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振騁老師,從上世紀80年代翻譯《人的大地》開始,到如今,譯作累累,至今筆耕不輟。他深諳法國文學和藝術史,對文學家和藝術家的生平掌故了解深入,流于筆端時,常常讓人誤以為他就是法國文學史的親歷者和見證人,史料和“八卦”趣聞,信手拈來,他就像那些文豪藝術家的知心朋友。這本《誤讀的浪漫》,正是他多年來浸潤法國文化、文學的精彩小結。全書為四輯,分別為“巴黎左岸軼事”、“藝術家剪影”、“譯筆如水”和“那些美好的書”,集中代表了馬振騁老師法國文學、文化的功底和風格特色,儒雅有度,詼諧幽默,趣味十足。讓我們在閱讀中跟隨馬老師的文字,慢慢踏入這片在文學、藝術史上出現了無數閃耀名字的國度,在比甜美的浪漫想象更為復雜的現實中觸摸法蘭西更加真實的生命底色,感受比浪漫更為深沉的力量。
馬振騁,1934年生于上海,法國文學翻譯家。主要譯著有:圣?颂K佩里的《人的大地》(1981)、《小王子》(1989)、《要塞》(2003),波伏娃的《人都是要死的》(1985),高乃依的《賀拉斯》(1990),薩巴蒂埃的《瑞典火柴》(1994),米歇爾·德·蒙田的《蒙田隨筆》(部分,1997)、《雷蒙?塞邦贊》(2006)、《蒙田隨筆全集》(全三卷,2009),克洛德·西蒙的《大酒店》(1999),杜拉斯的《如歌的行板》(1999)、《毀滅,她說》(1999),《羅蘭之歌》(1999),紀德的《田園交響曲》(1999),昆德拉的《慢》(2003),洛朗·戈代的《斯科塔的太陽》(2005),莉蓮安·古戎的《嫁給風的女孩》(2008),弗拉基米爾·費多洛夫斯基的“俄羅斯三部曲”《獨特的俄羅斯故事》《圣彼得堡故事》《克里姆林宮故事》(2010),阿明·馬洛夫《迷失的人》(2014),米蘭·昆德拉《慶祝無意義》(2014)。
此外,出版散文集《巴黎,人比香水神秘》、《鏡子中的洛可可》、《我眼中殘缺的法蘭西》等。
2004年,《小王子》一書在香港被評為“十大好書”;2009年,《蒙田隨筆全集》(全三卷)獲得“首屆傅雷翻譯出版獎”,并被評為“2009年度十大好書”。
洛東達的一段中世紀戀情
空中飛來了里窩那的天鵝
洛東達坐落在蒙巴那斯大道上,最初只是一家馬車夫打尖的小酒館,跟后來燈光輝煌、氣派十足的洛東達,除了地點與店名相同以外,沒有任何相似之處。那時的洛東達開張于1911年,老板是里皮恩大爺,大胡子,板刷頭,身材魁梧,一條腿有點兒跛。店里一個鋅板的吧臺前一排邋遢的長板凳。女招待端著盤子給桌上的客人送苦艾酒、白檸檬酒。
經常光顧這里的有詩人阿波利奈爾,他更常光顧的是丁香園;詩人雅各布,他從蒙馬特爾過來總要在此地歇腳,還有戴圓頂帽活像羅馬皇帝的畢加索,很少開口的勃拉克,萊歇和其他人。逐漸地,附近拉丁區(qū)的象征主義者向洛東達轉移,加入了蒙巴那斯正在形成的巴黎學派。
傳說還有兩位神秘的俄國人幾次到過這里,走入店內沉默寡言,有時對弈下棋,事后知道一個是列寧,一個是托洛茨基;至今還有人記得他倆的綽號,“圣人”指列寧,“冒險家”指托洛茨基。
當洛東達的門對著莫迪里亞尼打開時,只見他笑容燦爛,走過一張張桌子,一條飄逸的長圍巾拖在身后,像船尾的航跡。他在一個陌生人面前坐下,用細長的手指把桌上的杯盤推向一邊,從口袋里掏出小本子和鉛筆,不問對方同意就開始對著他畫。只兩三分鐘工夫,便畫成一幅肖像。他簽上名,撕下本子,姿態(tài)優(yōu)雅地遞到他的模特兒面前:
“這是您的了,換一杯味美思!
有一次,被他畫的人問:“你為什么在我的肖像上只畫一只眼睛?”莫迪里亞尼說:“因為你用一只眼睛看世界,一只眼睛看心里!
莫迪里亞尼經常得靠這種方法才有吃有喝。蒙巴那斯半數以上的小酒店都有他的素描。他不換吃喝時畫了畫就送人。有時也賣,只要求幾個蘇一張。他窮,然而天性慷慨,他第一次遇見比他更窮的畢加索時,把身邊不多的悉數送給了他。
這個意大利人在咖啡館里不畫畫時,會打開終日不離身的《神曲》,對著全體顧客聲情并茂地朗誦但丁的詩句。
蒙馬特爾的莫迪與蒙巴那斯的莫迪
莫迪里亞尼1906年來到巴黎,先在蒙馬特爾住了3年,靠老家寄來每月200法郎過日子。馬克?奧爾蘭、畢加索、薩爾蒙那時住在高地附近的“洗衣船”,常常看到這個意大利青年在面前走過,烏黑頭發(fā),烏亮目光,斯文俊俏,大家都稱他莫迪,見面只是輕聲打個招呼。住在蒙馬特爾的波希米亞族都落拓不羈,穿得怪模怪樣,只有莫迪里亞尼給大家做出了榜樣,什么才是藝術家的風流瀟灑。他穿淺褐色燈心絨上衣,藍方格襯衫,脖子上隨便披一條長絲巾,胡子刮得精光,身上干干凈凈;不論他后來如何潦倒,磨得露出經緯線的衣服,由他穿著依然像個王子。即使在他死后50年,當年出身于蒙馬特爾藝術家談起莫迪昔日的翩翩風度,仍舊贊不絕口,把他比做阿波羅天神,里窩那的天鵝。
莫迪里亞尼出身于銀行家家庭,哥哥是社會黨人、國會議員。他永遠忘不了自己的猶太血統(tǒng),也忘不了自己是意大利人,他在巴黎想念家鄉(xiāng)里窩那,在里窩那又只想著回巴黎。他常說在意大利補充力量,但是只有在痛苦中才能搞藝術。他的痛苦就是蒙巴那斯。
莫迪認為自己的天職是雕塑,有一度他的朋友只知道他是雕塑家,看到過他用藍筆勾勒的素描,但從未見他握畫筆,即使他的女兒雅娜在回憶錄《沒有傳奇的莫迪里亞尼》中也說:
“剛脫離了童年,生來就是藝術家的父親的首要天職是雕塑!
莫迪做雕塑時,得到了從羅馬尼亞徒步走到巴黎的布朗庫西的幫助,他借給他工具和工作室。晚上兩人在燈下切磋技藝,議論羅丹,批評他太學院氣。對他們來說,直接鑿出來的石雕更為自然。他們更喜歡黑人藝術的自由性與創(chuàng)造性,莫迪筆下的橢圓型臉蛋已經顯示了這方面的影響,像畢加索、馬蒂斯一樣,靈感更多來自巴黎特羅加丹羅人種博物館的展品。
然而石料太貴,他買不起,后來不得不放棄。他可以做一些迎合大眾趣味、換面包吃的作品,但是他生性高傲,不屑于這樣做。此外還有一個健康問題,他一邊鑿石料,一邊咳嗽;濺出的粉末影響了他的肺,有一次朋友發(fā)現他躺在正在做的雕像下不省人事。
于是莫迪轉而去畫畫,他在一次大戰(zhàn)時和以后的畫都帶有他未曾實現的欲望的痕跡,這些純粹的形態(tài),沒有瞳孔的眼睛,拉長的面孔與胸脯,舒展的手臂與脖子,都有點像是畫布上的雕塑。
他在一個遭遺棄的院子里找到一間工作室,玻璃結構,透風漏雨,他在里面生活畫畫,朗誦詩篇。凍得手腳發(fā)麻時逃到較為富有的朋友那里。他給他們畫肖像,一般都一次完成。他的朋友波蘭雕塑家利普契茲有時不答應,說他的肖像還沒完成。莫迪爭辯說多添一筆反而效果盡失。利普契茲不依,還要他坐下來,其實利普契茲也是個行家,他的真實意圖是讓他多畫一會兒,這樣可以多付點錢給他。莫迪最后只有遵照訂畫者的意志再坐下來。今日的鑒定家看到利普契茲與他的妻子的肖像畫,很少不是莫迪一次完成的作品。
有件事至今令人費解,莫迪住在蒙馬特爾時,溫和而有禮,生活循規(guī)蹈矩,作品則平庸無奇,誰也看不出這位普通的青年畫家有一天會是個天才。但等1909年他住到蒙巴那斯以后,一個原先不貪杯的人突然酗酒吸毒,脾氣暴躁。他是巨蟹座,豪放,不畏強暴,好打不平;常被警察因打架而抓去,他的作品卻一下子變得靈氣十足。據詩人薩爾蒙說,仿佛哪個神靈光臨過他的破畫室,喚醒了他埋藏在心中的藝術天分。
畫商謝隆開始對莫迪的畫感興趣,見莫迪上午10時左右到畫廊,隨即給他必要的畫具和一瓶干邑酒,把他關進地下室,命他美貌非凡的女仆給他當模特兒。莫迪畫畫完畢用腳踢門,畫商給他開門,讓他飽餐一頓。莫迪在洛東達有時像一只受傷的貍貓,默不做聲。談到藝術時,他會為藝術家過著乞丐似的生活而憤憤不平。只有俄國畫家蘇丁,跟他一起在藝術城里住過,深悉他內心的苦悶,知道他好幾次在吧臺前,在女人懷抱里欲哭無淚,只因為他體弱多病,無法實現當雕塑家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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