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黑塞以小說聞名于世,同時也是出色的詩人與散文家。黑塞的散文記錄了他對歷史、社會的觀察與思考,也反映了他個人生活的變遷。《聊聊疾病聊聊天》包括三輯,收錄黑塞對疾病、生命、自然的觀察與思考。
第一輯《溫泉療養(yǎng)客》記敘黑塞因坐骨神經(jīng)痛到巴登療養(yǎng)的故事,被譽為黑塞最幽默的作品。黑塞在書中是一個高度敏感的患者:在病痛和無聊之間來回受折磨,被鄰居的噪聲打擾而心生怨憤,療養(yǎng)期間暴飲暴食、無法抗拒賭博的誘惑,陷入消費主義日常的深深荒謬。但黑塞相信人性的復雜和一體性,最墮落的人也可在頃刻間完全復原,經(jīng)過療養(yǎng),黑塞重新認識了人與疾病的關(guān)系,獲得了精神的新生。
第二輯《漫游記》見證了黑塞在阿爾卑斯山一帶河谷漫游時的所見所悟,這里有明媚的陽光、斑斕的山色、質(zhì)樸的農(nóng)舍,黑塞仔細觀察一草一木,不僅獲得了身心的和諧統(tǒng)一,個體生命也在大自然的無限懷抱中領會深深的慰藉。
第三輯《秋日人生》記錄了黑塞在瑞士山谷與湖泊間漫游、遷居、與朋友交游的經(jīng)歷,表現(xiàn)出作者對時間、友誼、信仰、生命本質(zhì)的洞察。
譯者序:黑塞的生命之歌
赫爾曼·黑塞是1946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作品廣為世界各地讀者喜愛,中國讀者熱愛黑塞作品的也大有人在。我自己所讀的第一本黑塞作品是他的自傳體札記《溫泉療養(yǎng)客》,這是黑塞作品中少為人知的一本小書,卻可說是最為風趣的一本。當時我因為腰椎神經(jīng)病變住院治療,日夜被疼痛折磨,讀著這本書,居然能夠在劇痛中大笑幾回,而打動我心的是主人公在疾苦中所表現(xiàn)的幽默以及對個體、生命、自然的思辨。后來我把這本小冊子翻譯成中文,這已經(jīng)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此后我陸續(xù)讀黑塞的諸多小說、詩歌、散文、書評以及書信集,也將我心愛的一些作品翻譯出來。做著這些事情,精神上得到無比的享受,我把作家黑塞當成自己神交的良友。
黑塞作品的德文版已經(jīng)出了二十卷本的作品集,包括詩歌、小說、散文、書信、書評,另外有四卷本的書信集以及兩卷本《青少年時代書信集》(1895 1900),后者是他的夫人妮儂編選的黑塞青少年時代的書信來往。單行本除了各種小說、散文,還有摘錄同一題材的集合本,諸如《黑塞談幸!贰逗谌剛性》《黑塞眼中的中國智慧》《忙中偷閑讀黑塞》等。
黑塞的作品,無論是小說、詩歌還是散文,都可說是他的心靈自傳。黑塞以小說聞名于世,他的小說之所以能夠引起讀者的同感,很大一個原因是他的寫作全是來自切身的經(jīng)歷和體驗。黑塞在描繪和闡釋自己的生命時,因著能夠生動地把握住其特殊性,能夠?qū)⑻厥庑赞D(zhuǎn)化為普適性,故而能夠超越時空的距離、超越文化的距離,直接與不同時代、不同社會、不同階層、不同年齡的讀者交談,特別是青少年,他們總是能夠從他那兒得到一點信息、一點啟發(fā)、一點感應。就如那位寫信給黑塞的日本少年,他覺得遠在瑞士的黑塞在同他說話,并且比任何人都更理解他的苦惱。還如一位德國作家,他說,如果他在學校讀書時就讀到黑塞的書,那么他當時的許多無助和困惑對他的傷害就可能減少,至少不會讓他那樣地絕望。這樣的例子還很多,這告訴我們,越早閱讀黑塞的作品越是受益,當然,任何時候讀都不嫌晚。
黑塞同時也是出色的詩人和散文家。他的詩歌主要記錄了他成長過程中的掙扎和洞見,散文則更多記錄了他對歷史與社會的觀察和思考。
詩歌對黑塞而言,是靈魂對經(jīng)歷的反應……詩最先只對詩人自己說話,是他的呼吸,他的吶喊,他的夢,他的微笑,他的掙扎,也就是主體性極強的一種文學形式。寫詩的第一要義是真:生活經(jīng)歷之真,感情感覺之真,思想之真,還有就是真正的內(nèi)心需要,所以絕不能以形害意。但這不是說,他不重視形式,相反,在對待詩的形式上,他的態(tài)度極為認真,總要在各方面不斷推敲,直到一首詩全無雕琢的痕跡。渾然天成,大概是黑塞詩作的理想,而他的詩的確具備了優(yōu)美而簡單、自然而真切的特性。黑塞詩的另一特點就是節(jié)奏性和音樂性強,這對他是不可或缺的。
舉凡時序變化、晨昏交替、湖光山色、花草樹木皆是黑塞詩歌的題材,生老與病死、童稚與耄耋、內(nèi)在的困惑、外在的苦難、對精神的追求、對生命的感悟也回響在他的詩中。當然,愛情詩還有諷刺之作更不會少。無論什么題材,他的寫法都是以主體感受和思考為著眼點,詠物抒情寫人無不將我置于其間,這時候,詩人的個性品格、生活態(tài)度、生活理想、對存在的理解和認識便了然于詩中。
他的詩講述社會用同一模型塑造人,人和樹木一樣,被修剪得四平八穩(wěn),整齊一律。詩人以《被修剪的橡樹》道出了渴望發(fā)展個性的心聲:我與你何殊,屢屢遭剪的/滿是磨難的生活并沒把我折斷,然而,柔弱的生命雖然困頓,卻能從千磨萬劫中/我日日朝外探首依然,因為但不可摧毀是我本性/我無怨也無尤/從被斫伐的枝丫中千百遍/我耐心地把新葉兒吐/千種苦,萬種痛/怎經(jīng)得我對這濁世情深如故。這首詩以樹喻人,表現(xiàn)出詩人不受摧殘和束縛的天性。吐新葉既是本性的需要、自然的過程,也是為人間做出的貢獻;既有主觀的價值,也有客觀的價值,因為詩人熱愛生命和人類,所以能夠不屈不撓做自己該做、想做的事。《盛開的花》一詩中詩人從滿樹的桃花聯(lián)想到人的思想。思想像花一樣,會開出千萬朵,正如不是每一朵花都為了結(jié)成果子而開,思想也不必每一個都符合功利的需要而有。詩人說:愿任花開物自適/莫問收獲幾許;又說:人間正自有賴/嬉戲、無邪與過剩的花朵/否則世界就太小/生趣就太枯涸。詩句所蘊含的是一種十分寬容自在、非功利的思想:自然界有它本身的價值,人不要以自己過分實際的價值觀去看待自然,人的精神與自然是相通的。詩人呼吁不要將有用無用這類觀念套進生命的每個角落,短期的以及狹隘的價值觀會扼殺人的精神發(fā)展?磥頍o用的有時反而更具有價值,因為它能給生命留一些余地、一些生機。身處功利至上社會的我們,讀這樣一首小詩是否有如醍醐灌頂呢?
黑塞的詩既是個體靈魂的吶喊,那么生命危機時期的苦難、黑暗與混亂,內(nèi)心的沖突與溝通整合自然也就入詩了。詩《荒原狼》出現(xiàn)在小說《荒原狼》中,描寫了荒原狼處于靈與肉、精神追求與本能沖動時的狀態(tài)。詩中出現(xiàn)的字眼如鮮紅的血、孤獨的號叫、熱乎乎的肉、花白的頭發(fā)、不濟的眼神、死去的女人、冬夜的大風、大雪覆蓋的大地、燃燒的喉嚨、魔鬼、可憐的靈魂,等等,讀來驚心動魄,與那些寫景狀物感時抒情的詩大異其趣。另一首類似的詩《給印度詩人巴特里哈里》中,作家稱這位印度詩人為先驅(qū)與兄弟,描寫了人在神與魔鬼之間的一切掙扎。詩人雖受盡民間的奚落,卻確知有神的氣息在相伴,不知這一切的意義何在,卻只能如此地走下去。這類詩,在黑塞詩作中所占比例不大,但也是不可忽視的部分?梢钥闯,即使在最混亂的狀態(tài)中,詩人內(nèi)心最深處也仍然感受到一種神圣的力量,他最終可以找到統(tǒng)一整合的道路。黑塞晚年的詩中,靈與肉總是和諧的,精神與自然最終融為一體。
黑塞的散文和書信內(nèi)容較之詩歌側(cè)重點則有所不同,除了湖光山色、花草樹木、生老病死,還有對親情友情的追憶,對時代與社會諸多現(xiàn)象的思考和批評,對文學藝術(shù)的看法,還有不少是自傳性文字。他的散文簡潔優(yōu)美,時而心平氣和,時而充滿幽默,時而奮筆直指時代弊病。從中我們看出黑塞服膺的是個體良知,捍衛(wèi)的是個性、精神與藝術(shù)文化,他所走的是通向內(nèi)在的道路,目標是對人類有普遍意義的符合人性的人道主義精神。從散文和書信中我們更直接地認識作為人的黑塞,見到他終生不渝的為人與為文的一致。
黑塞一生蟄居鄉(xiāng)間,不管是在德國還是在瑞士,他都盡力避開塵世,但他絕不是如同批評他的人所說的象牙塔里的文人,他不躲避時代的問題,對國家和世界大事了如指掌。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開始時,整個德國處于狂熱之中,知識分子們也都鼓起響亮的掌聲,而他寫了一系列的文章反對戰(zhàn)爭。他的評論文章《啊,朋友們,不要唱這調(diào)子!》呼吁各民族不要對立,雖然處于戰(zhàn)爭時期,但可以不敵視對方的文化。人類的精神文明是為全人類服務的,音樂、文學、藝術(shù),一夜之間就被迫不能互相交流,那么,戰(zhàn)爭過后又該怎么辦呢?誰來促使民族之間再次相互理解呢?用筆工作的人不應該跟著搖旗吶喊,應該對人類充滿信心,應該維護和平、架起橋梁、尋找道路。他還認為德國對于發(fā)動戰(zhàn)爭應該負起自己的那部分責任。到1916年,他終于和德國當局的立場完全決裂,成了賣國賊,老朋友也視他為毒蛇猛獸。他的文章引起羅曼·羅蘭的同感,羅曼·羅蘭特地去拜訪他,從此二人成為至交。他們看法一致,反對毫無意義的流血和戰(zhàn)爭,反對任何一種狂熱的民族主義。
戰(zhàn)后,帝國被推翻了,魏瑪共和國卻無所作為,希特勒和納粹終于掌權(quán),將德國一步步推向新的世界大戰(zhàn)。預見到德國終將再次發(fā)動戰(zhàn)爭,再杰出的個人也影響不了這種趨勢,他終于在1923 年下定決心放棄德國國籍,入了瑞士籍。從德國到瑞士,國籍改變了,不過德語仍然是通用語言,環(huán)境也是他熟悉的,黑塞的流亡不僅是遠離故國的流亡,更多的是內(nèi)心的、精神上的流亡。流亡期間他寫了一些政論文章,這些文章出自個體良知,也訴諸個體良知。文章所想達到的不是帶引人們?nèi)ゼm纏政治問題,而是進入自己的內(nèi)心,進入完全是個體性的良知。他說:馬克思和我之差異除了他涉及的維度大大超過我之外,就在于他想改變世界,我則想改變個人,他直面群眾,我直面?zhèn)人。他深信,人的最內(nèi)在有某些區(qū)域,是一切源于政治和帶著政治印記的因素達不到的地方,他想做的,就是引導讀者進入自己的內(nèi)心,聽從自己的良知,保持獨立人格,不要人云亦云,不要盲從。
從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開始,黑塞就沒有停止過批評德國,因而也備受同胞的毀謗和譏諷,然而,是他,而不是那些高喊德國萬歲的文人,為德國語言和德國文化做出了貢獻。在1946年的諾貝爾文學獎答謝詞中他認為,把文學獎頒發(fā)給他,意味著國際上承認德語和德國在文化上的貢獻。而早在20 世紀30年代,托馬斯·曼就說過,黑塞代表了一個古老的、真正的、純粹的、精神上的德國。黑塞也把他的獲獎視作各民族和解的象征。這樣,我們就看到什么叫愛國,詩人黑塞畢生同群體的狂熱和偏見斗爭,批評狹隘的民族主義,要求德國同胞自省,主張民族間精神的合作,他就這樣在同胞的咒罵中實際完成了偽愛國主義者不能完成的愛國行為。
在散文中,黑塞也提出許多相反相成的概念,諸如個體與集體、特殊與一般、精神與自然、虔誠與理性、大與小、上與下、老與少、質(zhì)與量、光明與黑暗、善與惡、內(nèi)與外、自我與無我、傳統(tǒng)與創(chuàng)新、節(jié)制與放任,等等。他以極為簡單質(zhì)樸而又優(yōu)美的文字談這些理性的概念,談人生、宗教、文化、藝術(shù)、寫作,描寫人性和人的無意識這些復雜問題,他以無比的細膩和愛心描寫天地造化,山和水、云和月、花和草在他的筆下顯得那么真實,那么活潑,他描寫的小城風光和鄉(xiāng)間小徑讀來讓人猶如身臨其境。他以冷峻的筆調(diào)撻伐一切戕害個體心靈的事物與行為,撻伐不負責任的偏見,撻伐人的殘酷與麻木,以自嘲和譏刺的語氣剖析自己和別人的弱點。黑塞是個看似矛盾的人物,一生來回搖擺在精神與自然、節(jié)制與放任、定居與漂泊之間,他有非常清晰的政治意識,卻是純粹非政治性的人物,他批評社會卻對人類充滿愛心,經(jīng)歷黑暗,受盡同輩的奚落,卻對生命滿懷希望和信心,他的冷峻與溫柔,其實緣由一致,都是出于對自然規(guī)則的尊重,對個體心靈以及精神、文化的尊重。
黑塞的詩文中,無論是西方式的激情與反叛,還是東方式的寧靜與淡泊,都貫穿著悲天憫人的人道主義精神以及作者對生命真誠的信念。他譜寫的生命之歌,是愛之歌,也是一個朝圣者之歌。在一個物欲橫流之勢有增無減的時代,在人們感情麻木、思想混亂的社會,與黑塞做伴,或許能夠喚醒我們對精神追求的渴望,尋回被重重魔障掩蔽著的本性,使得我們比較寬容、比較有同情心,或許還能多一點分辨是非的能力和懷疑的勇氣。
謝瑩瑩
2023年12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