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拂的《臺灣草木記》透過典雅的雋永文筆,悉心地跟這些日日邂逅的友人誠摰對話。藉由文學情境,微妙點繪植物的生命。這一方人與自然的接觸,更超越了雙向的互動,還包括了以素手繪畫的質地,嘗試食用的道心。最后,有系統(tǒng)地寫就了臺灣最早的野菜文學。
凌拂
輔仁大學中文系畢業(yè)。曾任教職,F(xiàn)已退休,專事寫作。
創(chuàng)作以散文、兒童文學為主。文字清而不寒,疏淡有致,看似超脫,實則別具情懷。
描述尋常生活,穿衣吃飯,卻能夠如登山徑,在峰巒疊嶂中迂曲回轉,絕細處,忽見微光,另有一番桃源景色,教人頓忘塵勞,豁然開朗,重覓單純儉素之心。
曾獲時報文學獎、聯(lián)合報文學獎、時報開卷好書獎、聯(lián)合報讀書人最佳書獎、洪建全兒童文學獎等。
代表作品:《世人只有一只眼》《臺灣的森林》《與荒野相遇》《山童歲月》《童詩開門》等。
凌拂
輔仁大學中文系畢業(yè)。曾任教職,F(xiàn)已退休,專事寫作。
創(chuàng)作以散文、兒童文學為主。文字清而不寒,疏淡有致,看似超脫,實則別具情懷。
描述尋常生活,穿衣吃飯,卻能夠如登山徑,在峰巒疊嶂中迂曲回轉,絕細處,忽見微光,另有一番桃源景色,教人頓忘塵勞,豁然開朗,重覓單純儉素之心。
曾獲時報文學獎、聯(lián)合報文學獎、時報開卷好書獎、聯(lián)合報讀書人最佳書獎、洪建全兒童文學獎等。
代表作品:《世人只有一只眼》《臺灣的森林》《與荒野相遇》《山童歲月》《童詩開門》等。
山巔水湄
初來山里那一年,我口袋里隨時插著一本植物圖鑒,早晚出門,小徑上清寂無人,時而山風與急浪迅急掃起,遠近的山樹一起發(fā)著哮喘,此起彼應相連。我站在環(huán)風處,一頭鬼發(fā)脹滿野風,多狂囂的群峰爆豁,寂靜里循著草木圖志,看山風褶縐的氣流,從這頭蕩到那頭。我喜歡這樣,深居幽徑,在山野里走著,有時就在紫花藿香薊和咸豐草掩沒的小徑上,龍眼樹梢傳來搗木聲,奪奪奪奪,一味空曠。是五色鳥在空山里幽幽的鳴禱,式微了的商籟體,通常是在午后空山響起,一草一木一靈魂,光色幽微,所有的一切都在漸漸消暗之中。
也時而四野舒齊,輕和溫藹里,一片一片的草葉綠蔭把山路擠成窄徑。我深吸、屏息,又緩緩吐氣,胸臆間充滿了草茨的荒清。佇足山徑,若是就此山路為草木封固,我也不會慌張,不會焦燥,安定的站在那里,口袋里正插著植物圖鑒,空靜里慢慢翻閱、對照,滿目植物形態(tài)術語──葉狹長、線形、葉舌膜質、葉緣粗糙……逐一辨識過去,專注里整個人浸潤在草色沈寂的思維之中,這里有另一種存在的世界。這個世界繁生茂長,但清凈安寂,數(shù)百千萬以上的族類,生著蒴果、小花、苞片、托葉,想常時我來,久久不動蹲踞一旁,所辨認的都是失樂園里的草木蒺藜,眾家性命,自出門墻,野無遺賢,然而上帝最后傾倒?jié)姙⑾聛淼木G意,落草為荒,倒成了我間歇隨想的潺緩情質。
爾后,養(yǎng)成習慣,日日往南行走十公里,深入瀑源區(qū),冷瀑沖刷溪谷,落差六十公尺。白練撞上巨石,水花狂舞,澗水每日以火箭的流速泄掉上千萬加侖的源頭活水,不舍晝夜,逝者如斯夫。我認識的山川草木世界就由這個山谷開始。
步履趑趄的前行,青楓、九芎、山龍眼、青剛櫟……密密飛展向天,紅櫸枝椏間彌漫著霧氣,順著水流溯溪谷,草木披靡,這樣的莽林腳下沒有陽光植物。蕨類、苔蘚、菌菇、野芋……水意清潤的占了大半。我在一大片蛇根草前坐下,天命與年歲,這里有另一種時間存在。六百歲的紅檜正值青春年少,雨后幾小時的菌菇已屬太老。大樹頂梢站著陽光,生命的愁容、莊正,我想看看短促的菌菇獨處時做些什么。它不動,一分鐘二分鐘三分鐘持續(xù)的不動,然而我知道緊鑼密鼓,流年正在暗中偷換。傘褶在微微松張,不動聲色的彈射孢子么,我轉換坐姿,看不出一切。分秒正在離去,菌菇看起來仍在靜止。是否存在的心跳只有存在本身聽到,面對恒長來說,紅檜的世紀浩遠幽邈我無由憬悉,然而菌菇的游絲我亦未見得就守得住它的瞬息。恒長無法掌握,短暫易于流失,我認識的菌菇往往只存在一場暴風雨之間,頃刻消逝,許多我走過的地方,發(fā)生過的也都沒有發(fā)生,然而某些東西確實存在過。
植物與植物間的沉默幽寂是誘惑性的,寂止的生命在寂止里生長,也在寂止里死亡。同一塊單位面積上同時存在著兩個粗分的世界,上層世界在陽光中仰面,下層世界在水蔭中霏然自寂。神秘的令人驚疑的屏息世界無聲發(fā)著聲響,沉緩的洪荒大地,一眼望去層層展現(xiàn),植物在彼此交錯中可有流動?踩著荒堙前進,全神貫注,自然的景色太寂靜令人有著某種程度的悸怖,懷著致命的防衛(wèi)與深究,我口袋里隨時插著一本植物圖鑒,總歸是天暗了之后才會回到室內。在那樣密集的森林里,植物之間不知道是不是也有故事,我觀察植物的靜默,讀他靜默中的生死離去,植物不知道是不是也有語言,相親里故意忽略對方,但不離開彼此太遠,孤獨的傾聽、安慰、接納、包容,也孤獨的欣賞自己的彈性。在那樣的早晨,那樣的黃昏,我經常那樣獨對一山寧謐,靜得像一座深度禪定的寺院般的寧謐,樹影重迭錯落,山草小徑側身穿去,縱走其間,人與植物的幽密處或恐皆于此醒轉而來,然而生命的死地折轉處,關于樹,關于我,兩兩無聲互不相言。
瀑源區(qū)因為近著源頭,另有一種整飭、潔凈,沖下的水柱生風蕩在耳際,盛暑亦有惻惻輕寒。四圍野草終年常濕,闊葉樓梯草終年水潤,草木知己,綠樹前身,若有輪回,我當企望回到自己的最初,返照幽谷,來世就生做一株寂然自寂的小草,無聲,但嚴持一貫,整飭、清凈,或恐是這一世唯一期待的夢吧!
爾后,在眾多植物之間慢慢歸類,我仰面在葉隙之中探索,陽光瀲滟閃爍;我也在俯身向地叩吻腳趾之際,癡迷于叢集的小草。大的喬木,小的灌叢;多年生一年生二年生草本。我喜歡大樹,仰不可止;而我俯身,謙卑叩向小草,小草的更迭,一歲一枯榮更時時掃過幽影大地。光陰仿佛,一波來了,一波去了,存在和不存在,它們是大樹腳趾間的潮水,在季節(jié)一瞬間全部呈顯,一瞬間全部消逝。來了,去了,關于生命,那種迅急,心情是小草的心情,我蹲下來,生命的景色永遠伏低下去,災難的起落鈍挫,歲序枯榮,生命種種都是要跪下來看的。由此,有一半的時間我伏在地上和大地野草一起轉度四時。
然后,許多年過去,我的發(fā)現(xiàn),在臺灣許多草本植物的漸出其實是從冬天開始。雙子葉植物在翻過的田土里展臂,幼小的子葉像兩片飛羽,或狹長或卵形或渾圓,趁著初冬的微暖,冒出泥土呼吸清甜的空氣。日光、溫度,暖冬和寒春應當有著某種程度的混淆與相類吧。暖暖的初冬里假吐金菊、細葉碎米薺、繁縷、山芥菜、紫背草等一一抽芽,進入新生命的繁殖狀態(tài)。
春寒料峭,有時春天的寒氣遠遠超過冬天,暖冬的晴和陽光呼喚著泥里與土交融的草籽,潛伏的生命因此得到啟發(fā),加上臺灣海峽上空冬季鋒面帶來的豐沛水氣,絲雨一落,原本就生命力強勁的野生草木,此際格外滋潤柔媚得似乎大地無處不顯生機。雨潤初冬,田土翻新,新冬、新土、新簇小芽苗,很難指陳的幼芽,剛剛開始展著子葉,但是我一一認得出,那兩片子葉狹長深綠的是咸豐草,淺些的是假吐金菊,嫩綠小團扇形的多半是十字科家族的細葉碎米薺,新綠盾牌狀的是繁縷……這種季節(jié)植物的幼嬰成簇自泥土里擠出,看似相似,其實各有各的傳承標幟,基因遺傳根深柢固無能更改,關于宿命的幽秘,生命深寂了何止千百萬年。我走過新芽繁茂亂擠的孤荒大地,不論信或不信,早春的第一枝杜鵑已經綻放,而時序不過方入仲冬,這是臺灣,我遁避的山區(qū)一角。到了真正的春天,新簇小芽已是成株,寒光清冷里蒴果綻放,傳遞訊息,繁殖的幼芽,至新春已是另一代了。
于是,許多許多起風的日子,我看著空氣中許多許多帶有白毫的種籽亂飛。不同的季節(jié)不同的飛羽,十一月芒絮,十二月、一月青楓,三、四月爬森藤、大錦蘭、山芙蓉,秋后木棉,還有四時不斷的菊科植物;這點頗不尋常。昭和草、山萵苣、黃鵪菜、紫背草……皆種籽扁平,棉毛輕盈,四時不斷,有時飛到我的發(fā)上,有時飛上衣襟,有時落到我的碗里。有時風一起,我瞇著眼,抖落裙裾,無數(shù)無數(shù)飛羽示意我發(fā)生什么事情,自然界的盛會,到處都是急欲奔赴的生命。
就這樣處于荒野,環(huán)身四顧漸漸也學會了采食野蔬,想起我父親那個年代。他們把山棕蕨的梗莖杵碎,搗成漿汁,沈淀成一大桶淀粉,濾去水分調制成絳褐色扁平的煎餅兒。那樣的年代草衣木食,為的是常有歲歉,而我學習生活的單致,是因了現(xiàn)下過度富裕的社會。過度需要節(jié)制,垂禱里清貧意志的升起,才會了解自然。袪除與擺脫,寬懷體受天地之味,野叟山童有野叟山童的喜樂自在。
立冬之日起已有野生幼芽漸出,山芹、水芹、龍葵、小葉灰藋、蛇莓、銅錘玉帶草……一路迤邐。從雨水、驚蟄、清明、谷雨,甚或展現(xiàn)到小滿、芒種,而后是月桃、蕺菜、長梗滿天星;立秋之后,處暑、白露野姜花登場,寒露、霜降之交山芙蓉展姿……一年容易,草木網(wǎng)絡縱橫交迭,迤次開展,往昔,身邊種種潛遭捐棄的野物,因為認識,而今一一有了名姓。季節(jié)里開花,季節(jié)里結果,季節(jié)里落葉、積塵、抽芽,種種照面都成了我荒山野嶺銘刻的寵幸。野草山花各有季節(jié),大樹藤蔓各有時機,依了節(jié)氣、時令,草木習性紋路脈理我一一看著入心,深山孤清,遂進而落筆素描,一花一葉細細撫觸親炙,荒山一部分的歲月便都給了畫筆。
關于畫筆若過得去,荒草野花,得心應手,我要的畫里當不失其真,但又要于真有著適切的距離。在避開太過具象,又于真有著適切的距離之間,我期望的是透過圖畫既可認得出原物,但它又不是實象。全然具體少了創(chuàng)意空間,太過失真又失了指認效果?桃馇笳,又刻意擺脫實象的無趣,墨分五色,黑白兩造也不全是靜態(tài),我畫下的,是也不是我所看見的。
絡草經綸,細草微風轉度四時,荒野四下抽著發(fā)綠的細芽,成簇耀眼盛開,逐一試嘗過去,也逐一畫下的全是百草。細草微風,無意中完成的許多事,不是原先可以預料的那些樣子,結集之際,草還在長,一年一回新,從神農所在的那個春秋,直到千千萬萬個光年以后,流過來的,終將流過去了。足矣,無論一樣不一樣的青青河畔草,那種新,剛下過雨一樣的綠,祈愿總是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