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高原》是張煒浩繁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最宏大、最重要的作品,自問世后深受讀者敬重和喜愛,榮獲第八屆茅盾文學獎。《你在高原》10部各自獨立成書,《我的田園》是第六部。
那座小茅屋里面曾住了一家從城里被趕出來的人。主人公的母親和外祖母為他父親的冤案受盡磨難,父親更是九死一生,后半生幾乎沒有一刻安寧。父親命運的起伏坎坷,構(gòu)成了一部悲慘的傳奇。為尋找昨天、探究真相,他翻山越嶺重走那段永遠抹不掉的歲月。他一步步走向了隱秘的邊緣,并將努力走入它的核心;蛟S真實已經(jīng)湮滅在這一架架大山的深處,并且不可打撈?可他不會輕易退卻、放棄,終于,他看到了……
本書以唯美主義的寫作手法將民間傳奇、歷史鉤沉、偵破小說完美地融合在一起,進行了一次突破性的創(chuàng)造。雅文學詩性小說與武俠敘事元素的吸納利用,終成幾近奇異的文學炫技試驗。
第八屆茅盾文學獎頒獎詞: 《你在高原》是“長長的行走之書”,在廣袤大地上,在現(xiàn)實與歷史之間,誠摯凝視中國人的生活和命運,不懈求索理想的“高原”。張煒沉靜、堅韌的寫作,以巨大的規(guī)模和整體性視野展現(xiàn)人與世界的關(guān)系,在長達十部的篇幅中,他保持著飽滿的詩情和充沛的敘事力量,為理想主義者繪制了氣象萬千的精神圖譜!赌阍诟咴坊趾陦验煹睦寺犯瘢瑢ι饬x的探尋和追問,有力地彰顯了文學對人生崇高境界的信念和向往。
自 序
自然,這是長長的行走之書。它計有十部,四百五十萬言。雖然每一部皆可獨立成書,但它仍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系列作品。在這些故事的軀體上,跳動著同一顆心臟,有著同一副神經(jīng)網(wǎng)絡(luò)和血脈循環(huán)系統(tǒng)。
在終于完成這場漫長的勞作之后,有一種穿越曠邈和遠征跋涉的感覺。回視這部記錄,心底每每滋生出這樣的慨嘆:這無一不是他們的親身所歷,又無一不是某種虛構(gòu)。這是
自 序 自然,這是長長的行走之書。它計有十部,四百五十萬言。雖然每一部皆可獨立成書,但它仍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系列作品。在這些故事的軀體上,跳動著同一顆心臟,有著同一副神經(jīng)網(wǎng)絡(luò)和血脈循環(huán)系統(tǒng)。
在終于完成這場漫長的勞作之后,有一種穿越曠邈和遠征跋涉的感覺。回視這部記錄,心底每每滋生出這樣的慨嘆:這無一不是他們的親身所歷,又無一不是某種虛構(gòu)。這是一部超長時空中的各色心史,跨越久遠又如此斑駁。但它的主要部分還是一批五十年代生人的故事,因為記錄者認為:這一代人經(jīng)歷的是一段極為特殊的生命歷程。無論是這之前還是這之后,在相當長的一個歷史時期內(nèi),這些人都將是具有非凡意義的樞紐式人物。不了解這批人,不深入研究他們身與心的生存,也就不會理解這個民族的現(xiàn)在與未來。這是命中注定的。這樣說可能并沒有夸張。
它源于我的摯友 ( 寧伽 ) 及其朋友的一個真實故事,受他們的感召,我在當年多少也成為這一故事的參與者。當我起意回敘這一切的時候,我想沿他們走過的每一個地方全部實勘一遍,并且給自己制訂了一個必要落實的、嚴密的計劃:抵達那個廣大區(qū)域內(nèi)的每一個城鎮(zhèn)與村莊,要無一遺漏,并同時記下它們的自然與人文,包括民間傳說等等。當時的我正值盛年,并不知道這是怎樣的一個豪志,又將遭遇怎樣的艱難。后來果然因為一場難料的事故,我的這個實勘行走的計劃只完成了三分之二,然后不得不停下來。這是一個難以補償?shù)拇蠛丁?/p>
因為更真實的追求才要沉湎和虛構(gòu),因為編織一部心史才要走進一段歷史。
我起意的時候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我動手寫下第一筆的時候是八十年代末。如果事先知道這條長路最終會怎樣崎嶇坎坷,我或許會畏懼止步。但我說過,那實在是盛年的舉意,用書中的一個人物的話說,即當時是——“茂長的思想,浩繁的記錄,生猛的身心”——這樣一種狀態(tài)下的產(chǎn)物。
萌生一個大念固然不易,可是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要為它花去整整二十年最好的光陰:撫摸與鐫刻的二十年,不舍晝夜的二十年……
我是一個五十年代生人,可對這一代,我仍然無法回避痛苦的追究。這是怎樣的一代,你盡可以暢言,卻又一言難盡。仍然是書中的一個人物,他這樣談到自己這一代:
“……時過境遷,今天它已經(jīng)沒有了,是的,顯而易見——我是指那種令人尊敬的瘋狂的情感。每到了這時候,我又不得不重撿一些讓人討厭的大詞了。因為離開它們我就無法表述,所以我請求朋友們能夠原諒……時代需要偉大的記憶!這里我特別要提到五十年代出生的這一茬人,這可是了不起的、絕非可有可無的一代人啊……瞧瞧他們是怎樣的一群、做過了什么!他們的個人英雄主義、理想和幻覺、自尊與自卑、表演的欲望和犧牲的勇氣、自私自利和獻身精神、精英主義和五分之一的無賴流氓氣、自省力和綜合力、文過飾非和突然的懊悔痛哭流涕、大言不慚和敢作敢為,甚至還要包括流動的血液、吃進的食物,統(tǒng)統(tǒng)都攪在了一塊兒,都成為偉大記憶的一部分……我們?nèi)缃癫恍枰阑麄円唤z一毫,一點都不需要!因為他們已經(jīng)走過來了,那些痕跡不可改變也不能消失……”
作為這些人中的一員,我更多的時候是將一切掩入內(nèi)心。因為我知道:你盡可以暢言,卻又一言難盡。
最后想說的是,我源自童年的一個理想就是做一名地質(zhì)工作者。究竟為什么?我雖然沒有書中一個人物說得那么豪邁——“占領(lǐng)山河,何如推敲山河”——但也的確有過無數(shù)浪漫的想象。至今,我及我的朋友們,帳篷與其他地質(zhì)行頭仍舊一應(yīng)俱全。
我的少年時代,有許多時候是在地質(zhì)隊員的帳篷中度過的。我忘不了那些故事和場景,每次回憶起來,都會沉浸在一些美好的時光中。
這十部書,嚴格來講,即是一位地質(zhì)工作者的手記。
這是一個深入閱讀的時代嗎?當然不是?墒俏乙K止這二十年的工作嗎?當然不能。
可是如此的心靈記錄,竟然也需要追逐他人的興趣?連想一下都是褻瀆。
我耗去了二十年的時光,它當然自有緣故,也自有來處和去處。
作者于2009年12月16日
張煒,1956年11月出生于山東省龍口市,原籍棲霞縣。1975年發(fā)表詩,1980年發(fā)表小說。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專業(yè)作家。發(fā)表作品一千余萬字,被譯成英、日、法、韓、德、瑞典等多種文字。在國內(nèi)及海外出版單行本四百余部,獲獎七十余項。
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古船》《九月寓言》《外省書》《柏慧》《能不憶蜀葵》《丑行或浪漫》《刺猬歌》及《你在高原》(十部);散文《融入野地》《夜思》《芳心似火》;文論《精神的背景》《當代文學的精神走向》《午夜來獾》;詩《松林》《歸旅記》等。
1999年《古船》分別被兩岸三地評為“世界華語小說百年百強”和“百年百種優(yōu)秀中國文學圖書”,《九月寓言》與作者分別被評為“九十年代最具影響力十作家十作品”!堵曇簟贰兑惶肚逅贰毒旁略⒀浴贰锻馐贰赌懿粦浭窨贰遏~的故事》《丑行或浪漫》等作品分別在海內(nèi)外獲得全國優(yōu)秀小說獎、莊重文文學獎、暢銷書獎等多種獎項。
大河小說《你在高原》獲得華語傳媒年度杰出作家獎、鄂爾多斯獎、出版人年度作者獎、中國作家出版集團特等獎、第八屆茅盾文學獎等十余獎項。
第 一 章
濱海之秋
1
來此地定居的決定是三年前作出的。那時這里不過是東部平原上的一處殘破園子,葡萄架東倒西歪,稀稀落落的幾棵樹也即將埋入荒野流沙。可是我第一眼看到它就記住了,并且再也沒能忘記。那幾年正是我在東部山地和平原上游蕩的日子,就像一粒種子渴望落地。而這里恰是我的出生地,記憶中兒時的那幢小茅屋離這片園子也不過近在咫尺——它們的直線距離只有十華里。靜下來想一想,好像幾十年的游走都在自覺不自覺地環(huán)繞著它、走向了它。這里仿佛就深埋了一塊生命的磁石。站在園邊放眼四望,滿眼都是記憶中的景致:沙原和海岸,無邊的灌木,被風雨洗白了海草屋頂?shù)男》俊@片園子在一處國營園藝場的附近,它與大海之間是一些大大小小的沙丘鏈,是一株株碧綠的鉆楊。
當時我心底漸漸泛動起一個奢望:如果能擁有一片葡萄園多好啊,哪怕它只伴我十年二十年,也都是一件足以安慰下半生的事情。∫喇斈晡揖褪菑倪@里走開的,離開這里就意味著背井離鄉(xiāng),意味著漂泊。怪不得我要一次次歸來,在這里前后左右地徘徊,原來這里真的埋了一塊生命的磁石——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越來越感到了它那綿綿不絕的、長久而強韌的吸引力。
一個念想就像一粒種子,那次牢牢地植入了心頭。最后我終于獲得了這片園子。
在差不多一年的時間里,我就把這里變了個模樣。接著就是我所經(jīng)歷的最好的一個秋天了。那個秋天令我終生難忘——直到現(xiàn)在想起來還有忍不住的感動。我生來第一次知道,一個人竟然可以擁有一個完整的季節(jié)。真的,這種強烈而美好的感覺可能一生里只有一次。那時我覺得自己與秋天貼在了一塊兒,親昵得掰也掰不開。
整個葡萄園都在風中陶醉,原野上全是葡萄的香味。夜晚,我安憩在園子當心的那座小茅屋中,傾聽露滴灑落的聲音,別提多么愜意。多么好的秋天,我每天都在葡萄的香息中睡去。我的夢做得好長,我大概進入了幾十年來最好的睡眠……這里讓我找到了一種全新的工作節(jié)奏,過得那么充實。這一切對我來說都不算遲,我實在是一個幸運的人。我多年來設(shè)想或預(yù)計的那個未來,似乎正在一點點變成現(xiàn)實。
說起來可能有些巧合,離我的園子十余里外——穿過或繞過那個國營園藝場還有一個葡萄園,一個海草小屋就坐落在那個凋零的園子里,里面有不多的幾株葡萄樹和果樹。所不同的是所有那些樹木都老蒼蒼的,比如說葡萄樹,藤蔓足有碗口粗——我努力回憶著,朦朧中記得小時候見過這樣一片園子:它從幾十年前就像無人過問似的,所有的葡萄樹都無精打采;小屋門窗緊閉,偶爾出來一個眼睛都懶得睜一下的中年婦女……現(xiàn)在的主人是一位六十歲左右的老太婆,不知還是不是當年那個女人。她長得怪模怪樣,看人時總是一副冷臉。
那一次我聽說這個女人會算命,就半開玩笑半是認真地請她算了一回。令我吃驚的是,后來發(fā)生的一切基本上都與她的預(yù)言吻合;至于更遙遠的未來,那還需要時間去證明。
老太婆叫毛玉,人與名字相距甚遠:粗胖健壯,說話粗魯,有時能在生人面前毫無忌諱地吐出一串串臟字。她當時說,我會得到那片園子,并在里面過上三年安穩(wěn)日子。
后來果然一切如她所言,我得到了那個園子并在里面安頓下來,過得充實而幸福。好時光總是很快,仿佛一晃就是三年。扳指算來,到眼下這個秋天正好是三周年整。預(yù)言的期限一到,好像什么都有點兒不對勁兒,中年人紊亂的夢境、時睡時醒的漫長午夜,都一股腦兒追到了這片園子里。而開始那三年除了香甜的夜晚還有幸福的午睡:中午醒來往窗外瞥一眼特別舒服,那些葡萄樹好像正在沖著我微笑。不過今天,這一切可能真的過去了。我睜開眼睛,再也看不到葡萄樹的笑容。許久沒有看到城里的朋友了,我在荒原上獨身一人——這天下午一覺醒來,突然心底泛起了一陣陣凄涼。在這片清冷的海濱葡萄園里,我聽不見喧鬧,看不到往昔的伙伴。我一直躺在那兒,思忖著,傾聽著,心里空空蕩蕩。直過了許久我才聽到斑虎在遠處吠叫,有人扣響了他的獵槍——是拐子四哥。遠處還有人在呼喊,那是誰?一會兒又響起了呵斥的聲音,我聽出是大老婆萬蕙。雞格格叫著。有人響亮地打著口哨。
一切如舊,這個葡萄園不過像往常一樣,正在度過它的又一個秋天。
……
2
我雖然在這兒待了三年,因為忙碌也因為其他原因,與那個到處算命的毛玉見面并不多。我其實并不喜歡裝神弄鬼的人,也不喜歡說話粗魯?shù)娜。我后來知道她是一個無兒無女的孤老太太,憑借一身絕技或其他一些誰也說不清的原因,成為海邊上一個萬事不求人的“自在人家”。所謂的“人家”,即指她有一處自己的園子,園子當中還有一座房子;“自在”,是說她過得無憂無慮。人這一輩子無論是居住在城里還是鄉(xiāng)下,要想活得“自在”可不容易。大有大的難處小有小的難處,人人都有一堆煩心事。而這個老太太卻能在海邊一座獨屋中一生安居,吃穿不愁,心滿意足,有時難免讓人有點兒羨慕和好奇。她與我相同的是,都有一處屬于自己的園子,都住在離大海不遠的海草茅屋中。不同的是她比我閑適了許多:對那幾棵葡萄樹和果樹幾乎不管不問,實在需要干點兒什么了,就往小村里打聲招呼,那時就會來人到她的園子里拾掇一番。余下的時間全是她自己打發(fā):抽煙,釀酒,熬補藥,做各種好吃的東西。如果有人轉(zhuǎn)到茅屋那兒,她就給人看看相算算命,拉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一張大嘴不停地蹦出一些粗話,把葷故事講得流暢自如。有人說她的好日子多少也來自這些故事和算命的特長:不少人喜歡她需要她。
我的園子除了拐子四哥夫婦,再就是從周圍村子里找來的幫工,最忙的季節(jié)還要加人。閑著的時候拐子四哥偶爾也到毛玉那里去,他有一次從那兒歸來就想糾正我一個錯誤,說那女人不叫什么“毛玉”,大半是“貓玉”。也許吧,因為她屋里的確養(yǎng)了一只肥胖油亮的黑白花大貓,像她一樣有了一把年紀,也同樣是狡黠,生氣勃勃。四哥對毛玉的評價是:這個女人能為大了。
他并沒有解釋她有什么“能為”,只是隨口說了一句。我想那是指她坐享其成的本事吧。
我身上沉沉的,有些乏力。這種倦怠在過去是讓我厭惡的。我一個人走在葡萄樹陰下,盡可能不去驚動他人。在下午三四點鐘的這段時光里,我透過一行行葡萄樹往南遙望——那是園藝場西南邊一點兒,就在那個地方,幾十年前也有一片不大的園子,園子當心也有一座茅屋,我就是在那兒出生的。多么不可思議啊,我現(xiàn)在正不知不覺地復制著自己的童年……一遍遍想著母親和外祖母,還有父親和外祖父。他們的命運起伏坎坷,構(gòu)成了一部悲慘的傳奇。他們是這個世界上最悲慘的男人——父親直到離開人世的那一天,不,直到今天,沉冤仍然未能昭雪。
我的思緒長時間停留在一棵巨大的李子樹上,它就在當年的茅屋旁,讓我一遍遍攀爬依偎。在樹上,我會久久遙望南邊的山影;下了樹,我就纏著外祖母講一個個故事……一切如在眼前,時光輕輕一晃,幾十年就過去了。如今那個攀爬大李子樹的人四十歲了,在這個秋天的下午正一陣陣莫名的惶悚,急于尋找依戀、愛護和關(guān)照。如果這時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媽媽迎面走過來,哪怕她不說一句話,只把手扶在我的肩頭,靜靜地望我一眼,我也會涌出滿心的感激。
葡萄馬上全部成熟了。第一批葡萄就要采收。那些紫黑的顆粒真正是圓潤如珠,我的那個朋友——酒廠工程師又要朝它們豎起拇指了……可是這個秋天好像太長了一點兒,這是個遲遲走不到盡頭的秋天。
一只鷹正從空中俯視我的葡萄園。它會看到什么?一片寬闊的原野上有一片不大的、挺好的綠洲。它那么規(guī)整,茂盛,四周圍了籬笆,白色的石樁葡萄架井然有序,像一排排站立的士兵。它的中間是一座古舊茅屋。茅屋四周是香椿樹,是馬尾松。它在荒原上顯得這么孤單和高傲。那只鷹也許在心底發(fā)出了嘲笑——它嘲笑一個中年人走在自己的人生之旅上,一不小心就陷入了一個古老的圈套。
如果真是一個圈套,那么設(shè)置它的又是誰?是這片荒原上老實巴交的鄉(xiāng)下人嗎?我搖搖頭。真是荒唐。我在這個下午竟然變得焦灼起來,老想找一個埋怨的對象。小茅屋里就放了我的行李,它使我看上去就像個匆匆過客,好像我隨時都可以拎起來就走。
直到今天下午我才覺得有什么不對勁了:我在這個茅屋里生活了整整三年。這三年好像一閃而過,什么也沒有留下來,甚至也沒有留下我期待的那種欣慰感和滿足感。我當年從遙遠的那座城市來到這里時,到處還是一片新鮮和陌生;可是今天我對此已經(jīng)無動于衷。我想極力追溯三年前的那種激動、那種深深的眷戀……我從頭仔細回顧這一切,從頭咀嚼。
當年啊,一棵棵葡萄樹為什么微笑?
陽光從葡萄葉隙里零零散散飄落到身上。我迎著葉隙望去,刺眼的陽光又讓我閉上雙目!叭狞c鐘,三四點鐘,下午……”我自語著,品咂著這一刻若有若無的領(lǐng)悟。
我在一棵葡萄樹下放慢了步子,離它越來越近。好像我第一次看到這棵葡萄樹一樣。多好的葡萄藤蔓,多么結(jié)實的藤蔓,粗壯有力,在春天和冬天被精心地修剪過,經(jīng)過一個溫暖的夏天,它飽含汁水;從暴起的褐色斑皮上,一根根細小的綠枝又抽出來,正沿著支架上的鐵絲攀援。它的樣子讓我想起一種奇怪的舞蹈。一對對葉片相互眺望,流露出頑皮的神色:它們下邊就是肥大的葡萄串穗,沉甸甸飽脹脹,往下墜著,像乳房飽含了甘甜的汁水,這會兒正急著哺育。它們哺育誰呢?我眼前閃現(xiàn)出一對水靈靈的眼睛,長長的睫毛……遙遠、遙遠的一個人……又一個人……一個稚嫩的、純潔的永遠牽掛著我的人。是她和他的眼睛嗎?
所有的葡萄串穗都飽脹著,向著一個方向垂掛。它們的乳汁仿佛會在一瞬間噴射出來,濺你滿身滿臉。我不知怎么抬起了雙手——我的手在陽光下清晰起來,它筋脈暴起,汗毛稀疏,粗糙不堪。手指像芋頭皮。這雙手如果按在城里人的臉上,他們會大聲尖叫:“像砂紙一樣!”我這會兒就用這“砂紙”打磨了一下自己的臉,然后把一個枯敗的葡萄葉掐下來。我看到葉梗上汁水晶瑩。我小心翼翼地揩掉了,像揩掉一滴淚水。
這個季節(jié)里竟然還有那么多葡萄花,它們小得像米粒一樣,一串一串。它們慢慢也會鼓脹起來。當這個秋天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它們將變成紫黑色的顆粒:這是一棵葡萄樹所能結(jié)下的最后一批果實了,它們甘甜中透著微微的酸澀……
。
幾年前的那個秋天宛如眼前。也許就是面前的這棵葡萄樹,就是它,與我在這荒灘平原上結(jié)識了。那時這棵植物的精靈急于告訴我一些故事,盡管我當時正急匆匆路過,還是抑制不住好奇停留下來。我們攀談起來……那一次準確點兒說我是要到旁邊的那個園藝場,老葡萄樹半路攔住了我,然后訴說起自己的故事。在它的指點下,我看到了荒原上一棵棵無家可歸的葡萄樹,風沙日夜抽打它們的軀體,霉爛的葡萄在支架上發(fā)出一股酸臭,成群成群的灰喜鵲撲過去叮啄。它們正在度過殘生。
“誰是你的主人呢?”我問。
“誰都是我的主人,誰都不是!
“為什么?”
“因為都顧不得,他們太窮了!
“你的主人太窮了?”
“大家都一樣。我們都太窮了。”
……
我那時就在心里盤算起來。如果我足夠富有,我能夠收留和挽救它們嗎?還有,我可以當它新的主人嗎?那時候我的心里一陣發(fā)燙,緊緊挽住了眼前這棵又粗又老的葡萄樹……
從這兒往西,穿過園藝場就看到了那幢孤零零的海草茅屋,它在另一個小小的園子中。它被風雨洗得灰白的屋頂強烈地吸引了我。那時我想,自己夢寐以求的不就是這樣的一處居所嗎?我于是徑直走了進去,結(jié)果也就結(jié)識了毛玉,有了她的那次預(yù)言。說到我剛剛見過的那片破敗不堪的園子,她說:“那不是別人的,它呀,就是你的!
恍惚間我還以為她記錯了地方,在說我的少年時代,說我們一家呢。這讓我身上有些戰(zhàn)栗。
從她那兒出來,我就一直往南,踏入了那個讓人心口灼燙之地。這兒已沒有了那棵巨大的李子樹,也沒有了茅屋。我蹲下來,伸手撫摸著一片片泥土,覺得它就像有脈動似的。我在心中念叨:是的,這就是命運啊,轉(zhuǎn)了一大圈,還是要回來,回到我的出發(fā)之地。
不久我就回到了城里?墒俏倚睦锴迩宄约阂呀(jīng)被葡萄的精靈給纏住了,再也不會有一刻的安寧。在城里,身邊的一切都好像在向我暗示什么,讓我不安而煩膩;內(nèi)心深處有什么被搖動了,我就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待在這里了。當然,我明白這絕不僅僅是一次遠足的結(jié)果?赡茉诤芫煤芫靡郧,就有一只無形的手在搖動我的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