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民填蜀我尋根
    老成都歷史上有三次大屠殺，成都人世世代代不可忘。
    第一次在西晉東晉之交。公元301年，蜀西氏族豪強李特，糾合流民兩萬余，自稱“鎮(zhèn)北大將軍”，在綿竹（今德陽市黃許鎮(zhèn)）造反，陷廣漢，圍成都，入城大屠殺。李特戰(zhàn)死后，其子李雄稱“成都王”，后又稱帝。政權(quán)無文化，作惡不自知，前后播亂達五十年。
    第二次在宋元之交。公元1279年，元朝滅南宋，兩度陷成都，先后大屠殺。舊《成都縣志》載，明代趙防《程氏傳》一文內(nèi)，引用元代賀清權(quán)《成都錄》云：“城中骸骨一百四十萬，城外者不計�！庇忠�用《三卯錄》云：“蜀民就死，率五十人為一聚，以刀悉刺之，乃積其尸。至暮，疑不死，復(fù)刺之。”政權(quán)同樣無文化，作惡又勝過李特父子。終元一朝，成都殘破，毫無起色。
    第三次在明清之交，最為慘酷。明末崇禎十七年（1644年）陰歷三月十七李自成陷北京后，八月初九張獻忠陷成都。入城，張獻忠命令屠城三天，即止大殺，不算太兇。張獻忠號靜軒，原在縣衙門當(dāng)壯勇，升小隊長。粗識文字，非農(nóng)家子。與李自成亦不同志，互相水火為敵。是年陰歷十月十六，登極稱帝，國名大西，年號大順。蜀王府改稱為皇宮，蜀宮城改稱為皇城。也有左右丞相，也有六部尚書。四個干兒子都掛將軍印。第二年（1645年）還開科取士，無非裝模作樣。大殺早已停止，小殺天天非有不可。據(jù)當(dāng)時依附大西政權(quán)的歐洲傳教士利類斯和安文思二人所著《圣教入川記》一文，張獻忠每日殺人一二百，為時一年又五個月，累計殺人十萬，亦不算多。這是他的政策，蓋以此求政權(quán)之鞏固也。怎知江山仍坐不穩(wěn)，清軍打來，只好逃跑。逃跑前宣布說，必須殺盡蜀人，燒光房子，雞犬不留，以免資敵。果然說到做到，先殺市民百姓，次殺軍隊家屬，再殺自己的湖北兵，又再殺自己的四川兵。成都所有民房，早就給軍隊拆作柴燒了，不留一柱一椽。最后燒蜀王府，片瓦不存。然后率領(lǐng)敗兵數(shù)十萬逃出城，一路殺往西充。逃跑前大屠殺，死男女?dāng)?shù)十萬，剮之割之，制成腌肉，以充軍隊口糧。蓋自明末大亂以來，蜀中田地荒蕪日久，早就顆粒無收，倉廩無存，鍋釜無糧，不得不吃人也。
    小時候聽說有張獻忠七殺碑，刻大字云：“天生萬物以養(yǎng)人，人無一德以報天，殺殺殺殺殺殺殺！”似乎蜀人自作惡不可活，他倒是在替天行道。舊時說張獻忠剿四川把人殺光了，才有“湖廣填四川”。蜀中饑餓死人，逃亡死人，瘟疫死人，估計應(yīng)占死亡總數(shù)百分之八十幾。張獻忠殺死的也只占百分之十幾吧。就這樣也空前絕后了啊，不知為何數(shù)十年來還有不少左傾史學(xué)家奉他為“農(nóng)民起義領(lǐng)袖”。惟其如此，所以說成都人不可忘。
    史書所載兩個細節(jié)，讀后驚嚇不已。一是歐陽直遺書《蜀亂》載，張獻忠學(xué)朱元璋剝?nèi)似�，“先施于蜀府宗室，次及不屈文武官，又次及鄉(xiāng)紳，又次及本營將弁。凡所剝?nèi)似�，滲以石灰，實以稻草，植以竹竿，插立于王府前街之兩旁（今之天府廣場），夾道累累，列千百人，遙望如送葬俑�！绷硪皇巧蜍魑怠妒耠y敘略》載，“王府?dāng)?shù)殿不能焚，灌以脂膏，乃就燼。盤龍石柱二，孟蜀時物也。裹紗數(shù)十層，浸油三日，一火而柱折�！�
    張獻忠把成都徹底毀了。清朝官員在城內(nèi)找不到作廨署的屋舍，四川省治只好改設(shè)在保寧府（今閬中縣），到順治十六年（1659年）才遷回成都來。當(dāng)時全川人口大約八萬，其中青壯男丁僅一萬六千多。成都全城居民才數(shù)十戶。閭巷不存，舊街難認。到處叢莽，兔走雉飛。有人在南門城墻上向外望，一天之內(nèi)看見錦江對岸先后共有十三只老虎相繼走過。
    康熙初年（1662年）以后，青神縣人貢生余本，從揚州回四川。他是明末化裝成道士逃亡出川去揚州的，待戰(zhàn)禍終了才回來。在成都有詩作《蜀都行》一首，如下。

    自我之成都，十日九日雨。浣花草堂益蕭瑟，青羊石犀但環(huán)堵。生民百萬同時盡，眼前耆舊存無幾。訪問難禁泣淚流，故宮荒廢連禾黍。萬里橋邊陽氣微，錦官城中野雉飛。經(jīng)商半是秦人集，四郊廓落農(nóng)人稀。整頓凋殘豈無術(shù)，日積月累成可期。但得夫耕婦織無所擾，桑麻樹畜隨所宜。數(shù)十年后看生聚，庶幾天命有轉(zhuǎn)移。

    此后不久，另一位姓余名良，生于1631年的小武吏，那時已有三十幾歲，帶著一妻四子，離開揚州府泰州縣大圣村軍旺莊老家，隨著湖廣填四川的移民隊伍，從湘西入川來。余良農(nóng)家子，文化低，懷揣“調(diào)動手續(xù)”，到成都來任武吏職，亦為糊口養(yǎng)家而已。見成都竟如此殘破，仕途便灰心了，辭職，遷去資陽縣，那里也比成都好。資陽住幾年，又遷去彭縣隆豐場，住家化成院側(cè)。余良的第三子余允信，康熙三十六年（1697）二十四歲，遷來金堂縣外北甘泉鄉(xiāng)大小寺附近，插占荒地百畝。又娶本地黃姓女子為妻，下田共作。
    當(dāng)時地廣人稀，平疇荒蕪，荊榛遍野。官方任人插占耕種，免稅五年。像余允信這樣的省外移民，遍布成都四郊，日日勞作田野。雄雞晨啼，炊煙暮起，這小小平原上逐年恢復(fù)生機。畢竟水好氣候好，農(nóng)夫易致豐穰，城市恢復(fù)也快。不到五十年，成都又熱鬧起來，大城修繕完備，滿城也筑好了。八旗兵丁都住在滿城。滿城所在與古少城舊址確有部分疊合，稱呼少城亦可。明代蜀王城毀完了，清代在舊址上建貢院、致公堂、明遠樓，成都人仍呼為皇城。誰的皇城？當(dāng)然是前蜀和后蜀的皇城了，成都人念舊。
    金堂縣外北甘泉鄉(xiāng)大小寺的移民農(nóng)夫余允信，耕耘一生，只活到五十歲，卒于康熙六十一年臘月初七（1723年）。此時雍正已繼位了。甘泉鄉(xiāng)，今之大同鎮(zhèn)，屬成都市青白江區(qū)。大小寺余家老院子至今尚在。余允信的子孫蕃衍不絕，三百年間，迄今已有十四代，代代都有讀書人。第八代有一個讀書人，剛寫完這一本《老成都·芙蓉秋夢》。

少年讀《水滸傳》

    影響我至深的文學(xué)名著，最少也有三本，一是《水滸傳》，二是巴金的《家》，三是《莊子》。讀《家》時是高中學(xué)生，腦左血熱。讀《莊子》時已是右派惡人，凄凄惶惶。這些都不說了，只說說《水滸傳》。
    一九四五年暑假期間，我十四歲，在故鄉(xiāng)讀初中二年級，受一位姓曾的同班同學(xué)傳染，迷上了《水滸傳》，躲在故家小室中，晝夜狂讀，仿佛著魔。那些江湖好漢，簡直就是我的兄長。他們闖禍逃亡，抗官落草，攻州牢，劫刑場，我都尾隨他們，目擊其事，身歷其境，驚心動魄。偶爾清醒，返回現(xiàn)實，聽見樹上蟬吟，窗前人語，倒覺得很陌生，趕快又跑入書中去�？茨模瑴嬷萋飞系拇笱�，草料場中的猛火，大澤橋上的快刀，野豬林中的飛杖，何其痛快淋漓！令我傷心的是，水亭的響箭，山寨的反旗，聚義廳的“替天行道”，這一切終不免“英雄驚惡夢”，溘然幻滅。讀者可知，我讀的是七十回本，結(jié)尾的回目是“忠義堂石碣受天文，梁山泊英雄驚惡夢”。記得那是上海大達書局印行，四卷本，封面褐黃，繪武松打虎。有同學(xué)告訴我，一百二十回本后面受了招安，結(jié)局很慘。我就決心拒讀。又聽說還有部《蕩寇志》專寫梁山英雄吃敗仗，被擒被斬，我更厭惡，覺得作者太壞太毒，與吾為敵。
    《水滸傳》應(yīng)該是我讀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后來還讀過古今中外的許多小說，其中能讀下去的佳作也不少�！端疂G傳》則不同，不但能讀下去，而且能讀進去。讀進去有異于讀下去。對故事感興趣，由此廣我見聞，自然能“讀下去”。更進一步，與人物同悲歡，遂至移我心性，就是“讀進去”了。我本柔弱少年，不好嬉戲，打架更不行，又怕鬼怕黑，讀書用功，極守規(guī)矩，一副老成相。自從混入水泊山寨，結(jié)識李逵、武松、魯智深之后，下得山來，心性大變，常常覺得正義沖動，血中燃火，恨這恨那，有太多的不平，就想造反，揮刀于幻象之中，放火于夢境之內(nèi)�！端疂G傳》只讀過那一遍，卻影響了我青少年時期，使我言語文字有失檢點，自招奇禍，蹭蹬了大半生。從前說作家是“靈魂的工程師”，后來又不說了。那些枯燥乏味，愚人不得，反而愚了自己的宣傳之作，只能惹煩讀者，哪能塑造什么靈魂�，F(xiàn)在又聽說小說供娛樂，管什么教育不教育。我看教育未必，影響作用卻肯定是有的。好影響有，壞影響也有。
    《水滸傳》給了我許多快樂，令我感激終身。首先是開眼界，讓一個未涉世的少年乍見社會下層真相，懂得一些人情世故，知悉生存艱難。至于故事轉(zhuǎn)折回環(huán)，引人入勝，愉情快感，消我暑假，亦大有益。還有一個快樂，當(dāng)年我在班上，同學(xué)提出七十回目中的任一回目上句考我，我都能回答出下句來。例如提出“急先鋒東郭爭功”，我便回答“青面獸北京斗武”。不但七十回目回回背得，連楔子的“張?zhí)鞄熎盱�瘟疫，洪太尉誤走妖魔”這樣索然無趣的回目也背得，使同學(xué)們不敢小看我，我就得意了好一陣。少時對《水滸傳》之熟稔，于斯可見。
    我這人談話啰嗦，下筆簡明，善用口語，能造短句。文采缺乏，不敢說寫得好。但是，寫得再拙，都能一目了然，容易看懂。讀鄙人的文字，保證不苦。這點點可憐的看家本領(lǐng)從哪來的？可追溯到《水滸傳》的文字，那短促有力的古代口語。這也該是好影響吧。

千呼讀書樂

    二十年間，起眼一看，凋謝了多少讀書版，令人暗自驚心。拿成都來說吧，曾經(jīng)有四家報紙開辟過讀書專版，早已飄零，隨流水而遠去。一葉落而知天下秋。全國其他省會城市想亦如此，不必勞秀才出門去調(diào)查。二十年前的讀書盛況，今生恐難復(fù)睹矣。園林碧樹因之而凋謝的秋風(fēng)，古人又叫商飆，是宮商角徵羽之商，屬音樂范疇�，F(xiàn)在看來，卻像商業(yè)之商，要屬社會范疇了。
    值此寒秋，“讀書樂”專版挺立二十年，真是“庭中有奇樹，綠葉發(fā)華滋”，使我冰涼的心頭添三分暖意。不凋謝的秘密完全是公開的，一瞥版面就明白了。一是內(nèi)容的普及，二是文章的短小，三是聯(lián)系的周到。這里所謂聯(lián)系，乃指編者米舒與讀者的聯(lián)系、與作者的聯(lián)系。與讀者的聯(lián)系，每期有米舒的答讀者問；與作者的聯(lián)系，我無從知悉，僅知我自己被他盯得緊。
    算來與米舒的認識已有二十年了。二十年前即一九八六年在上海錦江大廈十三樓恭逢宴聚，一位眼鏡青年遞上名片，是新民晚報的記者，前來采訪。采訪又合影，他就是米舒。此后二十年來，對我這樣的一個懶作者，米舒都不嫌棄，信函電話，頻頻聯(lián)系。逢年過節(jié)，還寄賀卡，真是周到，使我愧受。對懶作者如此，對那些勤作者聯(lián)系之周到，可想而知矣。米舒無意之間為“讀書樂”專版積聚了一筆無形的資產(chǎn)，謂之敬業(yè)，謂之努 力，皆可。
    想起一件有趣的舊事。多年前，內(nèi)子茂華寫了一篇短文《漂亮女人不讀書》，寄給“讀書樂”專刊。信上沒有自我介紹是男是女，唯留電話號碼。不多日，有長途電話來“請找茂華先生”。我不知曉誰打來的，就叫內(nèi)子接聽。內(nèi)子聽見電話那頭一男士說：“文章收到了。原以為你是先生呢，結(jié)果是女士！”又說：“看見信上地址，知道你和流沙河同一個院子。他也給我們寫稿呢�！庇謫枺骸澳愫退�該是鄰居吧？”茂華說：“同住一個房間呢�！蔽疫@才知道那頭是米舒，趕快旁證確有其事，以釋懸疑。那年年底他又有賀卡來，結(jié)尾就祝賀“儷安”了，這敬業(yè)的上海人。

愿做職業(yè)讀書人

    逛一回書店，驚一回心。天哪，又有新書上架了。我連那些舊書都還沒有翻過呢。我是說三年前買回家的那些舊書，扉頁上寫了鄙人某年某月某日購于某某書店，還蓋了印章，挺藝術(shù)的�？删褪莵聿患胺�，而流年卻暗中偷換了。再這樣下去，這輩子是沒指望的了。其實這也是愚蠢透頂?shù)脑�，毫無自知之明的話。你就讀完那些舊書，再買幾本新書回家去，不過是讀成更肥的一條蛀書蟲而已，還能讀出個啥明堂？
    想想也是，確實讀不出一個明堂來。明堂者何？千鐘粟也，黃金屋也，顏如玉也。熟誦四書五經(jīng)，通過科舉考試，運氣好也能夠撈到那些明堂。不過這是祿蠹，士君子所不齒，賈寶玉都不要，你要？
    “古之學(xué)者為己，今之學(xué)者為人�！闭f得真好。為己就是充實自身，完善自身。不要一看見“為己”就認為那是為己謀私利。為人就是賣給權(quán)貴，貨與帝王家。不要一看見“為人”就認為那是為人民服務(wù)。
    讀書就是應(yīng)該“為己”。若這個世界人人都能“為己”讀書，就成為文明的烏托邦了，那該多好。如果確有困難，不能人人，那至少士君子應(yīng)能做到“為己”讀書。其上乘者，充實自身之學(xué)識，完善自身之道德，或執(zhí)教于杏壇，或研究于翰院，或逞辯于稷下，或著述于漆園，皆能欣然自得，盡一己之材力，嘉惠士林，客觀上也就為人民服務(wù)了。其下乘如鄙人者，學(xué)識道德都談不上，但總算不欺騙不剽竊；雖為人民也沒有服什么務(wù)，但總算不害民，不過是“為己”讀了幾本閑書，讀時娛己，講時娛人，寫時娛眾而已。肥肥一條蛀蟲，蛀的不是國帑，是自家買的書，雖蛀而非害蟲。偶爾二三知己，讀書遇攔路虎，打來電話不恥下問，亦不過一些雞毛蒜皮小問題，那條瘦蛀蟲回答了，放下電話，要歡喜十分鐘之久，還去照鏡子。此則“為己”讀書之一樂也。
    “讀書之樂樂何如？陶醉南窗門不出。”蛀蟲打洞過程中，自有快樂。只有為他人讀書者，才說十年寒窗苦。瘦蛀蟲回憶大半生，最快樂是“勞動改造思想”之余暇偷偷讀“封資修”的書。那漫長的二十年戴帽子，總算PASS了。
    回頭說書太多讀不完，這是現(xiàn)代人的苦惱。應(yīng)該有職業(yè)的讀書人一大群，他們讀了，寫些心得，傳給眾人。其實已經(jīng)有了，黃裳、張中行、謝泳、張遠山、周澤雄、龔明德、陳子善諸君子皆是也。鄙人這本《書魚知小》曾連載于上海《新民晚報》，多屬蛀古書心得，竊比蠅附驥尾，都怕沒有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