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魏申申最近心情不好，因為她丈夫胖子心情不好。
　　　歌劇院排《 金子 》，讓她家胖子和另一個男演員演男一號，AB制。論實力，胖子比那個演員強得多，理當是A組，誰料領(lǐng)導(dǎo)竟然想出了“按姓氏筆畫排列”的陰險主意。胖子姓王，那位姓于，王四于三，于在前，于就是A。A好比足球比賽中的上場隊員，B是A的替補，若非A有意外，B只有坐冷板凳的份兒。至于宣傳啊，評獎啊，鮮花燈光掌聲啊，更是有A無B。所以，誰A誰B歷來是一個敏感問題。一個“按姓氏筆畫排列”，就算是堵上了所有的嘴，任你有天大意見天大看法，對不起，跟領(lǐng)導(dǎo)無關(guān)，找你爹去。胖子氣得跟領(lǐng)導(dǎo)拍了桌子：“我他媽改姓，我姓‘一’！”領(lǐng)導(dǎo)細聲慢語不急不躁跟他說道理：“姓什么都可以，都沒有問題，問題是截止到上《 金子 》為止，你是姓王吧？那就得按‘王’算。否則，大家都臨時改姓，不就沒有了依據(jù)？……下部戲！你的新姓下部戲生效�！毕虏繎颍「鑴≡憾嗌倌瓴拍苌弦徊啃聭�？就算有了新戲，適不適合你？適合你，導(dǎo)演用不用你？用你，他是不是還按“姓氏筆畫排列”？……悲憤之余，胖子決定另辟領(lǐng)域，搞個人獨唱音樂會。眼瞅著那么多要嗓子沒嗓子、要造詣沒造詣、正經(jīng)音樂學(xué)院根本進不去的通俗歌手呼啦啦一下子紅透了半邊天，出場一次掙的錢頂?shù)蒙纤麄兏珊脦啄�，他就不平，就生氣，就憤怒，他得以他的存在，告訴愚昧的中國觀眾什么是音樂，怎么叫唱歌，“個唱”的創(chuàng)意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萌生了出來。但是很快，創(chuàng)意萌生的興奮就為具體的苦惱代替：錢。
　　　美聲唱法，有真嗓子真功夫的，不需要音響，不需要花里胡哨的舞臺包裝，燈光都不需要，可以大白光一白到底，但是，劇場是需要的，一架三角鋼琴的伴奏是需要的，更重要的，得宣傳。沒有媒體做開路先鋒，就算你是真的帕瓦羅蒂，在中國照受冷遇。這都是錢，一筆相當大的錢。
　　　胖子因此悶悶不樂郁郁寡歡，甜蜜的二人世界一下子塌掉了半邊。那些日子魏申申整天往外跑，參加同學(xué)聚會，朋友聚會，朋友的朋友的聚會，跟認識不認識、熟悉不熟悉的人敘舊，聊天兒，唱歌，跳舞，親親熱熱，活活潑潑。她的專業(yè)水準的漂亮，專業(yè)水準的歌與舞，使她成為了每一個聚會中最受歡迎的明星，僅此而已，實際收獲一點沒有。別看從小在文藝圈里長大，其實她相當單純，或者說傻，對男人的了解僅止于皮毛。終于有一次，她的一位成了大款的小學(xué)同學(xué)給她上了一堂生動的男性性心理學(xué)的課。全部對話如下。
　　　“申申呀，小學(xué)五年級的時候我就愛上你了。”
　　　“真的？……不勝榮幸！”
　　　“至今，我心沒變�！�
　　　“得了！孩子都他媽生出來了還‘我心沒變’！”
　　　“兩碼事�！�—說吧，一個音樂會多少錢�！�
　　　“謝謝！……我們一定抓緊還你�！�
　　　“不要你還。”
　　　“雷鋒��！”
　　　“交易場上沒有雷鋒。”
　　　“交易？”
　　　“別裝了申申。既然你要什么我知道，同樣，我要什么你也應(yīng)當知道�！�
　　　……
　　　魏申申盤腿坐在我的單人床上痛哭流涕，邊哭邊罵，罵自己：自以為魅力無限所向披靡，到頭來，在人家那里，你跟一切賣笑女子同等待遇！……
　　　——自尊心、自信心同時受到了傷害。
　　　“不是那么回事�！蔽野参克�，“要是是你的事兒，我敢說，他們肯定會毫不猶豫拔刀相助不要回報——爭先恐后地！可你是為了你的丈夫啊，這就大不一樣了，性質(zhì)就變了。這種情況下，他越喜歡你，就越不會幫你。噢，拿著自個兒的錢，幫助自己喜歡的女人跟另一個男人好，腦子有問題��！”
　　　魏申申心情好了些，卻仍覺委屈，仍抽抽搭搭：“辛辛苦苦吃了、吃了那么多頓飯……”
　　　“好了好了！我給你拿條毛巾去�！�
　　　魏申申搖了下手，伸腿下床，趿拉著鞋去了衛(wèi)生間。擤鼻子，清嗓子，嘩嘩地撩水洗臉。片刻回來，眼睛通紅，剛洗過的臉兒皮膚緊繃。
　　　我做總結(jié)似的揮著手，說：“這事兒就到這吧，不要再想了！至于你們家胖子，能幫就幫，幫不上就算。犯不上兩個人一塊受罪，沒意義�！�
　　　本意是安慰，卻不料又招出了魏申申新的淚水。
　　　“不是為他——不全是。我，我，我……你，你知道……”這次哭得更兇，話都說不成句。
　　　魏申申不能演戲。
申申踏入這個圈子純粹是因為長得漂亮，也不能怪當時招她進劇團的那幾位專家領(lǐng)導(dǎo)走眼失職，她的漂亮確實是不可抵擋，冷艷華貴光芒四射大氣磅礴，叫誰見了都會覺著不把這樣的美納入經(jīng)營美的圈子里，任其失散于民間，才是失職，是暴殄天物。進團那年她十七歲，至今有些老演員說起那時的她來仍感嘆不已嗟呀不已：“什么叫漂亮？那才叫漂亮！漂亮得你呀能跌一跟頭！”招生時對她表演方面的才能測試過，不行，但還是決定收下了她。我想我能理解那幾位專家領(lǐng)導(dǎo)當時的心情，就好比籃球教練見到一個兩米多高的棒小伙兒，能不如獲至寶般招至麾下？不會打籃球，教呀！又好比男人選擇女人，先看的就是外表，心靈可以改造，外表怎么改造？可誰知道申申竟就不可教也不可改造，手把手都不行，比一般人還不是干這個的。聽說早年間她還演過幾個獨幕戲，我調(diào)來劇團后就沒見她演過，演也是跑龍?zhí)�，比如站在人堆里湊個數(shù)，躺在地上扮演個死尸，在舞臺后區(qū)來回穿梭幾趟以制造熱烈氣氛，通常一個字兒的臺詞沒有。這事用不著專職演員干，我都行。要換別人，早就得被劇團開了，申申能留下來，還是因了她的漂亮。一個劇團光戲好是不夠的，下去演出，場合上，沒有幾個說得過去的美人戳著，會令大眾失望，人家看劇團不光是為了看戲，還為了看人。這體會我有，當年在海島部隊，軍區(qū)文工團來海島演出，那些漂亮的文工團姑娘往往比她們的節(jié)目更能使我們激動。申申僅是作為門面、花瓶才被留了下來就夠可悲了，更可悲的是，十幾年的舞臺生涯沒能把她的演技培養(yǎng)出來倒培養(yǎng)出了她一顆熱愛舞臺的心，自己不行，就把全部希望壓在了胖子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