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在后宮里,恩寵永遠(yuǎn)比真心來得牢靠。
從前,她不信。
曾經(jīng),她斂盡鋒芒,隱忍退讓,只因他說過定會護(hù)她周全。
轉(zhuǎn)瞬,卻落得冷宮棄妃的下場。
是故人心易變,或是帝王的以退為進(jìn)?答案已不重要。
重要的是,從踏出冷宮那日起,她不愿也不甘再做那被深宮掩埋的蒼白明珠。
從曾經(jīng)的貼身丫鬟阿箬,到驕傲跋扈的慧貴妃,再到老謀深算的富察皇后……她含笑步步追查。然而當(dāng)仇敵一個個倒下,真相卻越發(fā)撲朔迷離。
那一場場滴水不漏的冷酷陰謀里,誰在運籌,誰在算計,誰才是幕后最大得益者?
皇帝的多情、陰郁、多疑又如何將她曾經(jīng)溫?zé)岬男囊徊讲嚼鋮s?
人人都爭做后花園最耀眼的嬌花,卻不知嬌顏再美,終須凋謝,除非,你做了這園子的主人……
從受寵的側(cè)福晉到受盡冷遇的嫻妃,從冷宮的棄婦到尊貴無上的皇貴妃……
如懿,如懿,再往前一步,是金頂,還是懸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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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瀲紫,生于詩書簪纓之地——浙江湖州,以一部文采斐然、機(jī)關(guān)算盡的《后宮·甄嬛傳》名動網(wǎng)絡(luò),被譽(yù)為“后宮小說巔峰之作”,并親自擔(dān)綱同名電視連續(xù)劇的編劇,一舉造就她國內(nèi)類型小說名家、知名新生代編劇的地位。她精詩詞、歷史,好武俠、言情,頗為深厚的古典文學(xué)積淀使她的小說語言典雅婉約、柔美細(xì)膩;筆下人物性格鮮明豐滿;作品每每充滿復(fù)雜的矛盾沖突,情節(jié)跌宕、懸念叢生,F(xiàn)為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杭州市作家協(xié)會類型文學(xué)創(chuàng)委會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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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情心 001
第二章 魂夢 008
第三章 迷離 016
第四章 遙遙 026
第五章 兩心 035
第六章 春櫻(上) 043
第七章 春櫻(下) 050
第八章 死言(上) 059
第九章 死言(下) 069
第十章 慧賢 077
第十一章 復(fù)恩 084
第十二章 永琮 093
第十三章 擇路 103
第十四章 茉心 112
第十五章 甜白 120
第一章 情心 001
第二章 魂夢 008
第三章 迷離 016
第四章 遙遙 026
第五章 兩心 035
第六章 春櫻(上) 043
第七章 春櫻(下) 050
第八章 死言(上) 059
第九章 死言(下) 069
第十章 慧賢 077
第十一章 復(fù)恩 084
第十二章 永琮 093
第十三章 擇路 103
第十四章 茉心 112
第十五章 甜白 120
第十六章 琮碎 129
第十七章 遠(yuǎn)嫁 138
第十八章 母心 146
第十九章 瑯 156
第二十章 薨懌 164
第二十一章 暗涌(上) 173
第二十二章 暗涌(中) 182
第二十三章 暗涌(下) 192
第二十四章 圖窮 201
第二十五章 絕念 209
第二十六章 君臣 217
第二十七章 姐妹 225
第二十八章 媚好 234
第二十九章 私情(上) 243
第三十章 私情(下) 254
第一章 情心
皇帝溫沉的手掌有難言的力量,按壓著她紛亂而縹緲的思緒。他在她耳畔輕聲叮囑:“如懿,不要動氣,不要落了旁人的圈套,心靜為上。”這樣溫暖沉著的言語,聽得她心中沉沉一動,不免生了幾分依賴之情。
這種依賴,在她初出冷宮承寵的日子里,滋長最甚。一直有噩夢纏繞,那些在冷宮苦度的歲月,內(nèi)心的驚慟,軀體的痛楚,無一不如蟒蛇將她緊緊糾纏。即便服下安神湯藥,昏黑悠長的暗夜里,她仍會斷續(xù)醒來。
似是察覺她的不安,皇帝陪她的時候,明顯多起來。好些時候,她在噩夢中醒來,在燭火微弱的光線下,望著床頂?shù)窨痰母毁F華麗的吉祥圖案,那些鏤刻精致灑朱填金的青鳳、蓮花、藤蘿、佛手、桃子、芍藥,有種不知今夕何夕的茫然。然后,她聽到他綿長的呼吸聲。他的手臂,始終緊緊攬住她微微散著冷汗的身體,將自己的溫度綿綿傳遞。他的手臂健壯而有力,緊緊包圍她,即使在熟睡中也不松懈分毫。她昏昏沉沉睡去,又悸動不安醒來,始終被他裹在懷中,肉身相貼。
那一刻,她淚眼迷離。甚至有那么一瞬,她會相信,他一定,一定會陪著自己,共同等待大地黎明的來臨。
其實她何必要事事算計,若有人可依靠,事事憑他做主,不也很好。就如阿箬一事,內(nèi)里再怎么難堪,落在外人眼里,阿箬還是索綽倫氏慎嬪,在宮中謹(jǐn)慎侍奉多年,圣寵不衰,一時暴斃,風(fēng)光大葬,家中與有榮焉。
皇帝都做得很周全?墒撬,卻不能不靠著自己。冷宮的蛇可以殺去,火可以撲滅,但是環(huán)伺身邊蠢蠢欲動的毒物,那些躲在暗地里窺伺自己和海蘭的人,如何能不怕?這條命,自己若不顧惜,還有誰會處處回護(hù)周全?
如懿靜默著任由思緒輾轉(zhuǎn),皇帝含著溫意絮絮述說:“朕知道,海蘭為了替朕生下永琪,吃盡了苦頭。你與海蘭姐妹情深,她的孩子與你的孩子無異。朕明白你們的辛苦,也心疼永琪這個孩子,所以六宮上下,都會因為永琪的降生而得到朕的賞賜。延禧宮更是得足足添上三倍!
如懿眼底微帶了喜色:“皇上疼愛永琪,自然是海蘭和臣妾的福氣。只是臣妾怕賞賜太厚,反而惹來閑話。畢竟三阿哥和四阿哥降生時,都未曾這樣厚賞呢!
皇帝的眼笑得彎彎的,他的呼吸輕柔地拂在她的耳側(cè):“海蘭為了這個孩子九死一生,差點連命都賠進(jìn)去了,朕賞得再多也不算什么。六宮里皇后素來節(jié)儉,以身作則,宮中一應(yīng)份例都減半,連金銀器物都不甚打造。貴妃跟著皇后的樣子,其余人便更不論了。倒是你,這些日子都操心苦辛,朕一直想好好賞你些什么。思來想去,便為你制了一樣?xùn)|西,從有這個主意到命人去做,其間一切,都由朕親自操持,好容易才得了。本來就要給你的,結(jié)果碰上海蘭生永琪,便耽擱了。等下閑些朕便叫人送來給你!
如懿一心懸在未醒的海蘭身上,驚悸難定,一時哪里顧得上皇帝要賜些什么,便笑笑也過了:“皇后娘娘主持六宮,素來以節(jié)儉為上;噬蠟榇宋锷焚M心血,臣妾領(lǐng)恩,只不敢太過靡費了!
皇帝眉目溫然:“有皇后在,你們能靡費什么。也唯有嘉嬪愛俏,打扮得格外精細(xì)艷麗些。且嘉嬪是朕登基后第一個生下皇子的,又是朝鮮宗女,身份格外不同。所以朕想著,這次給六宮嬪妃的賞賜份例,嘉嬪得添一倍才好!
這樣絮絮半日,皇帝也有些倦,便回宮中歇息。夜寒漏靜,永琪在乳母的哺喂后亦沉沉睡去,空氣中濃郁的血腥氣漸漸變得淡薄,反添了幾分新生兒的乳香。如懿守在海蘭身側(cè),拿著蘸了生姜水的熱帕子細(xì)細(xì)替她擦拭著面孔和手臂。海蘭過度疲累后昏睡的容顏極度憔悴,泛著不健康的灰青色。她難過得如同吞了一把酸梅子。這次艱難的生育,幾乎要走了海蘭的命,僅僅是把幾個太醫(yī)趕出宮,又如何抵得過?如懿想了想,還是喚來三寶:“這幾日仔細(xì)留意著,看看今晚替愉嬪接生的幾位太醫(yī),私下和什么人接觸了!
三寶知道輕重,立刻答應(yīng)著去了。葉心上來點了安息香,勸道:“嫻妃娘娘,小主的傷接生嬤嬤已經(jīng)縫好,小主也睡了,您要不要也回宮歇一歇?”
如何能歇呢?在冷宮漫長難度的歲月里,都是海蘭醒著神守候著她;如今,也該她守著護(hù)著海蘭了。如懿沉吟片刻,還是微笑:“葉心,忙了一宿,你也累了。本宮讓惢心去熬了止痛的湯藥,等愉嬪醒了會給她喝!
葉心答應(yīng)著下去了。如懿望著東方漸漸明亮的天色,心中沉郁卻又重了幾分。
皇帝下了早朝之后便回到養(yǎng)心殿,他新得了皇子高興,昨夜又替海蘭擔(dān)心,難免有些倦意。他正欲補(bǔ)眠,才進(jìn)暖閣,卻見皇后守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紫參乳鴿湯,笑吟吟地迎候上來;实垡娝绱梭w貼,也是高興,便由著李玉伺候他除了冠帽,問道:“皇后這么早過來了?”
皇后穿了一身暗紅繡百子嬉戲圖案刻絲緞袍,配著一色的鑲嵌暗紅圓珠瑪瑙碎玉金累絲鈿子,斜斜墜下一道粉白熒光的雙喜珊瑚珍珠流蘇,越發(fā)顯得喜氣盈盈。她端正地福了一福,滿面含笑道:“恭喜皇上新得皇子!
皇帝聞言歡喜:“皇后也得了喜訊了?”
皇后忙欠身道:“昨夜本該去延禧宮守著愉嬪生產(chǎn)的,可恨奴才們憊懶,見臣妾睡著,也不來叫醒臣妾。臣妾一早起來聽聞愉嬪母子平安,當(dāng)真歡喜,想著皇上肯定也高興得一夜未睡好,所以特意讓小廚房早早燉上了一鍋紫參乳鴿湯,給皇上補(bǔ)氣提神!
皇后揚一揚臉,素心立刻捧過湯盅奉上:“皇后娘娘一醒來就囑咐人備上了,只等皇上下朝來喝。娘娘一番心意,皇上嘗一嘗吧!
皇帝掀開青瓷盅蓋一嗅,不禁含笑望著皇后,贊許道:“辛苦皇后了!
料峭冬寒尚未褪去,窗下一溜兒擺著數(shù)十盆水仙,那是最名貴的“洛水湘妃”,選取漳州名種,由花房精心培植而出,姿態(tài)尤為細(xì)窈,蕊心艷黃欲滴,花色白凈欲透,顏如明玉,冰肌朵朵嬌小,如捧玉一梭,自青瑤碧葉中亭亭凈出。此刻那水仙被殿中紅籮暖氣一蒸,濃香如酒,盈滿一室,連湯飲本來的氣味都掩了下去,就好像自己對著皇帝的一片心意,總被那么輕易掩去。
想到此節(jié),皇后不覺黯然,卻不肯失了半分氣度,便勉強(qiáng)笑道:“這水仙開得真好。前些年花房一直進(jìn)獻(xiàn)這些洛水湘妃,皇上總覺得未能臻于至美,如今擺在殿中,想來已經(jīng)是最好的了!
皇帝澹然一笑,頗有幾分自得之色,軒軒然若朝霞舉:“百花之中,朕向來中意水仙,喜愛其凌波之態(tài),若洛水神仙。若是培植不當(dāng),豈非損了湘妃意態(tài)!
皇后道:“傳說水仙為舜之妻娥皇、女英化身。當(dāng)年舜南巡駕崩,娥皇與女英雙雙殉情于湘江。天帝憫其二人對夫君至情至愛,便將二人魂魄化為江邊水仙,才得此名。臣妾與皇上一般喜歡此花,便是愛其對夫君忠貞之意。”
皇帝若有所思,望著皇后和聲道:“皇后的心意,朕都明白!彼D(zhuǎn)首看著那凌水花朵,輕聲道,“臨水照花,朕既是喜愛水仙忠貞之情,亦是深感娥皇、女英對夫君的恭順無二,若不以夫為天,以君為天,又怎會這般生死不離,一心追隨!彼揲L的手指愛憐地劃過瑩潤的花瓣,若薄薄的雪凝在他指尖,“且水仙開在冬日,凌寒風(fēng)姿,才格外難得。”
皇后端然而坐,只覺得熱烘烘的融暖夾著濃濃幽香往臉上撲來,幾乎要沉醉下去,失去所有的防備。若然真能這般沉醉,卻也不失為一樁美事。自成為他正妻的那一日起,負(fù)著富察氏全族的榮耀,擔(dān)著兒女與自己的前程,何曾有一日松懈過。連這夫妻獨自相對的時光,也是隱隱繃緊的一絲弦。她何嘗不知道,宮中女子多愛花草,唯有那個人,那個讓她一直忌憚的女子,也是如眼前人一般,喜愛這凌寒之花。是不是這也算是她與他不可言說的一點相似?
這樣的念頭不過一瞬,已然勾起心底零碎而雜亂的酸意。那滋味辛辣又苦澀,酸楚得幾乎悶住了心肺,逼得她握緊了拳,深深地,深深地吸一口氣,提醒自己:嫉妒,并非皇后應(yīng)該表露的神情。至死,這樣的情緒,只能掩埋在心,任憑它咬蝕透骨,亦要保持著外在的雍容得體。
旋然,她眉目溫靜:“得皇上喜愛,自然是好的。臣妾聽聞今冬江南所貢綠梅頗多,嫻妃素來喜愛綠梅凌寒獨開,想來也是深明皇上惜花之情。”她見皇帝并不接話,只是津津有味地飲著她送來的湯飲,心頭微微一暖,蘊了脈脈溫柔道,“皇上不僅要為國事辛苦,還要為家事辛勞,臣妾不求別的,但求皇上萬事順心遂意,不要再有煩心之事就好!
皇帝微有幾分動容,口中卻漸漸轉(zhuǎn)淡:“皇后這樣說,是覺得朕會有什么不順心遂意的事么?”
殿外朝陽色如金燦,如汪著金色的海浪,一波波涌來,碎碎迷迷,壯闊無比。皇后端莊的臉容便在這樣的明灼朝暉下漸漸沉寂下去:“臣妾今早聽說慎嬪的棺樽在火場焚化時突然起了藍(lán)色焰火,引得在旁伺候喪儀的宮人們驚慌不已。臣妾又聽聞愉嬪昨夜雖然順利產(chǎn)下皇子,但難產(chǎn)許久,自己的身子大受損傷,不免擔(dān)心是否因昨夜的不祥而引起,傷了宮中福澤!
皇帝停下手中湯盅,凝神道:“皇后是六宮之首,有什么話不妨直言!
皇后的語調(diào)沉靜而和緩,忖度著道:“臣妾聽聞慎嬪雖是在冷宮自裁,但替她收尸的宮人們說,她渾身傷痕,且穿著一身紅衣和紅鞋死去,怨氣深重。臣妾知道慎嬪從前是嫻妃的侍女,許多事慎嬪有不當(dāng)之處。賜死也罷受罰也罷,只是在宮中動用貓刑,還要合宮宮人看著以作訓(xùn)誡,未免太過狠毒,傷了陰騭!
細(xì)白青瓷的湯盞在皇帝修長的指尖徐徐轉(zhuǎn)動,看得久了,那淡青色的細(xì)藤花紋似乎會攀緣疾長,蔓延出數(shù)不清的枝葉伸展出去,讓人辨不清它的方向;实圯p哂,頗有玩味之意:“皇后是覺得,愉嬪生育大傷元氣,慎嬪棺樽起火古怪,都是因為嫻妃私刑太狠的緣故?”
皇后本靠著填滿了蘭草蕙蘿的沙金寶藍(lán)起絨蒲桃錦靠枕,聞言忙欠身道:“臣妾不敢妄言,只是合宮人心浮動,臣妾不能不來稟報皇上!
皇帝唇邊的笑意還是淡淡地定著,眼中卻淡漠了下去:“朕說過,皇后是六宮之首。朕曾在年幼時想過,六宮之首若幻化成形,應(yīng)該是什么樣子。朕想了許久,應(yīng)該便如蓮花臺上的慈悲觀音,心懷天下,意存慈悲,不妄聽,不妄語,不行惡事,不打誑語。萬事了然心中,憑一顆慧心巧妙處置。皇后以為如何?”
檐下的冰柱被暖陽曬得有些融化,泠泠滴落水珠,晨風(fēng)吹動檐頭鐵馬在風(fēng)雨中“叮!弊黜懀巧钜宦暅\一聲忽緩忽急地交錯,仿佛催魂鈴一般,吵得人腦仁兒都要崩裂開來;屎竺銖(qiáng)浮起一個笑容:“臣妾妄言了。不過,皇上所說的確是觀音的樣子,而臣妾雖為皇后,卻也只是有七情六欲的凡人;噬纤缘木辰,臣妾自愧不如!
皇帝的側(cè)臉有著清雋的輪廓,被淡金色的朝陽鍍上一層光暈。他的烏沉眼眸如寒星般閃著冷郁的光,讓人讀不出他此刻的心情!盎屎笳f得對,人就是人,但所達(dá)不到的境界,也可以心向往之!彼⑽⒁恍Γ氯魺o意般挑起別的話頭,“就好比朕身邊伺候的奴才,從前王欽為人糊涂,肆意窺測朕意,連皇后賜婚對食的恩典也辜負(fù),朕已經(jīng)懲處了。如今有他做例,其他人都本分多了!
煙羅紗窗濾來翡翠般的明凈陽光,西番蓮花模樣的鎏金熏籠內(nèi)徐徐飄出幾縷乳色清煙;屎鬁仨槾故祝种讣(xì)細(xì)理著領(lǐng)口上綴著的珠翠領(lǐng)針。那是銀器雕琢的藤蘿長春圖樣,繁密的銀絞絲穿著紫色寶石勾勒出精細(xì)的春葉紫藤脈絡(luò),原是她最喜歡的樣式,此刻,卻只覺得上頭碎碎的珠玉射出細(xì)碎如針的炫光,一芒一芒戳得她眼仁兒生疼生疼的。須臾,皇后才覺得那疼痛勁兒緩了過去,露出柔婉容色:“皇上的意思,臣妾懂得。是臣妾失言了。原是早起嘉嬪來請安,提了幾句宮中異象。但怪力亂神之語,實不該出自臣妾口中!
皇帝微微頷首:“這樣的話不僅不該出自皇后口中,皇后更應(yīng)該彈壓流言,免得宮中妄語成風(fēng),人心自亂!
皇后恭謹(jǐn)?shù)溃骸俺兼懒恕;厝ズ笞詴?xùn)示六宮宮人,不許他們再胡言亂語!
皇帝的笑幽幽暗暗,口氣卻溫和到了極處:“嘉嬪素來口無遮攔,人卻是直腸子,有什么話都不瞞著朕。所以她說什么,你聽一耳朵便罷了,不必事事過心!彼娀屎蟮哪樔轁u漸有雪色,越發(fā)笑容可掬,“對了,還有一事,朕要囑咐皇后。愉嬪生子是喜事,更有皇后替朕料理后宮的苦心。朕想著有子承歡膝下,皇后也可添欣慰。所以,六宮上下同賞半年份例!
皇后勉強(qiáng)笑著,見皇帝倚窗而坐,這樣風(fēng)姿秀逸的男子,如玉山巍峨,縱然光華萬丈,她卻只能高山仰止,從來都難以接近,只能由著如是情意,默默淌過。只是此刻,他的欣慰和歡喜也是對著她的,倒并不像是只為添了個皇子,更是多年夫妻的一份安慰和親近。不知怎的,她心里便軟了幾分。哪怕多年來時時處處顧著富察氏的恩榮,多年相伴,到底是有幾分傾心的,何況又為他生兒育女。遠(yuǎn)遠(yuǎn)的兒啼聲猶在耳畔,她驀然念及自己早逝的永璉,心底狠狠一搐,牽動四肢百骸都一同抽痛起來,滴出猩紅黏膩的血珠子。她極力將腮邊的笑容撐得如十五無缺的月:“是。皇上的庶子,也是臣妾的庶子,都是一樣的。只可惜臣妾與皇上膝下都只有一個公主,若是多幾個玉雪可愛的女兒,那便更好了。只是說來說去,都怪臣妾無能,保不住皇上與臣妾的永璉。”
這一句“庶子”,驟然挑動了皇帝歡喜中的情腸,有如縷的悲愁蔓延上他微垂的唇角,他情不自禁地握住皇后皓膩的手腕,切切道:“女兒也罷,庶子也罷。皇后,朕與你終究是要有個嫡子的!
皇后含著朦朧而酸楚的笑意:“皇上,臣妾侍奉您多年,必有許多不是之處?沙兼恍乃睿ㄓ谢噬。臣妾無論如何,也會生下嫡子,以慰皇上心愿!
皇帝握一握她的手:“皇后,無須說這樣的話!
皇后盈盈睇著皇帝,不覺泫然:“臣妾身為皇后,是不該出此軟弱之語?沙兼嫌谢暑~娘,下有公主,又有母家榮華?沙兼芤姓痰模贿^是皇上而已!
皇帝輕噓一口氣,輕撫她肩頭:“皇后的心思,朕懂得。皇后亦不要自怨自艾了。”
他懂得么?皇后在心底里輕笑出來,宮里的女子那么多,對著他個個都是笑靨如花,自己的艱難辛酸、如履薄冰,他如何能懂?就如她一般,哪怕相伴多年,很多時候,他的心思,她也是難以捉摸。
一世夫妻,唯有表面的榮光……
皇后這般念著,轉(zhuǎn)身處,終于忍不住低首落下淚來。
第二章 魂夢
海蘭醒來是在黃昏時分。彼時如懿已守了她一日,累得腰肢酸軟,不過咬牙挺著罷了。李玉在午后時分便已來過,千珍萬重地將一個瑪瑙巧雕梅枝雙鵲捧珠鑲盒交到她手中。那鑲盒以大塊深紅與雪白的雙色瑪瑙挖成,白瑪瑙為底,質(zhì)地細(xì)膩,中間夾雜白色或透明紋路,留出鮮艷的俏色深紅瑪瑙雕出梅枝,枝干虬曲,花朵盛放,面上嵌青金、珊瑚、綠松、碧璽和水晶,點綴出碧葉紅梅雪光明耀之樣,兩側(cè)以珍珠浮雕銜環(huán)鋪首,中間一顆拇指大的貝珠包金為紐,一看便知是連城之物。
李玉在她身側(cè),悄聲道:“只為這盒子上的梅花,皇上便畫了不下百次,真真是用心。奴才說句不好聽的話,娘娘在冷宮的時候,皇上雖然不聞不問,但一人書畫的時候,畫的梅花比往日里多多了。原可從那些里頭挑一幅好的便是了,可皇上還是覺著不夠好,又畫了好些,叫工匠們細(xì)細(xì)描摹了,做得不好便廢置。饒是這樣,這盒子也是出到第三個才好,只可惜了前頭那些好瑪瑙。嘖嘖!”
如懿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只是道:“這算是千金換一笑么?”
李玉哪里懂這個,搖頭晃腦繼續(xù)道:“這盒子也罷了,小主快打開看看里頭的東西,才叫用心呢!”
如懿見海蘭尚未醒來,遂也打開一看,只見兩掌大的瑪瑙盒子里,羅列著一排排綠梅的花苞,盈盈未開,如綠珠點點。更有一薄薄的紅梅胭脂箋,她取過展開,卻是皇帝親筆,寫著“疏疏簾幕映娉婷,初試曉妝新”[ 出自宋代詞人趙師俠的《朝中措》。全詞為:“疏疏簾幕映娉婷,初試曉妝新。玉腕云邊緩轉(zhuǎn),修蛾波上微顰。鉛華淡薄,輕勻桃臉,深注櫻唇。還似舞鸞窺沼,無情空惱行人!泵鑼懪訆y容之美。
]。
那字寫得小巧,如懿幾乎能想見他落筆時唇角得意的笑紋。她眉心微曲,詫異道:“如今是二月里了,哪里還來這些含苞未放的綠梅?”她輕輕一嗅,“仿佛有脂粉的香氣,并不盡是梅花香?”
李玉笑得合不攏嘴,撫掌道:“可不是?先用密陀僧、白檀、蛤粉、冰片各一錢,又以當(dāng)季開得最盛的白芷、白芨、白蓮蕊、白丁香、白茯苓、白蜀葵花、山柰、甘松、鹿角膠、青木香、篤耨香研至絕細(xì),和以珍珠末、蛋清為粉。然后尋最巧手的宮女折來新鮮飽滿的綠梅花苞,把這粉小心灌進(jìn)花苞里,用線扎其花尖,將粉密封于花房之內(nèi)蒸熟,再藏于瑪瑙盒內(nèi),靜置足月。如此花香沁粉,更能令面容瑩似白梅凝雪,乃漢宮第一方。皇上知道小主喜愛綠梅,便稱此物為綠梅粉,專供小主一人所用!
李玉說得暢然盡興,如懿只聽到篤耨香一節(jié),已經(jīng)暗暗驚動。她出身貴戚,尋常寶物自然入不得她的眼,便是皇帝也每每好與她談?wù)撈嬲洹;实鬯弥葡惴壑,傳自明熹宗懿安皇后張氏的玉簪花粉法,只是玉簪花能存香粉,綠梅花苞卻難,且用料更為奢華珍異。那篤耨香出真臘國,乃樹之脂也。其色白而透明者名白篤耨,盛夏不融,香氣清遠(yuǎn),實在萬金難得。如今卻輕易用來做敷面香粉,珍重之余只覺心驚,若是為旁人所知,不知又要惹來何等閑話是非。
李玉極是乖覺,忙低聲道:“用什么東西做這綠梅粉,都是皇上親自定下的,所以內(nèi)務(wù)府并不曾記檔!
不是不感動的。他記著她喜歡綠梅,惦著她的容顏憔悴,盼著她紅顏如昨,為此不惜費盡心思,靡盡珍寶。但是在冷宮那些茍延殘喘的日子之后,這些感動也僅僅只是感動而已。身外華物,哪里抵得上腔子里的一口熱氣,絕境里一雙扶持的暖手。
珍重連城,也不過是一座城池的代價而已。
所以,再歡悅,亦有涼薄之意,沁染入心。然而她面上還是笑的,思忖片刻,取過筆飽蘸了墨汁,用一色的紅梅胭脂箋一字一字鄭重寫道:“梅梢弄粉香猶嫩。欲寄江南春信。別后寸腸縈損。說與伊爭穩(wěn)。[ 出自宋代詞人歐陽修的《桃源憶故人》,全詞為:“梅梢弄粉香猶嫩。欲寄江南春信。別后寸腸縈損。說與伊爭穩(wěn)。小爐獨守寒灰燼。忍淚低頭畫盡。眉上萬重新恨。竟日無人問!贝嗽~訴說女子相思之苦,情哀之思。
]”寫罷,便依舊封了交予李玉手中:“只許教皇上瞧見;噬弦娏,便知本宮心意!彼胍幌耄值,“你雖有心幫我,但面上不可露了分毫。王欽之事后,皇上最不喜宮人窺測他心意。你到這個位子不易,一切小心!
李玉諾諾離去,她方將那綠梅粉并瑪瑙盒交予惢心一并送回了翊坤宮中。半倚在榻前,閉目凝神的瞬息里,想起自己所寫,原是歐陽修的《桃源憶故人》,她只寫了上半闋,卻不肯寫出那下半闋。只為上半闋的相思,便也是下半闕里她三年冷宮韶華蒼蒼的哀情。
“小爐獨守寒灰燼。忍淚低頭畫盡。眉上萬重新恨。竟日無人問!彼偷湍剜,在暖融融的殿內(nèi)細(xì)細(xì)撫摸自己的十指。與旁人不同的是,她的手固然也戴著寶石嵌金的戒指,佩著華麗而尖細(xì)的琺瑯點翠藍(lán)晶護(hù)甲,纖手搖曳的瞬間,那些名貴的珠寶會映出彩虹般的華澤,曳翠銷金,教人目眩神迷?墒羌(xì)細(xì)分辨去,哪怕有鵝脂調(diào)了珍珠蜜日日浸手,但天氣乍暖微寒的時節(jié),舊時凍瘡的寒痛熱癢,無不提醒著她歲月斧鑿后留在她身體上的斑駁痕跡。
喚醒她迷蒙心意的,是海蘭初初醒轉(zhuǎn)時低切的呼喚:“姐姐!比畿踩鐗舫跣,不覺大喜過望,才覺得懸著的一顆心實實歸了原位。海蘭虛弱地靠在寶石綠榴花喜鵲紋迎枕上,紅紅翠翠的底子錦華光燦,愈顯得她的臉蒼白得如一張薄薄的紙。她的神思仍在飄忽:“姐姐,真的是你?”
如懿握住她冰涼的手:“海蘭,是我。我在。”
海蘭噓一口氣,迷茫道:“姐姐,我以為自己熬不過來了!
如懿聞言,眼便濕了。她端了止痛湯細(xì)細(xì)喂海蘭服下,又將熬得糯爛的參片雞汁粥喂了半碗,輕語安慰:“別胡說,我總在這兒!
海蘭問過孩子康健,長松了一口氣:“萬佛護(hù)佑,我終于替自己和姐姐生下了孩子。無論如何,只要孩子長大,咱們的下半生便有了些許依靠了!
一句話便招落了如懿的淚:“只要你好好兒的,還提什么孩子不孩子。昨夜你九死一生,我只看著,只怕也要將自己填了進(jìn)去了。”
海蘭艱難地笑著,很快冷下臉道:“姐姐不能填進(jìn)去,我更不能填進(jìn)去。她們費盡心機(jī),下的藥讓我變胖,變得丑陋,再不能得皇上寵愛。還讓我的孩子難以出生,以致我吃盡了千辛萬苦。若不是姐姐在旁陪伴,我一個撐不住,母子俱損,豈不更遂了她們的心愿!
如懿替她掖好被角,柔聲道:“如今你虛著,別想那么多。”
海蘭冷笑道:“如何不想那么多!她們步步算計,只恨我自己蠢,后知后覺罷了!此事之恨,有生之年,斷不能忘!”
如懿半垂著臉頰,傷感不已:“旁人害你,我自然是恨在心上。可是海蘭,我的手也不干凈。我的手害死過性命,只是我沒有生養(yǎng)孩子,所以今日的事傷在你身上,否則便是這報應(yīng)落在我身上了!
海蘭吃驚地睜大了眼睛,露出不屑之色:“姐姐居然相信天意報應(yīng)?如果世上有報應(yīng),她們數(shù)次殘害姐姐,為什么還沒有受到老天爺?shù)膱髴?yīng)!所謂報應(yīng),從無天意,只在人為。今日她們要我和姐姐所受的種種,來日我都要一一還報在她們身上!若老天爺真要憐憫她們,恨我們狠毒,那就全都報應(yīng)在我珂里葉特氏海蘭身上。我只要姐姐和我的孩子萬全就是!”
如懿心中震動不已,再多的委屈心酸,有這樣的姐妹在身側(cè),深宮中煢煢獨行,亦有何畏懼?她伸出手,緊緊擁住海蘭,任由感動的淚水潸潸落下。
用過了晚膳,海蘭便又歇下了。海蘭的精神并不大好,總是渴睡。還是三寶回來,將火場之事一一告知如懿。
如懿悠悠撥著手上的鎏金紅寶石戒指:“如今都認(rèn)定是本宮逼死了阿箬,所以她死后還要鬧鬼作怪,是么?”
三寶擦了擦臉上的汗水道:“可不是!宮中最喜歡這些鬼怪之語,怎么禁也禁不住,何況又是棺身起了藍(lán)火那么詭異!也難怪大家都害怕。奴才方才去火場,幾個替阿箬燒尸的太監(jiān)嚇得都說胡話了,滿嘴胡言亂語,偷偷給她燒紙錢呢!”
如懿嘆道:“冤有頭債有主,誰是真正害死她的人,自然她就找誰去,本宮怕什么呢?”
三寶答應(yīng)了一聲:“還有一事,奴才見伺候愉嬪娘娘生產(chǎn)的兩位太醫(yī),都曾悄悄見過啟祥宮嘉嬪小主身邊的陪嫁侍女貞淑。奴才記得有次貞淑自己說過,在李朝時她便是醫(yī)女出身。奴才懷疑,愉嬪小主生產(chǎn)時被猛下催產(chǎn)藥的事,只怕和啟祥宮有干系。”
有烏云重重的陰沉凝在了如懿眉心。這樣的神色不過一瞬,她已然冷笑道:“嘉嬪!本宮與她相處多年,一直以為她只是口舌上尖酸刻薄,愛討便宜罷了。原來黃雀在后,也不是個省心的!”
三寶目光一涼,低聲道:“這才叫日久見人心呢。時間久了,什么飛禽走獸都忍不住要出來了。小主,咱們要不要把那些太醫(yī)截下來,向皇上告發(fā)嘉嬪?”
夜的羽翼緩緩垂落,掩去天際最后一縷蛋青色的光,將無盡的墨色席卷于紫禁城遼闊的天空。那種黑暗的郁積,教人望穿了雙眼,也望不到渴盼的一絲明亮的慰藉。窗臺上供著的一束臘梅送進(jìn)一縷若有若無的清幽香氣,叫人神清氣冽。如懿沉著臉道:“不必了。皇上能治太醫(yī)的,也不過是一個用藥不當(dāng)之罪。愉嬪胎兒過大,催產(chǎn)藥量用得重些也是難免。僅僅是見過嘉嬪身邊的宮女,也算不上什么確鑿證據(jù)。且皇上又格外看重她,只這些話是沒用的!彼讣祝惺苤讣庥|著皮肉的刺痛,冷聲道,“要打擊一個人,就須徹徹底底,這樣不咸不淡一下,費了力氣和心思,也沒什么大用處。”
如懿守了一會兒,見海蘭睡得安穩(wěn),永琪也胃口極好,吃飽了乳母的奶水也乖乖睡了,便回到自己宮中去。
夜寒霜重,如懿才下了輦轎,卻見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在宮門邊徘徊不已。幾乎是本能一般,她就認(rèn)出了那人是誰,忙不迭喚道:“永璜!”
那身影驚喜地回首,一下?lián)溥M(jìn)她懷里:“母親!”
如懿捧起他的臉仔細(xì)看了又看:“好孩子!長高了,也壯了,看來純妃待你很好。來!”她牽過永璜的手便往里走,“外頭冷,跟著母親去里頭坐,暖暖身子。母親叫人給你拿點心吃!
永璜猶疑片刻,還是搖頭道:“兒子在這里站一會兒就好了!
如懿起疑:“怎么了?”
永璜躊躇著,盡量把自己的身影縮在墻角的陰影里:“兒子……純娘娘不許兒子來翊坤宮!
如懿當(dāng)下便明白了,搓著他凍得冰冷的手道:“來很久了么?”
永璜連連點頭:“自母親回宮之后,純娘娘一直不喜歡兒子來翊坤宮見母親,所以兒子只能趁著今晚純娘娘照顧三弟,才偷偷跑出來!
如懿明白他的為難之處,柔聲道:“那你趕快回去吧,出來久了,只怕純妃宮里尋起來,知道了會不好呢!庇黎酪啦簧岬攸c點頭,如懿替他整了整衣衫,呵暖了手道,“趕緊去吧,有空母親會去見你的。再不濟(jì),逢年過節(jié)總能見上。你如今在純妃宮里,她又有親生的三阿哥,你凡事得格外小心順從,明白了么?”
永璜眼中有晶瑩的淚珠:“兒子明白!
如懿實在是舍不得,心疼道:“這些年母親不在你身邊,你都這么過來了。你一定凡事都做得極好,不必母親擔(dān)心。”
永璜含淚道:“母親在冷宮的時候,兒子一直牽掛不已。如今能看到母親萬事平安,兒子也放心了,只是……”他低低道,“五弟出生,純娘娘有些不高興呢!
如懿婉聲道:“她不高興她的,你只管你的,好好讀書,好好爭氣。”
永璜點點頭,終究還是后怕,匆匆?guī)еN身小太監(jiān)小樂子跑著去了。一直走到長街盡頭的僻靜處,永璜才緩下了氣息。小樂子忙道:“大阿哥,您慢點兒。恕奴才說一句,今兒您真是犯不上。純妃娘娘待您好好兒的,你何必還來看望嫻妃,若是被純妃娘娘知道,可不知要惹出多大的是非來!
永璜平復(fù)了氣息,冷靜道:“純娘娘固然待我好,但她到底是有親生阿哥的,我能算什么?再好也不過是個養(yǎng)子。可嫻娘娘便不一樣了,她如今出了冷宮,皇阿瑪一定會待她好。若她再度收養(yǎng)我自然好,若不能,我在她和純娘娘之間左右逢源,也是保全自己最好的辦法。”
小樂子看他成竹在胸,仿佛與平日那個安分寡言的大阿哥判若兩人,也不敢再吱聲了。
如懿回到宮中,想著世情翻覆,亦不免心事如潮,到了二更天才蒙蒙眬眬睡去。雖然入了二月,京城偏北,地氣依然寒冷。殿中用著厚厚的灰鼠帳,被熏籠里的暖氣一烘,越發(fā)覺得熱得有些悶。光線晦暗的室內(nèi),紫銅雕琢的仙鶴,銜著一盞絳燭籠紗燈。燈光朦朧暗紅,像舊年被潮氣漚得敗色的棉絮一般,虛弱地晃動。
如懿睡得悶了一身潮膩膩的汗,不覺喚道:“惢心……”
并沒有惢心應(yīng)和的聲音,如懿才想起來,今夜并不是惢心守夜當(dāng)值。應(yīng)聲趕來的是小丫頭菱枝,年紀(jì)雖小,卻也機(jī)靈,她忙披衣過來問:“小主可是口渴了?”
如懿掀起帳子,就著她的手喝了兩口茶水,撫著心口道:“寢殿里悶得慌,開了窗去!”
菱枝忙道:“這后半夜的風(fēng)可冷了,小主得當(dāng)心身子啊!
如懿摸著汗津津的額頭:“瞧本宮滿臉的汗,開條窗縫透透氣便好!
菱枝忙答應(yīng)著走到窗下,才推開窗,只見眼前一道血紅的影子倏忽晃了過去,只剩下幾個微藍(lán)泛白的小星點散落在空氣里,像美麗的螢火,幽幽散開。
菱枝嚇得兩眼發(fā)直,哆嗦著嘴唇喃喃道:“鬼火!鬼火!”
如懿坐在帳內(nèi),也不知她瞧見了什么,便有些不耐煩:“菱枝,你說什么?”
菱枝像是嚇得傻了,呆呆地轉(zhuǎn)過臉來,似乎是自言自語:“鬼火?冬天怎么會有鬼火?”她忽然尖叫一聲,“慎嬪死的時候就是藍(lán)色的火。有鬼!有鬼!有吊死鬼回來了!”她一邊喊一邊尖叫著捂住了耳朵,縮到了墻角的紫檀花架后頭。
如懿聽菱枝一聲聲叫得可怖,也不免慌了手腳,忙趿了鞋子起身,拉扯著菱枝道:“你瘋了,開這么大的窗子,是要凍著本宮么?”
菱枝拼命縮著身子,哪里還拉得出來。如懿雖然生氣,卻也凍得受不住,只好自己伸手,想去合上窗扇。如懿的手才觸及窗欞,卻有一股冷風(fēng)猛然灌入,吹得她身上寒毛倒豎,忙緊了緊衣裳,口中道:“這丫頭,真是瘋魔了!”
如懿的話音還未被風(fēng)吹散,忽然,一個血紅而飄忽的龐大身影從她眼前迅疾飄過。如懿眼看著一張慘白的臉從自己面前打著照面飄過,哪里還說得出話來,身子劇烈一顫,驚叫了一聲,直定定暈厥了過去。
第三章 迷離(上)
如懿受了這番驚嚇,第二日便起不來身了。滿嘴嘟囔著胡話,發(fā)著高熱,虛汗冒了一身又一身。太醫(yī)來了好幾撥兒,都說是驚懼發(fā)熱。更有一個小丫頭菱枝,一夜之間眼也直了,話也不會說了,只會縮在墻角抱著頭嘟囔:“吊死鬼回來了!吊死鬼回來了!”
慎嬪棺樽冒藍(lán)火的事才壓下去,宮人們私下里難免還有議論,如今聽著“吊死鬼”三字,不免讓人想起慎嬪便是上吊死的。更加之冷宮一帶這兩夜常有人聽見女子怨恨哭泣之聲,越加覺得毛骨悚然。于是,翊坤宮鬧鬼之事,便止不住地沸沸揚揚鬧了開去,成了宮人們茶余飯后最津津樂道的談資。
晞月領(lǐng)著綠筠和玉妍去看過如懿受驚之態(tài),不免拿此事說笑了半日;氐綄m中,晞月便更有些乏力,正見內(nèi)務(wù)府的幾個太監(jiān)送了安息香并新做的被枕來,便伸出涂了水紅蔻丹的手隨手翻了翻道:“是什么?”
為首一個太監(jiān)堆著討好的笑容,諂媚道:“快開春了,皇后娘娘囑咐宮里都要換上新鮮顏色的被褥枕帳,所以內(nèi)務(wù)府特挑了一批最好的來給貴妃娘娘!
晞月見錦被和軟枕都繡著她最喜歡的石榴、蓮花、竹笙、葫蘆、藤蔓、麒麟的圖案,不覺露了幾分笑容:“這花樣倒是極好的!”
那太監(jiān)賠笑道:“這錦被上的圖紋是由葫蘆和藤蔓構(gòu)成吉祥圖案,葫蘆多籽,借喻為子孫繁衍;‘蔓’與‘萬’諧音萬代久長。這個帳子滿繡石榴和瓜果,多子多福,瓜瓞綿綿。娘娘您瞧,最要緊的就是這個軟枕了,是騎著麒麟的童子戴冠著袍,手持蓮花和竹笙,寓意為‘連生’,又有麒麟送子的意思。”那太監(jiān)神神秘秘道,“這里頭填的全是曬干了的萱草,是‘宜男萱壽’的意思,氣味清香不說,且和愉嬪與嘉嬪懷阿哥時的軟枕是一模一樣的。愉嬪與嘉嬪兩位小主,就是枕著這個才有福氣生下阿哥呢!
晞月愛不釋手,撫著軟枕上栩栩如生的童子圖樣:“嘉嬪是出了名的闊綽,用東西也格外挑剔。她素日也不把愉嬪放在眼里,怎么也會和愉嬪用一樣的東西呢?”
那小太監(jiān)忙湊趣兒上來道:“娘娘您想啊,若不是真有用,嘉嬪哪里肯呢。如今只怕她還想再生一個阿哥呢。”他見晞月眉心微蹙,越發(fā)賠笑道,“其實皇上那么寵愛嘉嬪,不過是前頭玫嬪和怡嬪小主的孩子都沒了,她才那么金貴呢。若娘娘枕著這枕頭有了阿哥,那她的四阿哥,給娘娘的阿哥提鞋都不配呢。”
晞月聽得滿心歡喜:“若不是她有阿哥在皇上跟前得臉,本宮哪里肯敷衍她!”她將軟枕鄭重交到茉心手中,“即刻就去給本宮換上這對枕頭,仔細(xì)著點擺放。那灰鼠皮子的枕頭帳子,睡得人悶也悶壞了。也把新的換上,討個好彩頭!彼羲锿灿仨谎勰切√O(jiān),抿嘴笑道,“若真應(yīng)承了你們的話,本宮自當(dāng)好好打賞你們!”
那太監(jiān)歡歡喜喜答應(yīng)了,又道:“這安息香是內(nèi)務(wù)府的調(diào)香師傅新配的,新加了一味紫蘇,有益脾、宣肺、利氣之效,于貴妃娘娘鳳體最為相宜。還請娘娘笑納!闭f著便也告退了。
晞月便讓茉心帶著小丫頭彩珠、彩玥收拾了被鋪床帳,又試著點上了新送來的安息香,果然又甜又潤,聞著格外寧神靜氣。她心下十分喜歡,吩咐道:“也算內(nèi)務(wù)府用心,只是這樣寧神靜氣的香,配著那四扇楠木櫻草色刻絲琉璃屏風(fēng)倒是俗了,也和新?lián)Q上的顏色床帳不相宜。你們?nèi)グ褞旆坷锬羌芑噬腺p的遠(yuǎn)山水墨素紗屏風(fēng)換了來,這才相襯!
宮女們答應(yīng)著利索換了。茉心知曉晞月的心意,便在帷簾處疏疏朗朗懸了三五枚鎦金鏤空銅香球,將安息香添了進(jìn)去,絲絲縷縷纏繞的香氣錯落有致,又均勻恬淡,幽然隱沒于畫梁之上。
因著晞月素性怕冷,又叫添上好幾個銅掐絲琺瑯?biāo)姆交鹋,直烘得殿中暖洋如春。她眼見著四下也無外人,便低聲道:“皇上養(yǎng)心殿外伺候的小張和小林子,別忘了送些銀子去打點,這些年一直煩著他們在父親覲見皇上時提點些消息,可得罪不起!
茉心答應(yīng)道:“奴婢都省得。只是有了王欽的事,御前格外嚴(yán)格,有些油鹽不進(jìn)呢。奴婢使了好多法子,李玉和進(jìn)忠、進(jìn)保三個,都搭不上。”
晞月煩惱道:“可不是!都叫王欽壞了事!真是可惱!否則,哪里用理會小張和小林子他們!你可仔細(xì)些,別教皇上發(fā)覺,又惱了!”
茉心乖巧道:“小主安心。今兒小主和純妃、嘉嬪她們說話也累了,不如早些歇息吧。明兒起來還要去向太后請安呢。小主不是不知道,太后的孤拐脾氣,一向不大喜歡嬪妃們晚到,若去得晚了,只怕太后面兒上又要不好看了!
晞月?lián)苤掷锏乃{(lán)地纏枝花錦琺瑯手爐,輕嗤道:“不好看便不好看吧。父親當(dāng)年為端淑公主遠(yuǎn)嫁進(jìn)言,本以為太后會格外冷待本宮一些。只是這么些年了,倒也不曾見她對本宮怎樣。到底不是皇上的親額娘,也不敢做什么!便若真有什么,她老人家年壽還有多少,本宮來日方長,只當(dāng)瞧不見便是了,何苦去理會她!”
茉心賠笑道:“可不是!皇上這么寵愛小主,連皇后娘娘也偏著小主。太后拿這些威勢給誰瞧呀,也只能自己給自己添堵罷了!
晞月由著茉心伺候了洗漱,忽地想起一事:“今日嘉嬪去看了嫻妃,回來還向本宮笑話嫻妃和阿箬反目,鬧得阿箬變了鬼也不肯放過嫻妃。可嘉嬪自己又有什么好的了!她最恨阿箬得寵,屢屢壓制。后來阿箬封嬪,本宮怎么聽說她還打過阿箬?這么看來,不知阿箬會不會也去找她呢?”
茉心笑嘻嘻道:“嘉嬪性子厲害,嘴上更不饒人,阿箬心里指不定怎么恨她呢。”
二人這般說笑,晞月?lián)Q了一身淺櫻紅的海棠春睡寢衣,越發(fā)襯得青玉邊玻璃容鏡中的人兒明眸流轉(zhuǎn),嬌靨如花。晞月談興頗高:“你沒見嫻妃今日那樣子,自出了冷宮,她的性子也算變厲害了,對阿箬用那么狠的貓刑,逼得她吊死在冷宮里。結(jié)果就撞了鬼了,嚇成那個樣子,真真好笑!”
茉心輕手輕腳地替晞月摘下一雙鎏金掐絲點翠轉(zhuǎn)珠鳳釵,又取下數(shù)枚六葉翡翠青玉點珠鈿,雙手輕巧一旋便解散了豐厚云髻。她取過象牙篦子,蘸了琺瑯挑絲南瓜盒里的香發(fā)木樨油,替晞月細(xì)細(xì)篦著頭發(fā),口中笑道:“嫻妃呀是自己做了虧心事,難怪阿箬陰魂不散,總纏著她!
晞月頗有些幸災(zāi)樂禍,往足下的紅雕漆嵌玉梅花式痰盒啐了一口:“在冷宮的時候,算她大難不死,如今竟也有被厲鬼追著不放的報應(yīng)!
茉心笑嘻嘻道:“奴婢聽翊坤宮的宮人們說,鬧鬼的時候菱枝那丫頭看到穿著紅衣的影子。阿箬死的時候特意換了紅衣紅鞋,那是怨氣沖天想要死后化為厲鬼呢。如今看來,倒是真的遂了阿箬的心愿了!
晞月聽著便有些害怕:“真有這樣的說法?”
茉心湊在她耳邊,一臉詭秘:“可不是!奴婢聽人說,有些人生前沒用,被人冤枉欺負(fù)也沒辦法,只好想要死后來報仇。那樣的人死的時候就得穿一身紅,這樣才能變成厲鬼呢。”
晞月聽得懼意橫生,按著心口道:“那樣的鬼很兇么?”
茉心得意道:“當(dāng)然了!那是厲鬼里的厲鬼,連薩滿法師都鎮(zhèn)不住呢,要不嫻妃那樣剛強(qiáng)的人能被嚇成那個樣子?小主你聽,是不是前頭翊坤宮有薩滿跳大神的聲音,奴婢方才聽雙喜說,連寶華殿的大師都去誦經(jīng)鎮(zhèn)壓了呢,可嫻妃還是昏昏沉沉說著胡話,人都沒清醒過呢。”
二人正說著,殿閣里的鏤花窗扇被風(fēng)撲開了,“吱呀”一聲,吹得殿中的蠟燭忽明忽暗。晞月嚇了一跳,趕緊握住茉心的嘴道:“不許胡說!天都晚了,怪怕人的!
茉心被這陣風(fēng)一嚇,也有些不安,忙噤聲伺候晞月睡下了。許是安息香的緣故,晞月很快便入睡了,只是她睡得并不大安穩(wěn),翻來覆去窸窣了幾回,才漸漸安靜。聽著晞月的呼吸漸漸均勻,茉心的瞌睡蟲一陣陣逼來,將頭靠在板壁上迷糊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茉心覺得臉上似乎拂著什么東西,她蒙眬著睜開眼睛,卻見寢殿的窗扇不知何時被開了一扇,幾點微藍(lán)的火光慢悠悠地飄蕩進(jìn)來。茉心沒來由地一慌,伸手去摸自己的臉。借著微弱的燭光,卻見到一條紅色的拂帶悠悠從梁上垂下,正落在她腦袋上方,風(fēng)一吹,便飄到她臉上來了。偏那拂帶上頭還濕答答的,像是落著什么東西。茉心心里亂作了一團(tuán),不知怎的還是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摸完瞟了一眼,卻見手指上猩紅一點。所有的睡意都被驚到了九霄云外,她忍不住叫起來:“血!怎么會有血!”
窗扇外一道紅影飄過,恰恰與她打了一個照面,正是一張慘白的流著血淚的臉,吐著幽幽細(xì)細(xì)的聲線道:“是你們害我!”
茉心整個人篩糠似的抖著,丟了魂般背過身去,卻看到一臉驚懼的晞月,不知何時已從床上坐起,呆呆地愣在了那里。晞月額頭涔涔的全是豆大的汗珠,幾縷碎發(fā)全被洇得濕透了,黏膩地斜在眼睛上。她哪里顧得去擦,只是顫抖著伸直了手指,驚恐地張大了嘴,發(fā)不出一點聲音。等到茉心回過神來知道喊人的時候,那個紅影早飄飄忽忽不見了。
這一晚咸福宮中合宮大驚,晞月發(fā)了瘋似的叫人到處去搜,可是除了那條沾血的拂帶,哪里找得到半分鬼影。趁著人不防,晞月拉著茉心的手道:“為什么來找我?為什么來找我?她不是該去找嫻妃的嗎?是嫻妃害死她,不是我呀!”
茉心止不住地發(fā)抖,依偎在晞月身邊,驚惶地看著周圍,嘀咕著道:“奴婢看見了,是阿箬,是阿箬沒錯,她眼睛里流著血,說是咱們害她的。不!她說,是你們害我!”她連連擺手,捂住臉驚悸不已,“不干奴婢的事,不干奴婢的事,阿箬說的你們,不是奴婢呀!”
晞月臉色慘白,顫顫地打了個激靈,尖聲道:“不!不!她為什么不去長春宮,不去找皇后,偏來找咱們?”
茉心害怕地抱住自己,嘟囔著道:“皇后娘娘是六宮之首,她的陽氣大,什么鬼怪都不敢去找她!所以來找小主您了!”
晞月怕得連眼淚都不會流了,拼命捂住耳朵,激烈地晃著頭道:“不會的!不會的!是皇后派素心去招的她,我不過是跟在皇后身邊聽聽罷了!
茉心嚇得哭了起來:“阿箬一定是怪小主當(dāng)初在長街罰她跪在雨里,后來她雖然歸順了皇后娘娘,可那些事,咱們也脫不了干系!她在嫻妃那兒一晃就走了,其實更恨咱們,所以掛了那一條紅拂帶,還滴著血要找咱們償命!”她突然發(fā)現(xiàn)了什么,跳開老遠(yuǎn),指著晞月的寢衣道,“小主,是不是您穿了紅色,才招了她來?”
晞月一低頭,果見自己穿著一身淺櫻紅寢衣,驚得幾乎暈厥過去,慌忙撕下寢衣用力丟開,扯過錦被死死裹著自己縮在床角落里,喃喃道:“她不該來找我!不該來找我!”她看著周遭燭火幽幽,如初醒時見到的那幾點鬼火不散,聲嘶力竭地喊了起來,“來人!掌燈!掌燈!”外頭的宮人被她驚動,忙將寢殿里的蠟燭都點上,亮得如同白晝一般,晞月才稍稍安靜。
連著數(shù)日,但凡有咸福宮的宮人夜間出去,總?cè)菀茁犚娦┎桓蓛舻目蘼。晞月受了這番驚嚇,隔天夜里便去了寶華殿焚香祈福,求了一堆符紙回來。誰知才走到長街上,就見一道紅影飄過,更是嚇得不輕,再不敢出門。
自此,咸福宮中添了許多太監(jiān)侍衛(wèi)戍守?刹还苋绾畏婪叮偸怯行切屈c點的鬼火在夜半時分浮動。晞月因驚成病,白日里也覺得眼前鬼影幢幢,不分白天黑夜都點著燈,漸漸熬成了癥候。連皇帝來看時,也嚇得只是哭,連句話也說不完整;实劭粗倘恍奶郏埩颂t(yī)來看,卻說是心病,雖然延醫(yī)請藥,卻也實在不見起色。
相比之下,如懿倒是漸漸好了些。自從咸福宮鬧鬼,翊坤宮就清靜起來,惹得一眾宮人私下里議論起來,都說那日阿箬的鬼魂原是要去咸福宮的,結(jié)果錯走了翊坤宮。更有人說,指不定是慧貴妃背后主使害了阿箬,所以更要找慧貴妃報仇雪恨呢。
這樣流言紛亂,皇后縱然極力約束,卻也耐不得人心惶亂。這一日,皇后攜了玉妍與和敬公主去咸福宮看望晞月,才在咸福宮外落了轎,便見福珈姑姑由雙喜殷勤陪著,從宮門口送出來拐進(jìn)了甬道。
皇后微微蹙眉,便道:“福珈姑姑也來了,怕是貴妃真病得有些厲害呢。”
玉妍揚著手里一方寶絡(luò)絹子,撇著唇道:“太后也算給足了貴妃姐姐面子,若是臣妾病了,還指不定誰來看呢!
皇后看她一眼:“越發(fā)口無遮攔了。你這直腸直肚的毛病,什么時候也該改改了,也不怕忌諱!
皇后雖是訓(xùn)斥,那口氣卻并無半分責(zé)怪,倒像是隨口的玩笑。玉妍嬌俏一笑,便扶著皇后的手一同進(jìn)去了。
才一進(jìn)殿,卻見碩大一幅鐘馗捉鬼相迎面掛著,那鐘馗本就貌丑,鬼怪又一臉猙獰。和敬陡然瞧見,嚇得立時躲到皇后身后去了;屎笳矒崴,又見宮內(nèi)墻上貼滿了薩滿教的各式符咒,連床帷上也掛滿無數(shù)串佛珠,高高的梁上懸掛著好幾把桃木劍,滿殿里香煙繚繞,熏得人幾乎要暈過去。
和敬哪里受得住這樣的氣味,一時被嗆得連連咳嗽,蓮心忙扶著她外頭去了。
晞月見皇后進(jìn)來,掙扎著要起身請安,皇后看她病病歪歪的,臉色蠟黃,額頭上還纏了一塊金鉸鏈嵌黑珠青緞抹額,兩邊各綴了一顆辟邪的蜜蠟珠子,不覺好氣又好笑:“瞧瞧你都干瘦成了什么樣兒!太醫(yī)來瞧過了沒有?”
滿室香煙迷蒙,晞月躲在紫檀嵌象牙花疊翠玻璃圍屏后,猶自瑟瑟發(fā)抖。她泫然欲泣:“這本不是太醫(yī)能治的病,來了也沒什么用!”
皇后聽著不悅,正欲說話,卻見小宮女彩珠端了兩盞纏枝花壽字盞來,恭恭敬敬道:“皇后娘娘,嘉嬪小主,這是我們小主喜歡的桑葚茶,是拿春日里的新鮮桑葚用丹參汁和著蜂蜜釀的,酸酸甜甜的,極好呢!
皇后微微一笑:“若道調(diào)弄這些精致的東西,宮里誰也比不上慧貴妃!闭f罷便舒袖取了茶盞,尚未送到唇邊,已然聽得玉妍婉聲道:“皇后娘娘,您如今吃著的補(bǔ)藥最是性熱不過的,這桑葚和丹參都是寒涼之物,怕是會和您的補(bǔ)藥相沖呢。”
晞月本自心神難寧,聽得這一句,不由得奇道:“臣妾原以為只有皇后娘娘懂得這些藥性寒熱的東西,怎的嘉嬪也這般精通?”
皇后面色稍沉,停下了手道:“也是。最近本宮吃絮了酸甜的東西,以后再喝也罷!
玉妍笑得甜膩膩的,只看著皇后道:“貴妃娘娘說笑了,妹妹能懂什么呀。不過是偶爾聽皇后娘娘說過幾次,記在了心上罷了!
皇后贊許地看了玉妍一眼,晞月復(fù)又沉溺在驚懼之中,哀哀道:“如今皇后娘娘與嘉嬪還有心思記掛這些。臣妾日夜不能安枕,只求那……”她驚惶地看一眼周遭,似是不敢沖撞,低低道,“只求能安穩(wěn)幾日便好了!
皇后顯然不豫,淡淡了容色道:“原想多請幾個太醫(yī)給你瞧瞧,如今看你這樣子,倒是不必了!
晞月顫顫不語,皇后皺了皺眉正要走近,只見茉心端了一盆清水過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恭請皇后娘娘與嘉嬪小主照一照吧!
皇后臉色微變,謹(jǐn)慎道:“這是什么?”
茉心眼珠子亂轉(zhuǎn),看著哪里都一臉害怕:“皇后娘娘不知,如今出入咱們咸福宮的人都要照一照,免得外頭不干凈的東西附在人身上跟進(jìn)來!
皇后一聽,遽然變色。玉妍滿臉鄙夷,嗤笑道:“怪力亂神!鬼還沒來呢,你們倒都自己被自己嚇成這個樣子了!
茉心素來跟著晞月,如何受過這般奚落。只是見皇后也不斥責(zé)玉妍,只得諾諾退到一邊。晞月一雙秋水明定的眼眸里全是血絲,戚戚道:“皇后娘娘,臣妾沒有一晚是睡得安穩(wěn)的。她天天都來,天天都來!”
皇后柳眉豎起,正色道:“住口!不許胡言亂語!”言畢,她忽然微微蹙動鼻翼,疑道,“怎的有股血腥氣?”
茉心期期艾艾道:“是……是狗血!”
皇后一驚,倒退一步:“狗血?”
晞月拼命點頭:“是黑狗血;屎竽锬铮诠费茯(qū)邪避鬼,臣妾吩咐他們沿著宮殿四周的墻根下都淋了一圈,果然這幾天就安靜些了。”
皇后向來溫和,也不覺含了怒意:“你真是越來越瘋魔了!身為貴妃,居然在宮中鬧這些不堪的東西,還不如人家嫻妃呢!她雖也嚇壞了,也不過是請個太醫(yī)看看,找薩滿法師做做法事也就完了。偏你這里這么烏煙瘴氣的,成什么體統(tǒng)!難怪皇上不肯來看你,本宮看了也是生氣!”
晞月見皇后動怒,眼中含了半日的淚再忍不住,恣肆落了下來:“皇后娘娘,不怪臣妾害怕!實在是臣妾親眼見過那個女鬼,真的是阿箬啊!這些日子,只要臣妾一閉上眼睛,就看著阿箬一身紅衣滿臉是血站在臣妾床頭向臣妾索命。無論臣妾怎么讓人防范,阿箬死的時候那些藍(lán)色火焰還是會飄到臣妾的寢殿里來,臣妾實在是害怕!”
皇后鐵青著臉道:“你一定是眼花了,再加上宮人們以訛傳訛,才會鬧出這樣不堪的事來!”皇后正訓(xùn)斥,忽然聽得風(fēng)吹響動,原來是帷簾處垂掛的鎦金鏤空銅香球相互碰觸,發(fā)出玎玲之聲,其中香煙裊裊傳出,更顯神秘朦朧。她定下神問:“怎么白日里也點著安息香?”
茉心忙道:“回皇后娘娘,小主驚悚不安,說點著這個聞著舒服些。幸好小主受驚前一日內(nèi)務(wù)府送來了這個,否則現(xiàn)在還不知道怎么好呢?”
皇后娥眉揚起:“是貴妃受驚前一日送來的,這幾日一直點著?”茉心連忙點頭,皇后臉上的疑色更重,起身走到帷簾下,摘下一個香球輕嗅,旋即拿開道:“貴妃這樣心悸多夢,常見鬼神幻影,怕是聞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也難說。趙一泰!”
趙一泰忙躬身進(jìn)來,皇后將香球交到他手中,道:“找個可靠的太醫(yī)瞧瞧,里頭的香料有沒有什么不妥!
趙一泰接了忙退下去,皇后看晞月猶自驚疑不定,便道:“好了,你不用怕。要真說鬧鬼,本宮的長春宮怎么平安無事,怕是有人算計你也難說。”
晞月嚶嚶泣道:“若說算計,宮里能算計咱們的,有本事算計咱們的,也就嫻妃了?伤约憾际芰梭@嚇不明不白地躺在床上,還能做什么呢。皇后娘娘福氣高陽氣旺,長春宮百神庇佑,鬼怪自然不敢冒犯,左不過是臣妾這樣無能的代人受過罷了。”
皇后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片刻才緩過神色來:“你這么說,便是怪本宮了?”
晞月驚惶難安地抬起頭來,慌不擇言道:“阿箬來找臣妾做什么?臣妾是罰她跪在大雨中淋了一身病,所以逼急了阿箬投靠了皇后娘娘。許多事,臣妾看在眼里,也搭了一把手,可是臣妾并不是拿主意的那個人。為什么阿箬的鬼魂就抓住了臣妾不放呢?”
皇后眼中閃過一絲震驚,駭?shù)溃骸胺潘!阿箬來找本宮,是素心陪著她,一應(yīng)都有了人證物證,本宮才聽她言語,追查玫嬪與怡嬪之事。這些你都是親眼看著的。”
素心亦忍不住抱屈:“阿箬是什么人,怎能見到皇后娘娘。她原來找奴婢,奴婢因忌諱她是延禧宮的人,也不理會。還是嘉嬪小主見她急切,才叫奴婢聽她分說。這又干皇后娘娘什么事了?要說阿箬來找您,也定是她承寵這些年您總與她不睦的緣故。她死后魂靈有知,才來鬧騰呢!
皇后正色道:“貴妃,從前你偶爾一兩句瘋話,本宮都不跟你計較。原以為你懂得分寸了,誰知更不知忌諱,胡言亂語!”
緩緩話音未落,只見玉妍身形一閃,伸手朝著晞月就是兩個耳光。那耳光來得太突然,只聽見清脆兩聲皮肉相擊之聲,殿中便只剩下了裊遠(yuǎn)的靜。晞月自侍奉皇帝以來,何曾受過這樣的皮肉之苦,一時驚得呆了,不知該如何反應(yīng)。
皇后頗為意外,盯著玉妍緩緩道:“高氏是貴妃!”
晞月驟然醒轉(zhuǎn)過來,氣得面上青紅交加,也顧不得身子病弱,揮手便向玉妍撲來,斥道:“李朝貢女,也不瞧自己是什么身份,竟敢對本宮無禮!”
晞月是虛透了的人,哪里經(jīng)得起這般驚怒掙扎,手指尚未碰到玉妍,自己已力竭斜在榻上,喘息不已。玉妍嫣然一笑,朝著晞月施施然行了一禮,如常般淡然自若:“貴妃娘娘,妹妹再無禮也是為了您好。今兒您可真是病得糊涂了,這樣胡亂攀扯的話都說得出來,可不是連滿門榮辱都不要了。妹妹雖是李朝貢女,可也懂得輕重高低。您做了這六年的貴妃,原來把生死榮辱看得這樣淡,隨口就想斷送了它。您不可惜,妹妹還替您可惜呢!彼t卑神色,向著皇后低婉道,“皇后娘娘,貴妃怕是病得糊涂了,您可千萬別與她一般見識!
晞月捧著自己的臉,仰面看著神色冷淡的皇后,無聲地哽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