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氏家訓》導讀淪為冷血路人，抑或育成通識專才？李小杰近年，頻聞善向教師提無理要求的“怪獸家長”出招，令備感壓力的教師更加惶恐。這些家長過分保護子女，化身為“直升機父母”垂直監(jiān)視子女，比如二○一一年英國發(fā)生大風雪，部分港人父母要求政府包機護送子女回港，如此“貼身服務”，使自理能力甚低的學生更是形同“寶貝”。在各家庭自擁心肝寶貝的同時，又驚聞社會上出現(xiàn)了各種食物安全、社會心態(tài)及道德問題，譬如內(nèi)地的冷血“佛山十八路人”事件。社會上種種光怪陸離的現(xiàn)象，令人不禁發(fā)出疑問：這個社會怎么了？塑造社會各色人等素質(zhì)的教育是否出現(xiàn)了問題？重視家庭教育，是中華民族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中國早在周朝便出現(xiàn)了“家訓”。南北朝時，《顏氏家訓》問世，受到歷代推崇。宋代晁公武稱《顏氏家訓》：“述立身治家之法，辨正時俗之謬，一訓子孫�！泵魅烁堤�平在其刻印本《序》中說：“蓋《序致》至終篇，罔不折衷古今，會理道焉，是可范矣�！鼻迦粟w曦明在《抱經(jīng)堂叢書?顏氏家訓?跋》中譽其為：“茍非大愚不靈，未有讀之而不知興起者。”無論是宋人“立身治家之法，辨正時俗之謬”的評論，還是明人“罔不折衷古今，會理道焉，是可范矣”的贊譽，抑或是清人“未有讀之而不知興起者”的肯定，都把《顏氏家訓》的家庭教育意義放在“修齊治平”這個至高的位置，這與當代家長以“消費意識”要求學校包辦學生順利升學、建立良好操行的觀念迥然不同。《顏氏家訓》在今日的意義，不僅僅是規(guī)范世人，振奮人心，更重要的是向世人展示家庭對道德與教育的主動承擔。一、道德的荒原：以無恥對抗無恥“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苯�年，中國崛起，處處可見大國蹤跡。不過與此同時，中國卻發(fā)生了不少顛覆國人傳統(tǒng)道德倫理的現(xiàn)象，如倒地老人無人攙扶，官二代、富二代囂張跋扈，部分人炫耀財富等。有人說這是道德最敗壞的時代，于是，不少人選擇以無恥對抗無恥，他們認為只有更無恥才能符合這個“過把癮就死”的時代。人們開始把責任歸咎于群體，越來越多人淪為“烏合之眾”，他們采取“以無恥對抗無恥”這種軟弱的態(tài)度來對抗冷漠和釋放欲望�；蛟S，我們應該先對比一下顏之推所處的那個歷史上最混亂的時代，再反省自身有沒有理由將道德的荒原完全歸咎于時代，才更合理吧。顏之推身處于一個狼煙四起、兵連禍結(jié)的戰(zhàn)爭年代。南北朝兩百年間共出現(xiàn)了九個王朝，分別是北朝的北魏、東魏、西魏、北齊、北周；南朝的宋、齊、梁、陳。臣廢君，子弒父，朝代更迭，社會動蕩不安，人民流離失所。顏之推雖然身為官二代，歷經(jīng)四朝，但他不但沒有以門第自居，反而勘破了時代的重重迷霧，以傳統(tǒng)儒學的忠、孝、仁、義和中庸之道來“提撕”子孫，教化家庭成員修身齊家。顏之推，字介，瑯琊臨沂（今屬山東）人，出生于書香門第。西晉末年，顏之推的九世祖顏含隨瑯琊王司馬睿南渡，是“中原冠帶隨晉渡江者百家”之一。至其祖父顏見遠，因隨南齊的南康王蕭寶融出鎮(zhèn)荊州，舉家從金陵遷居江陵。《梁書?文學傳》稱顏見遠“博學有志行”，而且在梁武帝蕭衍代齊之后，“乃不食，發(fā)憤數(shù)日而卒”。顏之推的父親顏協(xié)，曾任湘東王蕭繹的王國常侍等職，亦有“博涉群書，工于草隸”之譽。由此可見，顏之推的家族不但世代為官，且屬僑姓高門之列。顏之推自幼好學，博覽群書，辭采華茂，深為梁湘東王賞識，十九歲任湘東王國左常侍。后來梁亡，顏之推仕于北齊，歷二十年，累官至黃門侍郎。公元五七七年，北齊為北周所滅，他被征為御史上士。公元五八一年，隋滅北周，他又于隋文帝開皇年間，獲召為學士。顏之推自嘆“三為亡國之人”，身仕四朝，可謂屢經(jīng)世變。但他在晚年回首過去，撰寫《顏氏家訓》之時，不但沒有傳授厚黑術，反而著重以儒家的倫理道德規(guī)范教育子孫。綜觀《顏氏家訓》全書，除了《序致第一》篇外，作者從《教子第二》至《終制第二十》篇都論及以家庭為依托的人的一生，包括倫常關系、風操品格、學習文章、實際應務、養(yǎng)生歸心、音辭雜藝等諸多方面，而儒學的“修齊治平”的理想始終貫徹在具體的日常生活道德實踐中。有人說中國人的傳統(tǒng)道德價值是建立在熟人社會下的“恥感文化”中。恥感文化，顧名思義就是注重廉恥的一種文化心態(tài)。這種文化的特征是非常在乎別人怎么看、怎么說、怎么議論，因此人們的行為被諸多的外在社會因素和標準規(guī)范所制約和支配。儒家孔孟的思想蘊含了恥感形成的倫理道德體系，如《論語?憲問》中說：“子曰：‘君子恥其言而過其行�！�”《論語?為政》言：“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不論是孔子提倡以道德來引導，以禮法來約束人們，還是孟子以“羞惡之心”作為人與生俱來的特性，兩者都是儒家倫理道德體系對人所形成的約束。然而，現(xiàn)代社會打破了以往由大家族組成的規(guī)范社會，逐漸演變?yōu)橐孕〖彝�為單位的個人主義社會。群體社會規(guī)范湮滅，個人主義興起，都標志著儒家文化所形成的恥感文化的坍塌。世俗的道德觀念受到?jīng)_擊，更讓“以無恥對抗無恥”這種去恥感化的文化有了生長的土壤。顏之推處于政權更迭頻繁的時代，不過他沒有抱怨環(huán)境，入仕北齊后，他對自己的行為時感愧怍，于是在作品中有“未獲殉陵墓，獨生良足恥”、“小臣恥其獨死，實有愧于胡顏”等句子，表露出內(nèi)心的愧疚與沉痛。不過，顏之推沒有從此沉淪不起，反而“知恥而后勇”，在晚年把自己的經(jīng)歷及思想沉淀成一本有益于子孫后代的書，成為后世榜樣。二、錯位的教育：拼爹還是拼實力？門閥制度自東漢開始發(fā)展，至顏之推的時期已臻頂峰，不少家族如清河崔氏、范陽盧氏等不知已經(jīng)傳到富幾代、官幾代。東晉南朝的門閥世族為了控制社會生活各個領域，獨霸社會往上流動的資源，于是竭力保持士庶之間的距離。大多數(shù)的世族子弟傲視一切，處處標榜自己門第的高貴與優(yōu)越，不屑俗務，甚至對朝代更替也不甚留意，唯獨對自己家族的門第和利益百般維護。南北朝講究出身，現(xiàn)代人依靠父蔭，兩者同樣是拼爹的時代。顏之推家是“中原冠帶隨晉渡江者百家”之一，屬于僑姓高門之列。不過顏之推與今天中國那些官二代、富二代的父母并不一樣，現(xiàn)在的父母會為兒女攢下偌大的身家，希望子孫可以一世無憂，富貴傳家；而顏之推卻反其道而行之，所謂“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他特別重視對子孫后代的教育。當代中國教育家，言必稱歐美。甚少人知道，中國歷史上，其實并非沒有本土的教育思想，只是中國的教育思想缺乏系統(tǒng)的闡述，且往往散見于不同的典籍，故容易被人忽略。在《顏氏家訓》之前，雖有王僧虔的《誡子書》、三國諸葛亮的《誡子書》等，但它們均以規(guī)范道德言行為主，除了散見儒家經(jīng)典的片言只語外，真正觸及教育理論的絕無僅有。至于《顏氏家訓》則是相對較系統(tǒng)化的著作，它厘定及肯定了家長在孩子教育上的責任，并進行了較完整的闡述。中國古代的典籍，很早已開始討論胎教的重要性。《大戴禮記》：“胎教之道，書之玉板，藏之金匱，置之宗廟，以為后世戒�！碧ソ�，顧名思義就是對未出世的胎兒實施教育。當婦女確知自己懷孕之后，中國古代胎教之法會要求婦女別處靜室，閉門而居，據(jù)說這樣才能產(chǎn)下聰慧、秉性正直、長相端正的嬰兒。雖然這種古代的胎教有點故弄玄虛，甚至近乎巫術，不過，近年科學研究卻證實了胎教確實有獨特的功效�，F(xiàn)代醫(yī)學、心理學家和教育家認為，所謂對胎兒實施教育，其實是刺激胎兒的感覺器官，促使其迅速發(fā)育成熟，增進對事物反應的敏感度。胎兒在三個月時，人形已基本“塑造”成功，各器官包括大腦和神經(jīng)系統(tǒng)已分別形成，胎兒對母親的情緒變動和外界的刺激已有反應�！洞蟠鞫Y記?保傅》中曾這樣闡述胎教的出發(fā)點：“正其本，萬物理，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薄额伿霞矣�?教子第二》說：“古者，圣王有胎教之法：懷子三月，出居別宮，目不斜視，耳不妄聽，音聲滋味，以禮節(jié)之�！弊髡咛岢鼍唧w的胎教方法，可見他對早期教育的重視。平民百姓假如不能實施嚴格的胎教，亦應在孩子出生后盡早教育，因此作者又提出“當及嬰稚，識人顏色，知人喜怒，便加教誨，使為則為，使止則止”，認為家長必須在嬰孩年少時便加以教誨。孩子出生后，該用什么方法教導呢？顏之推提出與后世西方教育家十分相似的教育理論——“寓慈于嚴”。寓慈于嚴即寓慈愛于嚴格的教育之中，父母教子不失愛心，愛子不忘嚴教，如《顏氏家訓?教子第二》說：“父母威嚴而有慈，則子女畏慎而生孝矣。吾見世間，無教而有愛，每不能然。”他這種寓慈于嚴的教育方法暗合現(xiàn)代兒童教育思想中的“恩威型”�，F(xiàn)代育兒風格可大致分為四個類型：恩威型、專制型、縱容型和疏忽型。大量研究指出育兒風格對兒童和青少年的學業(yè)成績有重要的影響。優(yōu)秀的學生有高度溫暖、嚴格管理、允許兒童心理自主、積極介入學校教育的父母，這類父母多為恩威型父母。教育學家認為恩威型是對孩子最有利的一種教養(yǎng)方式，故建議父母采用，恩威并重，“寓慈于嚴”，慈嚴并重，既嚴格教導，又慈愛呵護。假如父母過度放縱孩子或過度專制，可能會把子女養(yǎng)成不知進退，難于適應人類叢林法則的怪獸，貽害子孫。三、多元與守一：打造通識專才西方的柏拉圖在兩千多年前提倡“七藝”：文法、修辭、邏輯、算術、幾何、天文及音樂，而中國的孔子大約在同一時期提出“六藝”：禮、樂、射、御、書、數(shù)。近年，各大學、中學、小學都設立通識科，原來這種教育理念源于十九世紀，目的是培養(yǎng)學生獨立思考的能力，并且讓學生對不同的學科有所認識，能將各種知識融會貫通，最終培養(yǎng)出完全、完整的人格。漢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中國的文化由多元轉(zhuǎn)趨單一。唯魏晉南北朝恰好是王綱解紐的時代，是中國歷史上一段思想自由的時期。東漢末年以來，社會矛盾日益加深，社會秩序急劇動蕩，上層的統(tǒng)治者已無暇鉗制人們的思想。一度在意識形態(tài)上具有支配地位的儒學，此時失去了統(tǒng)治地位，于是知識分子借機跨越儒學的藩籬，在思想理論上別有發(fā)展，社會上呈現(xiàn)出百花齊放的姿態(tài)。葛洪在《抱樸子》中稱當時士人“皆背叛禮教而從肆邪僻”；而《顏氏家訓》也沒有專于一時一事，反能容納三教九流，描寫南北差異，其多元文化元素歷來被人看重。與當時一般的士大夫不同，顏之推既有才華，又注重實際，其勤奮嚴謹?shù)闹螌W精神非常值得后世學習。他善于觀察社會萬象，勤于積累數(shù)據(jù)，對于建康、江陵，或是鄴下、關中的所見所聞，以及南北各朝朝野士庶中的各類人物、各地風物俗尚，都能加以筆錄整理，并且結(jié)合文獻做出準確的考證。《顏氏家訓》全書共二十篇，內(nèi)容廣泛，知識豐富。除首篇《序致第一》說明全書宗旨、末篇《終制第二十》叮囑后事、《歸心第十六》篇崇佛外，其余十七篇，可分為“家庭倫理”、“品德智能”、“思想方法”、“養(yǎng)生處世”和“其他知識”幾個方面，題材多樣。當中《雜藝第十九》篇分論書法、繪畫、射箭、卜筮、算術、醫(yī)藥、音樂、投壺、博弈、游藝等諸多方面。作者指出當時的知識分子對琴棋書畫、醫(yī)卜星相，都必須略知一二，因為“尺牘書疏，千里面目也”，書法代表了人的臉面。身為文人雅士，必善一門樂器，以陶冶性情，“猶足以暢神情也”。此外，醫(yī)學是實用知識，可用于救急，如能微解藥性，“居家得以救急，亦為勝事”。另一方面，顏之推歷經(jīng)刀光劍影，故唾棄那些裝飾性的“弱弓長箭”，反而講究實用性，“弧矢之利，以威天下，先王所以觀德?lián)褓t，亦濟身之急務也”。不過，對于這些技藝的熟練程度，顏之推另有獨特的見解，他在《雜藝第十九》說：“真草書跡，微須留意�！庇盅裕骸罢勂逡嘟�世雅戲，消愁釋憒，時可為之。”他認為一個合格的文人必須懂得這些技藝，但不應花太多時間，只可偶而為之，因為人的精力有限，應該學有專精。顏之推對實務非常重視，在《涉務第十一》中將國家大事分為六種，而一般人只能做好一種：“能守一職，便無愧耳�！狈段臑懛Q顏之推為“當時南北兩朝最通博最有思想的學者，經(jīng)歷南北兩朝，深知南北政治、俗尚的弊病，洞悉南學北學的短長，當時所有大小知識，他幾乎都鉆研過，提出自己的見解。”作為一本家訓，論及如此龐雜的內(nèi)容，既論雜藝，又論風操和實務。顯然作者不是為了炫耀知識，而是希望提撕子孫，教導他們既要掌握知識，也要擁有相稱的節(jié)操；既要家庭和睦，也要教育好后代。他認為選擇這樣的生活方式，并以此為起點，便是對人對己負責了。王利器先生高度肯定了《顏氏家訓》一書的歷史文獻價值，指出該書對研究南北諸史、《漢書》、《經(jīng)典釋文》、《文心雕龍》等專門學問，有重要參考價值。他又專門指出《音辭第十八》一篇，“尤為治音韻學者多當措意”。顏氏輾轉(zhuǎn)多地，學風嚴謹，的確為后世留下不少珍貴資料。不過，此書寫于一千多年前，難以避免有一些對今人來說不合時宜的消極內(nèi)容。比如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歧視婦女的觀念，或是宣揚迷信、明哲保身的思想等。顏氏后裔顏嗣慎在明萬歷刻本的跋中說：“觀者誠能擇其善者，而各教于家，則訓之為義，不特曰顏氏而已�！惫蚀�，閱讀《顏氏家訓》應擇善而從之。宋人陳振孫在《直齋書錄題解》定音：“古今家訓，以此為主�！惫蚀�，中國和日本都對此書做了不少研究。王利器于一九五八年出版的《顏氏家訓集解》，進行了詳細的�？�、考證、辨?zhèn)�、增補，匯聚了近世諸家成果，為近代的《顏氏家訓》研究奠下較好基礎。《顏氏家訓》的研究一般可分為教育思想、倫理道德、版本和文論研究四種。中國內(nèi)地方面以研究教育及家庭倫理為主，自八十年代起至今有四十多篇，大多對顏之推的教育方法持認同意見，認為《顏氏家訓》對現(xiàn)代教育具有參考價值。而中國臺灣研究者除了關注《顏氏家訓》的家庭倫理，還對其版本及資料爬梳做出貢獻，如周法高在一九六○年出版了《顏氏家訓匯注》，尤雅姿在九十年代發(fā)表了版本和思想方面的研究，交通大學的呂棋昌又根據(jù)不同版本做出顏氏家族的世系表，為后人研究提供不少方便。至于日本對六朝文學素有傳統(tǒng)，日本漢學界比較注重《顏氏家訓》中的文學論。林木虎雄早在一九二七年在《中國詩論史》就有所論述，另有林田慎之助的《顏之推的生活與文學論》，興膳宏《六朝文學論稿》中的《顏之推的文學論》。而近年各大高校的碩士、博士論文也有相關的研究，不過并未脫離以上三種套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