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的蘭州，飲盡一生憂愁在上古，巴丹吉林的名字叫流沙（周穆公乘八駿馳騁千里，“執(zhí)白圭玄壁以見西王母”，就曾經(jīng)過流沙），它身上的河叫弱水河。我的周邊，便是著名的絲綢之路蜂腰地帶，霍去病所開辟的河西四郡，綿長的河西走廊，緊靠巍峨的祁連山。這是多么令人神往的人間境域。可是我很長時間沒有機會四處漫游，把自己和荒涼的大漠戈壁以及風(fēng)暴關(guān)在一起，在幽深如井的額濟納旁邊，在弱水河濤聲中，在風(fēng)暴與沙塵圍困的鼎新綠洲，我只能把最好的青春用孤獨與迷惘拋在時間的巨大牙齒里，剩下的，就只是作為一個人，為了簡單的生存和繁復(fù)的生活，進行一場場搏斗。當(dāng)這些基本完成，我才在公務(wù)的縫隙里，每年擠出一點時間，在河西乃至阿拉善高原漫游。因為很多時候無可奈何地孤身一人，沒有豪車華輦，也無同行知己，只能是一個人，帶上冥想去漫游。那是一個凌晨，由酒泉開往蘭州的長途班車進入蘭州西郊的時候，我被喧嘩的河水喊醒。眼前的黃河正從黑色的兩山之間坦蕩或者拘束而來，黎明的光輝使得河面發(fā)白，與四周及遠處的大背景相聯(lián)系，就像是憑空流瀉的天堂銀練�！锢蠜鲋荩喝松�也需要縱深日暮時分，老長城在河西走廊蜿蜒隱匿。血紅光芒中，祁連雪山冠帶巍峨，合黎山全身光禿，偶爾的茅草在山腳下隨風(fēng)搖曳�？斓轿渫�的時候，再次想起《涼州詞》，竟有激越之感，胸中生悲，而豪氣凜然。到達武威，天幕星辰閃耀，地上燈火安閑。從汽車站出來，迎面遇上一股涼風(fēng)，似乎從一側(cè)的天梯山奔涌而來。夜晚的武威，有一種別樣的迷離與慷慨氣息——可能是它攜帶了太多歷史煙塵之故，令人從內(nèi)心深處覺得了某種雄渾的蒼涼和繁華�；蛟S，這種蒼涼和繁華本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在歷史的黎明時期，“藍眼紅須”的烏孫人可能是這片土地上最早自成氣候的游牧部落，再后來的印歐人種月氏部落將他們驅(qū)趕到了伊犁河流域。公元前176年，匈奴冒頓再次對月氏悍然用兵，派遣其子，后來的老上單于稽粥，將月氏一舉趕出了河西走廊，從而引發(fā)了中亞至歐洲之間的一系列民族大遷徙�！锇寺暩手荩嚎傆行┟篮迷诼飞习l(fā)生第一次去張掖，正是八月，烈日如火。當(dāng)天上午，我就去了位于市中心的大佛寺（公元1098年，西夏建，原名迦葉如來寺）。站在門口，對著那副著名的對聯(lián)發(fā)呆——“睡者長睡睡千年長睡不醒，問者永問問百世永問不明”。抬腳入寺，驀然覺得身心清涼，睡倒的佛，也是清醒的，周邊的市聲在抬腳進門的那一刻，就像往事一般鴉雀無聲了。寺內(nèi)是靜，博大、沉肅的靜，讓我在嘈雜之中獲得了一種只有在偏遠野地才可能的身心放松。站在依舊堅固的城垛上，看著對面的祁連山。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腳下絕不是黑水國遺址所在地。按照游牧民族的習(xí)慣，他們的首腦庭帳不會設(shè)置在前后無擋的開闊之地，必定要依山而建，前敞后靠，左右有山，以便于進退和防守。我想，當(dāng)年的大月氏汗王庭帳，一定就建在對面的祁連山下某處。彼時的張掖，不見城郭。高山之間，雪水如練，夾在流沙與大山之間的張掖，東西平闊，濕地連綿。當(dāng)時，月氏王者的庭帳一定是這一帶最顯眼的人類建筑，也是整個河西走廊最繁忙和最熱鬧的地方�！锷降づc焉支：青草就是夢想青草之間，有些碎石子，紅色的，黑色的，白色的，其中有些螞蟻，黑甲蟲，還有蚰蜒，我俯身看它們忙，覺得昆蟲世界也如人群一般，所忙所累，不過是生存，不過是吃食甚至感官上的滿足。站起身來，太陽西下，在南邊的高嶺上，依舊清新熱烈。不知從何而來的風(fēng)接連不斷，在耳邊猶如雷聲。我再次想到游牧民族的戎馬生活，他們在征戰(zhàn)時候把生肉壓在馬鞍下，在追殺和剿滅敵人甚至在倉皇而逃的空隙，順手拿出來果腹。這也是他們“來如疾風(fēng)，去如飛鳥”戰(zhàn)斗力的重要環(huán)節(jié)。我還想，這青草之下，泥土之中，肯定藏有那些人的鮮血和骨頭，還有靈魂和持續(xù)至今的哀歌。大地上，幾乎每一處都有死難，也有愛情和繁衍，還有仇恨和權(quán)力，殺戮與溫情。焉支山也不例外�！飯虬緺枺汉唵味�莊嚴(yán)地過一生爬上一道山嶺，就近距離看到了祁連山南麓的主峰，就像一把巨大的白色劍鞘，插在天地交接之處。那種素潔而又龐大的白，我平生第一次仰望，忍不住滿心景仰，想到了最為高貴的詩歌和超凡脫俗的靈魂。向下俯沖時，看到風(fēng)化的紅色石山，忽然有一種鮮血的感覺，細碎的紅塵尾隨車輛，拖出一條急速翻滾和消失的紅龍……轉(zhuǎn)過一道山梁，迎面是一條更大的峽谷，兩邊灰色的山梁高逾百丈，一條寬闊的河水，在亂石間濺著無數(shù)太陽的光芒，向著煙嵐氤氳的遠處滔滔不絕。稀薄的黑夜從河谷的卵石和山坡上的霧氣一樣升起來，馬蹄寺石窟內(nèi)隱約的燭光明明滅滅——我想，那些佛是安靜的。在祁連雪山，以石頭作為肉體的巢穴，而靈魂則和天空融為一體——離開肅南，回到巴丹吉林的很長時間，總是不自覺地想起在肅南的種種感覺。身體的親歷讓我第一次認識了從沒謀面，但異常動人的祁連高地上的風(fēng)物和生靈，比如十月風(fēng)中飄搖的羽毛草、手提叉子槍的裕固族牧人、流水沖刷的各色卵石、大批的牦牛和羊群、奔馳的馬匹在濕潤的草地上留下一串串美麗的蹄窩、大片的森林、出沒的狼群、旱獺、不易見到的黑熊……我始終覺得，在河西乃至整個中國，那片起伏的山地始終有著一種獨一無二的生命原生力量�！锲钸B丹霞：在大地上我們只是庸眾空谷靜寂，我們被陽光暴曬，被自己腳步趟起的白土迷了眼睛。爬上一道山嶺，大片的丹霞地貌，一色蒼灰和褐紅色的大地奇跡出現(xiàn)了，似乎火焰的余燼，在祁連山之內(nèi)聚集、凝固，又像是一片廢墟，抑或龐大的宮殿。登上一座山嶺，窄的只可以容納一個人站立，我暈眩，仰望的丹霞像是一堆凝固的大地靈魂——浮云不動，藍空深邃，如狼群狂奔的大風(fēng)卷起塵土，洶涌浩蕩，穿梭不息。我想到時間——博大的吹，還有風(fēng)的力量，看不見的事物，刀子一般鋒利和持久。當(dāng)?shù)卦９堂褡鍖⑦@里的丹霞地貌稱為“阿蘭拉格達”（紅色的山）。最高海拔3800米，主要由紅色礫石、砂巖和泥巖組成，帶有明顯干旱和半干旱氣候印跡，以四壁陡峭、色彩斑斕著稱。一個人或者一群人站在其間，充斥于內(nèi)心的唯一感覺是蒼涼、破損，也還堅韌與貫穿——這些山，也像這里的草木和人類一樣，置身西北的本身，似乎就是一種不可抗拒的命運�！锩駱罚涸谟筒嘶ㄖ刑上聛砦也唤�一聲驚呼——祁連雪山高處的花朵，遲開的花朵，是生命和靈魂的顏色。鋪天蓋地，安靜洶涌。大片植物包圍的村莊內(nèi)外，到處可見安閑的房屋和散坐的人們，偶爾的放蜂者躲在路邊的楊樹下面，神態(tài)悠閑，閉目養(yǎng)神。飛舞的蜜蜂聚集成群，在附近的空中飛翔，在花朵上下落，大肆挖掘。過炒面莊之后，四周都是金黃，我們逐漸陷入油菜花的包圍圈，遠處青色的祁連山像是一塊巨大漫無邊際的綠色綢布，在遼遠的天際連綿起伏，漸次隆起。那些不規(guī)則的山巒，姿勢低縱，在我們的目光之中，仿佛無數(shù)青春的臂膀，伸展在祁連山南麓的高地上，將天空和大地，人和日月連接在一起。在我的視覺當(dāng)中，那些披滿青草的山巒是柔軟的，骨頭內(nèi)斂，皮肉鮮艷而飽滿，即使一塊巨石墜下，也會被它們再度彈起。進入峽谷之后，就是扁都口了，甘青兩省的交界處——峽谷不寬，兩邊的山坡陡峭，黑色的巖石在紫荊和青草當(dāng)中深嵌，順著高坡而不規(guī)則排列，以致升到了接近天空的地方——我想這是美麗的，堅硬的石頭，有著靈魂與骨頭的硬度，能夠被青草簇擁，被灌木和泥土撫拽，應(yīng)當(dāng)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地若不愛酒，地應(yīng)無酒泉”第一次來到，正是黃昏，冬日夕陽在祁連雪山之上，反射給大地一種新奇而陌生的光。列車還沒有停穩(wěn)，我從車窗看到，黑色的月臺上，豎立著一座漢白玉石碑：“天若不愛酒，天應(yīng)無酒星；地若不愛酒，地應(yīng)無酒泉。”驀然覺得，我是跟在李白的身后進入酒泉的。下車，幾百個戰(zhàn)士在月臺上列隊，干燥的風(fēng)不知來自哪個方向，帶著大把的塵土，吹過血肉和骨頭之后，又原路飛旋回來。歷史上幾乎所有關(guān)于西域的記載和傳說，都與酒泉有關(guān)。西漢的勇士張騫、名將霍去病驅(qū)兵千里，深入祁連和河西腹地，逐匈奴、設(shè)亭障、建城池、筑烽燧，自此，河西地區(qū)正式納入中央帝國版圖。而酒泉，也因漢武帝賜酒于霍去病，霍去病將之傾倒入泉，與將士共飲而得名。此外，當(dāng)?shù)厝藢︼w將軍李廣給予了無限同情與憧憬，將一種外形大小如核桃、汁水多、蜜甜的杏子命名為李廣杏�！镱~濟納：綠洲的前生今世每年十月間，額濟納人滿為患，胡楊樹下和弱水河邊，到處都是帳篷和人群。許多攝影藝術(shù)家、畫家和作家在胡楊林中捕捉和尋覓。天空中滑翔機猶如斑斕蒼鷹，劃出一道道優(yōu)美曲線，蜂擁的額濟納人和外來游客，占據(jù)了二道橋內(nèi)外數(shù)十里的胡楊林。胡楊文化節(jié)的舉辦及眾多游客的來到，可以視作額濟納長久沉寂之后的一聲聲嘹亮呼喊——而這里的胡楊樹、眾多的居延遺址、沙漠勝景居延海，乃至整修一新的策克口岸，多民族（蒙、漢、藏、裕固、回、哈薩克）雜居的異域風(fēng)情，使得額濟納成為旅游者的人間天堂，簡牘學(xué)和居延文化研究者的圣地。盡管如此，身處每年十月之外的額濟納，人跡稀少，胡楊安靜——觸目皆是干燥地表和枯干樹木，烈日如焰的街道上塵土飛揚，尤其是胡楊標(biāo)本所在地怪樹林，大批枯死的胡楊樹，姿勢不一地撲倒在肥厚的白沙上�！锘ǘ渖系纳硥m暴巴丹吉林沙漠常年不見一滴雨，倒淌的弱水河橫穿巴丹吉林沙漠，泱泱流淌，注入居延海（蘇泊淖爾），而在亙古的荒蕪之中，它只是上帝的一滴眼淚。對于位列世界第四大沙漠，總面積4.7萬平方公里的巴丹吉林沙漠來說，弱水河無疑是杯水車薪。沙漠仍舊干燥，伸出一根手指，就可攪起一片灰塵。所有事物都很焦躁，像是一群猛獸。有人說，放幾只雞蛋在戈壁，不用十分鐘就可以吃了。沙塵懸在比人更高的地方，像是緊緊圍繞的霧氣，無論走到哪個部位，都能被找到。沙塵暴來臨之前，我的心情總是出奇煩躁，師出無名的火焰在身體內(nèi)奔逃，情緒波動，如浪如濤。不消一個小時，鋪天蓋地的沙塵暴——焦黃色的風(fēng)暴的舌頭舔著灰色的玻璃，仿佛一群可怕的奔跑的史前動物。以往可以看到更遠的戈壁濃縮了，黑黝黝的，黃風(fēng)在上面似乎站立的巨龍——連續(xù)的沙子箭石一樣飛來，噼噼啪啪的聲音讓人心驚膽戰(zhàn)。我害怕正在行駛的車輛會被忽然掀翻，有一些人就是突然在沙塵暴中就此不見的——從內(nèi)心說，我并不害怕灰塵，乃至多次打破我臉頰的沙子，但我害怕這些沙子飛得更遠，灰塵遮蔽了我日日仰望的天空——還有那些沒有開完就敗落的花朵，它們是無辜的，而人總比它們堅韌和龐大一些�！锕湃漳说那嗖蓠R背遠遠望去，清晨的古日乃草原，微風(fēng)搖動的眾多青草猶如漣漪的湖泊，飛行的白色大鳥和祁連山的蒼鷹如舞如電，藍天上的白色云彩猶如光芒照耀的魚鱗。我不禁驚呼——在黃沙洶涌，沙塵暴連續(xù)不斷的巴丹吉林沙漠深處，竟然還有一片如此美麗和豐厚的草原。蒼天之下，眾草頭頂，英雄的騎手端坐在古老的馬匹之上，莊嚴(yán)得猶如出征儀式，高昂的馬頭向著無際的天邊——遙遠的疆場，英雄的疆場。一聲呼喝之后，萬馬奮蹄，閃電一樣犁開繁茂的青草，白色的煙塵如霧升起，跟隨著狂奔的馬匹，在古日乃草原上，消失又返回，隆隆的蹄聲讓我想起他們悲壯東歸的先祖，想起匈奴冒頓大單于和成吉思汗的軍隊——多么雄性的民族啊，馬背上的身影，蒼狼一樣，飛鷹一樣，連投射在大地上的陰影當(dāng)中，都有著鋼鐵的硬度和力量�！镂疑�活的地方，我看到的景象短暫的游歷總是浮光掠影�；氐桨偷ぜ�林，我才覺得了自己的輕薄。也才知道，作為一個過客，這一生，我不可能兼顧更多。我熱愛的，或許只是一個宏闊的概念，它們龐大而遙遠，與我息息相關(guān)，卻又無法介入。剩下的那一些，在身邊長期廝守的，或許才真的和我構(gòu)成緊密關(guān)系，我們之間所有的愛與疼，都是相互的也都是隱秘的。沙塵暴暴虐的季節(jié)，大抵是春秋兩季，大風(fēng)在窗外吹奏悲愴的戰(zhàn)爭，飛行的沙子把窗玻璃打碎。細塵從窗縫蒼蠅一樣擠進來，滿世界都是土腥味，我只好用被子蒙住腦袋，在稀薄的空氣中想心事，不知不覺睡去。有時候做夢，光怪陸離，但都與我內(nèi)心及靈魂緊密相關(guān)。★每段旅行都是自我放逐的人生片段（代后記）日常生活，總是被人和人事裹挾，衣冠楚楚而內(nèi)心倉皇，步履自信而精神萎頓。這是生活的常態(tài)，也是人生的必修課。每年或者一段時間外出旅行，其本質(zhì)不是要換個地方去體驗，而是一種自覺的自我放逐。這種放逐是潛意識的，也是屢屢強烈到不能自制的。而在異地一段時間后，卻很快又發(fā)現(xiàn)，此處和他處，其實都不是自己的地方。從起初被美景美事美人所震撼與吸引，到一切不過如此匆匆別過，這種過程，肉身的挪移變得無足輕重甚至百無聊賴，內(nèi)心的感覺和精神的折射才是每個旅行者最想要的。因此，每一次旅行，都是自我放逐和自我收回的一種純精神活動，而身體，只是唯一可以借助的工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