān)系穩(wěn)定的法國小姑娘的人也不反對不時改換一下胃口。要緊的是不能染上花柳病,有時好像一場時疫橫掃整個辦公室,也許這也可以解釋為他們?nèi)几粋女人睡過。不管怎么說,看到他們被迫坐在一個皮條客身邊時那副愁眉苦臉的樣子真叫人痛快。盡管一個拉皮條的也會有一些職業(yè)上的小小困難,他們卻過著相對奢侈的生活。
菲爾莫爾有極多關(guān)于黃金的主意,他把它們叫作關(guān)于黃金的“神話”。我喜歡“神話”,也喜歡有關(guān)黃金的事兒,可我并不為此著迷,也看不出我們?yōu)槭裁匆旎ㄅ,即使是金子的花盆。他告訴我,法國人正在把他們的黃金貯藏在防水箱里,存放在地下。他說有一部小火車頭在這些地下洞穴和走道中到處運行。我極欣賞這個主意,黃金置身于深深的、無人破壞的寂靜中,在攝氏十七又四分之一度的環(huán)境中靜靜地沉睡。他說一個部隊花四十六天零三十七小時仍數(shù)不清埋在法國銀行下面的金子,還有儲備的金假牙、手鐲、結(jié)婚戒指,等等。還儲存著夠吃八十天的食物,大堆黃金之上還有一個抗御高爆炸藥震動的人工湖。他說黃金將會漸漸消失,這是一個神話,并不是有人侵吞公款。太妙了!我在設(shè)想,當我們放棄觀念上、衣飾上和道德上的金本位制后,這個世界將會變成什么樣子。想想看,還有愛情上的金本位制! 迄今為止,我的符合自己心愿的想法一直是要擺脫文學的金本位制。簡單地講,我想展現(xiàn)情感的再生,描寫一個人處于最艱深的思考時的行動,就是說,在他處于譫狂狀態(tài)中的行為。我要描摹一個蘇格拉底之前的人物,一個半是色鬼半是巨人的生靈。簡而言之,我要在神石的基礎(chǔ)之上建立一個世界,而不是在釘上十字架的一個抽象觀念基礎(chǔ)之上。你在一些地方會遇到遭人冷落的塑像、設(shè)有陷阱的綠洲、被塞萬提斯忽視的風車、流到山上去的河流、從上到下身上長著五六個乳房的女人。(斯特林堡在給高更的信中說:“我看到的樹是無論哪一個植物學家都不會再看到的,我看到的動物是居維葉從未想到過的,我看到的人是只有你才能夠創(chuàng)造的!保 當倫勃朗達到標準,他便帶著金條、干肉餅和折疊床鉆進地洞里!包S金”是住在地下的神的夜語,這個詞包含著夢幻和神話。我們正在回到煉金術(shù)的年代,回到虛假的亞歷山大式智慧中去,它造出我們膨脹的象征物。真正的智慧已被學問這個小氣鬼藏在地窖深處,他們用磁鐵在空中畫圓圈的這一天就要到來。為了找到一塊礦石,你得帶上兩件儀器走到一萬英尺的高處,緯度高的地方最好,你得在那兒同地球內(nèi)部以及死人的幽靈建立起精神感應(yīng)式的聯(lián)系。不會再有克朗代克,不會再有富金礦。你不得不學著唱兩句,跳兩下,讀一讀十二宮圖,研究研究你的內(nèi)臟。所有掖在地球口袋里的金子都會被重新開采,所有的象征主義都得重新從人的腸子里被扯出來,不過首先要改善工具,要發(fā)明更好的飛機,要分辨聲音來自何方,這樣便不至于聽到屁股下有爆炸聲就傻乎乎地亂跑。其次,有必要適應(yīng)平流層中的寒冷層,成為空中的一條冷血魚。沒有崇敬,沒有神靈,沒有渴求,沒有懊悔,沒有歇斯底里。總之,正如那位菲利普?達茨所說:“別灰心!” 這些都是我在三一廣場喝下一杯味美思黑醋栗甜酒后激發(fā)的快活念頭。正值一個星期六下午,我手中拿著一本“失敗”的書,一切便在神圣的痰液里游泳。酒在我嘴里留下一股發(fā)苦的草藥味兒,我們偉大西方文明的庇護所現(xiàn)在像圣人的腳指甲那樣腐爛。女人們正從我身邊走過,成千上萬的女人,她們?nèi)谖颐媲芭てü。鐘聲在回蕩,公共汽車駛上人行道,撞在一起。侍者用一塊骯臟的破布擦著桌子,老板興高采烈地給現(xiàn)金出納機搔癢。我臉上一副空虛的表情,爛醉如泥,視線模糊,緊緊抓住擦身而過的屁股。在對面的鐘樓上,那個駝背用金槌敲響大鐘,鴿子聞聲驚叫。我打開書,就是那本尼采稱之為“迄今為止最好的德文書”。書中寫道: 人會變得更聰明,更敏感,但是不會更好,更幸福,行動更堅決,至少在某些時期是如此。我預(yù)見上帝看到人類不再歡悅的時刻會到來,那時他會打碎一切,以便重新創(chuàng)造。我堅信一切都是為達到這一目的而設(shè)計的,而且這煥然一新的新紀元在遙遠的未來降臨的準確時間已確定。不過在此之前還有一段漫長的時間,我們?nèi)祟惾阅茉谶@片親愛的古老土地上享受幾千、幾萬年歡樂的生活。 妙極了!至少在一百年前就有人有眼光看出整個世界快完蛋了!我們的西方世界!我看到男男女女在監(jiān)獄大墻后面無精打采地移動,與世隔絕數(shù)小時,然而這些衰弱的人體仍具有做出非凡表現(xiàn)的潛力,這讓我感到驚訝;疑髩竺嫒杂腥诵缘幕鸹ǎ皇怯肋h也不會燃成大火。我問自己,這些是男人和女人還是影子?被看不見的細繩吊著晃來晃去的木偶的影子?他們顯然是能夠自由活動的,不過卻無處可去。他們僅僅在一個區(qū)域內(nèi)是自由的,在那兒可以隨心所欲地游蕩,不過他們尚未學會如何飛翔。至今還沒有人在夢里飛起來,也沒有一個人生下來便很輕,很歡快,能飛離地球!振動有力的翅膀的雄鷹有時尚會重重地跌到地面上,它們呼呼振動翅膀的聲音使我們頭暈眼花。就待在地球上吧,你們這些未來的雄鷹!天空已有人遨游過,那兒是空寂的。地下也是空寂的,填滿枯骨和幻影。待在地球上,再飄浮幾十萬年吧! 現(xiàn)在是凌晨三點鐘,我們這兒有幾個妓女。她們正在光地板上翻跟頭。菲爾莫爾光著身子走來走去,手里端著一只高腳杯,他的肚皮繃得像鼓一樣,硬得像一根管子。從下午三點開始不停地往下灌的茴香酒、香檳酒、干邑白蘭地和安茹葡萄酒在他嘴巴里像陰溝一樣汩汩響,姑娘們把耳朵貼在他肚子上傾聽,像是在欣賞音樂盒。用一根紐扣鉤子撥開他的嘴,往里面再倒一杯酒吧。這陰溝發(fā)出潺潺響聲時,我聽見蝙蝠飛出鐘樓,這場夢也變得奇妙無比。 姑娘們脫得赤條條的,我們檢查一遍地板,以免木刺戳進她們的屁股里。她們?nèi)源┲吒。她們的屁?她們的屁股被磨得光滑了,擦破了,用砂紙打光了,光滑、結(jié)實、鮮艷得像一只臺球或一個麻風病人的腦袋。墻上掛著莫娜的像,她面朝東北方,與她的視線平行的是用綠墨水寫的“克拉科夫”。她左邊寫著“多爾多涅河”,這個詞是用紅鉛筆圈起來的。我突然看到眼前一個鮮艷、光亮的臺球上出現(xiàn)一道黑黝黝、毛茸茸的縫,支撐這個臺球的兩條腿就像一把剪刀。瞧一眼這個黑黝黝、未縫合的傷口,我的腦袋上便也裂開一道深深的縫。所有以前費力地或心不在焉地分門別類、貼標簽、引證、歸檔、密封并且打上印戳的印象和記憶亂紛紛地噴瀉而出,像一群螞蟻從人行道上的一個蟻穴中涌出。這時地球靜止,時間停滯,夢與夢間的相互聯(lián)系也被割斷,消弭于無形。在精神分裂癥大發(fā)作中我的肚腸流出來,這次大掃除后我就與上帝面對面站在一起。我又看到仰臥在畢加索畫筆下的偉大母親,她們的乳房上爬滿蜘蛛,她們的傳奇深藏在迷宮里,而莫莉?布盧姆永遠躺在一塊臟墊子上。廁所門上涂著紅粉筆畫的陰莖,圣母用悅耳的聲音發(fā)出哀號。我聽到一陣放蕩的歇斯底里的大笑,這兒是滿滿一屋子患牙關(guān)緊閉癥的人。那個發(fā)黑的身體像磷火一般發(fā)光。放蕩、完全控制不住的狂笑,還有沖著我來的格格怪笑,那是從青苔般的髭間發(fā)出的笑聲。笑聲使那個臺球鮮艷、光滑的表面現(xiàn)出皺褶。這是血管里含有杜松子酒的偉大妓女,人類的母親。娼妓的母親啊,蜘蛛在你對數(shù)式的墳?zāi)估锪钗覀冏笥覔u擺,這是一個貪得無厭的惡魔,它的笑聲叫我心碎。我低頭去看這個深陷下去的坑,這是一個迷失的世界,未留痕跡。我聽到鐘鳴,斯塔尼斯拉斯宮那兒有兩個修女,她們的衣衫下散發(fā)出陳腐的奶油味,還有因下雨始終未付印的宣言,為了發(fā)展整形外科而發(fā)動的戰(zhàn)爭,威爾士王子飛遍全世界裝修無名英雄的陵墓。每一只飛出鐘樓的蝙蝠都是一項失敗的事業(yè),每一次狂歡都是注定會死去的人從單人戰(zhàn)壕里通過無線電臺發(fā)出的呻吟。從那個黑洞洞的未縫合的傷口,從那個令人嫌惡的臭水溝,從那個擠滿黑壓壓人群的城市搖籃里(思想的樂曲就在這兒被淹沒在動物油中),從被扼殺的烏托邦中,誕生一個小丑,一個既美又丑,半明亮半混沌的怪物。這個小丑向下、向旁邊看時是撒旦,向上看時是一個涂滿黃油的天使,一只長翅膀的蝸牛。 低頭細看那條縫,我看到一個方程式符號,一個處于平衡狀態(tài)的世界,一個化為零蛋、一點痕跡不留的世界。這不是范諾登用手電筒照的那個零蛋,也不是那個過早醒悟過來的人身上的空洞,這更像一個阿拉伯數(shù)字里的零,從這個符號中能躍出無數(shù)的數(shù)學世界和一個杠桿支點。這個杠桿平衡群星、不清晰的夢、比空氣還輕的機器、輕量級的四肢及生產(chǎn)這些東西的炸藥。我要在那條縫里一直穿越上去,穿過眼睛,讓這雙可愛的、古怪的、煉金術(shù)煉成的眼睛拼命轉(zhuǎn)動。只有當它們轉(zhuǎn)動時我才會聽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話,聽見他的話滾過一頁頁紙張,這些話觀察極為細致入微,內(nèi)省極為大膽,所有悲哀的言外之意都幽默地輕輕提到,F(xiàn)在這些話就像一支風琴曲,一直演奏到人的心臟破裂為止。過后一切又歸于空寂,只剩下令人目眩、灼人的強烈光線,它將群星豐饒的種子帶走。這是藝術(shù)史,它根植于大屠殺中。 每當我低頭看一個婊子被人干過多次的眼兒時便感覺到腳下的整個世界,這是一個分崩離析的世界,一個精疲力竭的世界,它光滑得就像麻風病人的腦袋一樣。假如哪個人敢把對這個世界的看法都談出來,他就連一平方英尺的立足之地也得不到。人一露面,這個世界便重壓在他身上,把他的腰壓斷?傆羞^多的腐朽柱子立著,過多令人痛苦的人性有待繁衍。上層建筑是一個謊言,其基礎(chǔ)則是巨大、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怖。如果說,在過去千百年里真出現(xiàn)過一個眼睛中流露出絕望、饑餓神色的人,一個為創(chuàng)造一種新生物把世界翻個底朝天的人,那么他帶給世界的愛便會化為憤怒,他自己則會變成一場災(zāi)難。如果我們不時讀到探究真理的書,刺傷人使人冷酷無情的書,令人叫苦落淚詛咒謾罵的書,我們就知道這些文字是那個被壓垮的人寫的。他唯一的抵抗方式就是訴諸文字,而他的文字總是比世界上撒謊壓人的重量更有力,比膽小鬼們發(fā)明的旨在壓垮人格之奇跡的刑臺和刑車更有力。如果哪一個人敢于直抒胸臆,秉筆直書他的真實經(jīng)歷,真正的真實,那么我想世界將毀滅,將被吹成碎片。沒有神、變故和意志能重新彌合起這些碎片、原子以及構(gòu)成這個世界的不可摧毀的要素。 自從最后一個貪吃的人,最后一個懂得“喜悅”含義的人出現(xiàn)以來的四百年間,人類在藝術(shù)、思想和行為上都在持續(xù)不斷地衰敗。這個世界已完蛋,連一個干脆利落的屁也不曾留下。哪一個絕望的、饑腸轆轆的人會對現(xiàn)存政府、法律、道德、準則、理想、思想、圖騰和禁忌表現(xiàn)出絲毫敬重?如果誰知道念出那個在今天被稱之為“縫”或“穴”的謎一般的東西意味著什么,如果誰對被貼上“淫穢”標簽的現(xiàn)象懷有最低限度的神秘感,那么這個世界便會分裂成幾塊。正是對淫穢的懼怕,使得這個瘋狂的文明社會顯得像火山口。處于創(chuàng)造性精神和人類母親大腿之間的正是這種張開大嘴打哈欠似的空幻感。一個饑餓、絕望的精靈出現(xiàn)并使一只豚鼠銳聲尖叫,這是因為他懂得在何處鋪設(shè)性的熾熱導(dǎo)線,是因為他懂得在無動于衷的堅硬外殼下藏著丑惡的創(chuàng)傷,其傷口永遠不會愈合。于是他把這段熾熱的導(dǎo)線夾在兩腿間,猛擊下面,燒焦內(nèi)臟。戴上橡皮手套也沒有用,所有能冷靜、機智地加以處理的都是表皮上的東西,而一個志在創(chuàng)造的人總會鉆到底下,鉆到開放的傷口上,鉆到正在化膿的、可憎的恐懼上。他把發(fā)電機拴在最脆弱的部分,要是有血和膿噴出來就好了。被人操過的火山口是淫穢的,比一切更加淫穢的是惰性,比最難聽的賭咒發(fā)誓更褻瀆的則是麻痹。如果只剩一個裂口的創(chuàng)傷,它一定得向外噴射,盡管噴出來的只是蛤蟆、蝙蝠和侏儒。 每一樣?xùn)|西都裝在另一樣?xùn)|西里面,有的完美,有的不完美。地球不是健康和舒適的干旱高原,而是一位仰臥的碩大女性。她天鵝絨般的軀體隨著海浪漲大、起伏,她在煩躁和苦惱的王冠下蠕動。赤身裸體性交后,她在星星紫光籠罩下的云彩中滾動。她全身在狂熱的激情支配下放出光芒,從肥碩的乳房到隱約可見的大腿。她在四季和歲月間遨游,一場盛大的狂歡以突發(fā)的狂怒攫住她的軀體,抖去天空中的蜘蛛網(wǎng),于是她以暴躁的興奮心情降落在自己的旋轉(zhuǎn)軌道上。有時她像一只母鹿,這只母鹿跌進陷阱,它心怦怦跳著躺在那兒等待鈸聲敲響、獵狗狂吠。愛與恨、失望、憐憫、怒氣、厭惡,這些在行星間的亂交中又算得上什么?當夜晚帶來耀眼的太陽般的欣喜時,戰(zhàn)爭、疾病、殘酷和恐怖又算得了什么?若不是記起回到野蠻時代和星團中,我們睡覺時咀嚼的秕糠又算得了什么? 每逢性欲亢奮時,莫娜便對我說:“你是一個偉大的人。”這話藏在我靈魂深處,常會跳出來照亮我下面的陰影,盡管她把我扔在這兒,聽任我死掉,盡管她在我腳下留下一個空曠的大坑。我是一個普通人,咝咝響的燈光使我頭暈。我是一個零蛋,我看到周圍的一切都淪為嘲弄人的東西。被硫磺點燃的男女從我身邊走過,穿著黑色號衣的搬運工打開地獄的雙頜。聲名在拄著拐杖走路,它被摩天大樓欺騙,被生著鋒利牙齒的機器大口嚼爛。我穿過高大的建筑物朝清涼的河邊走去,看見光束像火箭一樣從骷髏的肋間直刺天空。如果我像莫娜所說的真是一個偉大的人,我阿諛奉承的愚蠢行為又該做何解釋?我是一個有靈有肉的人,我的心并沒有鋼梁護衛(wèi)。我有過欣喜的時刻,我伴著燃燒的火星歌唱。我歌唱赤道、她生著紅毛的大腿和從視線中消失的島嶼,不過誰也沒有聽見我的歌聲。朝太平洋彼岸發(fā)射的一炮落進太空里,因為地球是圓的,鴿子們朝下飛行。我看到她隔著桌子望著我,目光極其悲愴。悲傷在她身體里擴散,在她脊骨上碰扁了鼻子,攪拌成憐憫的骨髓已變成液體。她輕巧得猶如浮在死海海面上的一具死尸,她的手指痛得流血,血又變成口水。隨著潮濕的黎明來臨,鐘聲敲響,這鐘聲沿著我的神經(jīng)纖維無休無止地回蕩,這撞擊聲伴隨著鐵一般的惡意在我心里當當響。奇怪的是鐘聲竟會這樣響,更奇怪的是鐘破裂了,于是這個女人轉(zhuǎn)向黑夜,她的蛆蟲一般的言辭咬穿床墊。我在赤道下移動,聽到張著綠色大口的鬣狗在恐怖地哈哈大笑,看見生著光滑尾巴的豺、羚羊和有斑點的豹子,它們?nèi)涣粼谝恋閳@里。這時她的悲哀擴展,像一艘無畏戰(zhàn)艦的艦首,她沉下去的重量使我的耳朵被水淹沒。稀泥被洗掉,藍寶石滑出來,通過快樂的神經(jīng)細胞淘洗出來,它的光譜被拼接在一起,船舷泡在水里。我聽見炮架像獅爪子落地一樣無聲無息地轉(zhuǎn)動,看到它們在嘔吐,在流口水。天幕垂下來,所有的星星都變成黑色的。黑色的海洋在流血,沉思默想的星星孕育著一大塊一大塊剛剛腫脹起來的肉,鳥兒在頭頂上盤旋,幻覺的天空中落下臼和杵,還有包扎起來的正義之眼。所有在這兒講到的東西都用想象中的腳沿著死去的球體平行移動,所有空眼眶看到的東西都像開花的草一樣綻開。虛無縹緲中,出現(xiàn)無限的符號,不斷上升的螺旋底下裂開的口子在緩慢下沉。陸地和海洋和諧地連接為一體,這是用血肉寫就的詩篇,它比鋼絲和花崗巖還堅硬。經(jīng)過無盡的長夜,地球朝著一個未知的創(chuàng)造物飛速旋轉(zhuǎn)而去…… 今天我從熟睡中醒來,嘴邊掛著快活的詛咒,我不斷自言自語,嘟囔著誰也聽不懂的話,像在念一篇連禱文!白瞿阆胱龅氖虑椤瞿阆胱龅氖虑!”干什么都行,但是要叫它帶來歡樂;干什么都行,但是要叫它帶來欣喜。我腦袋里塞得滿滿的,開始自言自語:意象、搞同性戀的人、叫人恐懼的人、叫人發(fā)瘋的人、狼和羊、蜘蛛、蟹、張開翅膀的梅毒病菌?傞V著又總敞著的子宮門,像墳?zāi)挂粯右炎龊媒哟郎蕚。淫欲,犯罪,圣潔,我崇拜的人都過著這種生活,他們也因此失;這是他們留下的話,也是他們未說完的話。這是他們拖在身后的善,他們造成的罪惡、悲哀、不和、仇恨和爭斗,而超出這一切的是狂喜! 我以前的偶像的一些所作所為使我流淚,那是搗蛋、混亂、暴力,最主要的還是他們引起的仇恨。一想到他們殘缺不全的肢體,他們選擇的荒誕風格,他們所從事的工作的浮夸和乏味,他們耽溺于其中的雜亂無章狀態(tài),以及他們在自己身邊設(shè)置的種種障礙,我便覺得異常高興。他們陷在自己拉的屎中,不能自拔。他們都是喜歡不厭其煩地絮絮叨叨的人,這是千真萬確的。我差一點兒就會說:“指給我一個說起話來沒完的人,我就會說這是一個偉大的人!”他們稱為“詳盡探討”的東西正對我的胃口,這是爭斗的征兆,這是纏繞著各種纖維的爭斗,是不和諧精神的氣氛和環(huán)境。你指給我看一個能說會道的人,我不說他不夠偉大,可我會說他無法吸引我……我向往那些會令人生厭的特性。我想到藝術(shù)家毫不含糊地給自己規(guī)定的任務(wù)是推翻現(xiàn)存價值觀念,是把周圍的一片混亂按照自己的方式整理得井井有條,散布爭斗以及不和,以便得到情感上的解脫并使死者復(fù)活。于是,我這就興高采烈地跑到那些偉大而又不完美的人那兒去。他們的困惑滋潤著我,他們結(jié)結(jié)巴巴的話在我聽來猶如仙樂。在被打斷之后漂亮地膨脹的書頁上,我看到被抹去的小段插入語和骯臟的腳注,也可說是膽小鬼、騙子、賊、蠻子和誹謗者留下來的。我從他們美妙的喉嚨的腫脹肌肉上看出,把輪子翻轉(zhuǎn)過來、從掉隊的地方加快腳步趕上來時,他們一定耗費了驚人的力量。在日常煩惱和騷擾之后,在軟弱、懶惰之人下賤、矯飾過的惡意之后,我看見那兒聳立著人生中令人心灰意懶的象征。我看到那個制定秩序、散布爭斗及不和的人,他深受意志力的影響。這樣一個人勢必一次次為自己的行為受苦受難,直至被絞死為止。在他的高雅手勢后面,我看到一個荒謬的幽靈在徘徊,他不僅崇高,而且荒謬。 我曾一度認為,有人味兒是一個人可望達到的最高目標,可我現(xiàn)在明白這意味著要毀掉自己。如今我驕傲地說自己沒有人味兒,我不屬于其他任何人和政府,所有信條和原則都與我無關(guān)。我與人性這部吱吱作響的機器毫無關(guān)聯(lián),我屬于地球!我躺在枕頭上這樣說,感覺到太陽穴處冒出兩只角。我可以看到我瘋狂的祖先圍著床跳舞,他們寬慰我,給我打氣,用毒蛇般的舌頭抽打我,用藏在暗處的腦袋朝我嬉笑。我不是人!我?guī)е偪竦、幻覺般的獰笑這樣說,哪怕天上落下鱷魚我也要一直這樣說下去。在我的話背后是那些藏在暗處咧著嘴嘻嘻笑的腦袋,有些已死去的人的腦袋長時間地笑,有些像患了牙關(guān)緊閉癥似的那樣笑,有些又扮鬼臉獰笑,這是一直在進行中的事情的預(yù)演和結(jié)果。我看見自己獰笑的腦殼是最清楚的,看見自己的骷髏在風中跳舞,毒蛇從腐爛的舌頭里爬出來,描寫欣喜的膨脹書頁被糞弄臟。我把我的臟東西、我的屎尿、我的瘋狂、我的欣喜都投入肉體地下鐵道流動的大循環(huán)中去,所有這些自然的、不受歡迎的、醉后吐出的東西將通過這些人的腦子無休止地向前流動,一直流到一個裝著人類歷史、永遠不會枯竭的罐子里。同人類并駕齊驅(qū)的還有另一類生物,他們就是那些沒有人性的人,是藝術(shù)家這類人。受已知的沖動驅(qū)使,他們掌管無生命的人類。他們用狂熱和激情鼓動人類,把這團生面變成面包,把面包變成酒,再把酒變成歌曲。從廢棄的肥料和死氣沉沉的廢料中,他們構(gòu)思出一首散發(fā)著臭氣的歌。我看到這一類人在洗劫世界,他們把一切翻個底朝天,他們的腳總踩在血泊中,他們的手總是空的,總是在捕捉逮不住、捏不到的神。為了使撕咬他們要害之處的妖魔平靜下來,他們毀掉能夠得到的一切。他們用力揪自己的頭發(fā)去領(lǐng)悟、去把握這個永遠難以理解的難題,他們像發(fā)瘋的野獸,大吼大叫、亂撕亂頂。我看到他們做這些事情,我看到這是對的,沒有其他道路可走。一個屬于這一族類的人必須站在高處,口中胡說八道,把自己的肚腸剖出來。這是正當、正義的,他必須這樣做!所有不能呈現(xiàn)這一嚇人場面,不那么令人戰(zhàn)栗,不那么可怕,不那么瘋狂,不那么令人興奮,不那么具有污染性的東西都不是藝術(shù)。余下的都是偽造的、有人性的,是屬于生命和無生命的。 比方說,每當想起斯塔夫羅金,我便會聯(lián)想到某一個妖魔站在高處向我們?nèi)幼约核毫训哪c子。在《群魔》中,地震發(fā)生了,這不僅是降臨在富有想象力的人頭上的大災(zāi)難,而且是大批人被埋葬、被永遠消滅的大地震。斯塔夫羅金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所有這些矛盾的總和,它們不是使一個人麻痹就是領(lǐng)他爬上高處。不會有太低、令他無法進入的地方,也不會有太高、讓他畏于攀登的地方。遺憾的是,我們再也沒有機會見到一個被置于神秘中心的人,他的光芒可以為我們照亮黑暗的深邃和無垠。 今天我可以感知自己的血統(tǒng),再也沒有必要去求助占星術(shù)或查閱家譜表。我對群星上或我的血液里寫著什么一無所知,只知道我是由人類某些神話中的創(chuàng)始人繁衍而來的。那個把神圣的瓶子舉到唇邊的人,那個跪在集市上的罪犯,那個發(fā)現(xiàn)所有尸體都會發(fā)臭的純潔的人,那個跳舞時手中發(fā)出閃電的瘋子,那個撩起長袍朝大地上撒尿的修道士,那個翻遍所有圖書館要找到《圣經(jīng)》的宗教狂。我由所有這些人集合而成,所有這些人造成我的懺悔、我的欣喜。假如我沒有人味兒,那是由于我所生活的世界已經(jīng)超出人性的界線,那是由于做一個有人味兒的人像是在做一件可憐的、令人遺憾的、凄涼悲苦的事情。它受到種種理智限制,受到種種道德規(guī)范的制約,由種種陳詞濫調(diào)和這個或那個主義劃定范圍。我將葡萄汁一飲而盡,從中獲得智慧,不過我的智慧并非來自葡萄,我沉醉也并非因為酒…… 我想繞過那些高大荒蕪的山脈,一個人會在那兒渴死、凍死。這就是“超瞬時”歷史,就是不存在人、獸、草木的絕對時空,一個人在那兒寂寞得發(fā)瘋,語言則只是詞語而已。那兒的一切都是自由自在的,與時代不諧調(diào)。我想要一個男人和女人的世界,一個樹木不講話的世界(如今的世界上,話講得太多了!),一個河流能把人載到各地去的世界,不是成為古老傳說的河流,而是讓人同別的男女,同建筑、宗教、植物、動物接觸的河流,是水上有船只行走的河流。人們在這樣的河里溺死,并非淹沒在神話、傳說、書籍和以往的塵土中,而是淹沒在時間和空間的歷史中。像莎士比亞和但丁那樣,我想要能匯成大海的河流,想要在以往的空泛中不會干涸的河流。大海,對了!讓我們有更多的大海吧,新的、阻斷過去的大海,創(chuàng)造新的地質(zhì)構(gòu)造、新的地形景觀、陌生而且令人恐懼的大陸的大海,在摧毀的同時也在保護的大海,可以在上面航行、去探求新發(fā)現(xiàn)和新視野的大海。讓我們擁有更多的大海,更多的動亂、戰(zhàn)爭和大毀滅吧!讓我們擁有一個男男女女大腿間都裝有發(fā)電機的世界,一個充滿自然的憤怒、激情、行動、戲劇、夢幻、瘋狂的世界,一個孕育欣喜而不是干放屁的世界。我堅信今天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應(yīng)尋求寫一本書,哪怕它只有一大頁呢。我們必須尋找碎片、碎屑、腳指甲,一切含有礦物質(zhì)、一切可以使肉體和靈魂復(fù)活的東西。 也許我們命中注定會遭厄運,也許我們當中沒有一個人有希望活下去。如果是這樣,那就讓我們發(fā)出最后一聲叫人膽寒、叫人毛骨悚然的吼叫吧!這是挑戰(zhàn)的呼叫,是戰(zhàn)斗的怒號。悲傷,去它的!挽歌和哀樂,去它們的!傳記、歷史、圖書館和博物館,去它們的!讓死人吃掉死人。讓我們活著的人在火山口邊上跳舞吧,這是臨死前的一場舞蹈,不過它仍是一場舞蹈! 我們時代的偉大盲詩人彌爾頓說:“我愛一切流動的事物!苯裉煸绯,我高興地拼命大叫著醒來時正想著他,我正在想他的河流、樹木和他摸索的整個黑暗世界。是啊,我對自己說,我也愛流動的一切:河流、陰溝、熔巖、精液、血液、膽汁、詞匯和句子。我愛從羊膜中濺出的羊水;我愛患有令人痛苦的結(jié)石和諸如此類東西的腎臟;我愛撒出的熱乎乎的尿和久治不愈的淋;我愛歇斯底里的瘋話、像拉痢疾那樣一瀉而出的句子和靈魂中全部病態(tài)的映像;我愛亞馬孫河和奧里諾科河這樣的大河,莫哈瓦金之流的狂人在那兒一只無篷的小船上漂過夢和古老的傳說,淹死在只有一個出口的河口中。我愛流動的一切,甚至女人來月經(jīng)時流出的血,它會沖走生育能力不強的精子。我愛會流動的手稿,不論它們是神圣的、深奧的、反常的、多形體的還是單邊音的。我愛流動的一切,一切擁有時間、正在成長的東西,它們把我們帶回永遠不會結(jié)束的伊始之中:先知們的激烈,令人狂喜的猥褻,宗教狂的智慧,牧師和他的橡皮連禱文,妓女的下流話,從排水道里漂走的唾液,乳房里的奶汁和子宮里流出的帶苦味的蜜水,以及一切流動的、溶化的、無節(jié)制的和溶解的東西,一切在流動中得到凈化的膿和臟東西,那些失去其出身意識、將大循環(huán)驅(qū)向死亡和瓦解的東西。這個偉大的亂倫愿望與時間一起向前流動,將來世的偉大概念融匯于此地此刻。這是一個空幻、自我毀滅的愿望,它受到言辭阻擋,又被思想麻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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