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閆紅以史料結(jié)合張愛玲小說、信件,將張愛玲與母親、父親、姑姑、弟弟的糾結(jié)親情,與炎櫻、蘇青、傅雷、夏志清、宋淇、鄺文美、莊信正等人的復雜友情,與亦舒、水晶等粉絲的往來淵源,特別是與; ⒑m成、賴雅、佛朗士幾段情緣的來龍去脈一一道來。從N個側(cè)面,從各種情感里解讀張愛玲,讓人們認識到一個更為立體的作為愛人、朋友、親人、偶像的張愛玲。另有解讀《色·戒》《沉香屑·第一爐香》《半生緣》《白玫瑰與紅玫瑰》文章作為附錄,作者錦心妙筆、另具慧眼,從小說里讀出世態(tài)人情,從人們熟悉的小說形象中,讀出了張愛玲筆下女子不肯屈從于命運,努力尋找自身價值的英雄氣質(zhì),將她的小說與她的人生互文見義,也讀出了張愛玲本人強烈的主體意識。
我寫稿時經(jīng)常會提到張愛玲筆下的男人,他們太典型,你總會在這里或那里遇到他們。尤其是佟振保和沈世鈞,似乎每個人身上都有一點兒。
佟振保的特點是平庸。這樣說他本人可能不接受,在他自己以及他周圍的人眼中,他不說是人中龍鳳,也算得上出類拔萃。他出身貧寒,靠老母親的含辛茹苦,避開做學徒的命運,“出洋得了學位,并在工廠實習過,非但是真才實學,而且是半工半讀赤手空拳打下來的天下。他太太是大學畢業(yè)的,身家清白、面目姣好、性情溫和、從不出來交際。一個女兒才九歲,大學的教育費已經(jīng)給籌備下了”。放到現(xiàn)在,也是妥妥的精英。
但阿倫特定義的“平庸”,是“無思狀態(tài)”,無法獨立判斷,不能也不想有自己的價值取舍。佟振保主動讓自己處于這種狀態(tài)中。 他心里有一個鐵鑄一般的“對的世界”,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他要一點點朝上爬,進一寸有一寸的歡喜。若有余力還要報答桑梓,贊助如當初的他一般的貧寒子弟。 不是說這樣不好,但這明光錚亮的理想占據(jù)佟振保全部世界,不給他的自我留下方寸之地。王嬌蕊看得清楚,他雖然處處克制自己,內(nèi)里卻是個貪玩好吃的人。他本能地迷戀王嬌蕊這樣性感聰明的“紅玫瑰”,只是這樣的女子于那“對的世界”不相宜,他便存天理滅人欲地舍棄她,娶了他覺得索然的白玫瑰。
他像一個永遠無法成長的孩童,用各種姿態(tài)逢迎這世界求表揚。至于那些被壓抑的情愛和欲念,他選擇私下里變態(tài)。比如去嫖,選黑的胖的——王嬌蕊便不是纖細白皙的!八氖秦S肥的辱屈”,用這種方式,是否就能解決他對紅玫瑰們的情牽與愛恨?像佟振保這樣的人挺多,可能沒這么極端,但心中同樣有一座“對的殿堂”,在這個殿堂里獲得存在感,是他們的畢生追求。《紅樓夢》里林黛玉說:“我為的是我的心。”他們卻害怕自己的心,一旦開始思索,會到何種地步?平庸的世界讓人更有安全感,這世界人多勢眾,就算錯了,也不用自己負責。
沈世鈞比佟振?蓯垡稽c,他的問題更有隱蔽性。初看《半生緣》,甚至會當成類似于鴛鴦蝴蝶派小說講命運陰差陽錯的故事,后來發(fā)現(xiàn)還是性格悲劇。沈世鈞比佟振保多點抵抗力,一開始他拒絕被異化,不想成為他父母那類人,他放棄南京家里的產(chǎn)業(yè),到上海去打工,遇到顧曼楨。到這里都很好,甚至可以說非常好,但是,當壓力再大一點,他被推到需要抉擇的緊要關頭,他習慣性選擇放棄。
父親病重,母親希望他回去繼承家業(yè),他就放棄已經(jīng)有點起色的事業(yè),回家繼承皮貨鋪;顧曼楨家里不歡迎他,他就覺得曼楨的心也變了,要嫁給別人;曼楨被囚禁,他都已經(jīng)來到她姐姐家,與她近在咫尺,但曼璐跟他說曼楨已經(jīng)嫁了別人,他立即就相信了……
不是不抵抗,但只抵抗一點點。他不堅定,像一只蝸牛,一再伸出觸角,又一再縮回去。他一點點走回老路,到后來,他對叔惠說:“要說我們這種生活,實在是無聊。不過總結(jié)一下,又仿佛還值得。別的不說,光看這兩個孩子,人生不就是這么回事嗎?”可以說,他已經(jīng)變成自己最討厭的那種人。
相形之下,張愛玲筆下最著名的幾個女性,幾乎個個都有一種英雄氣概。王嬌蕊就不用說了,她原本是玩世不恭的,但她內(nèi)心的熱情被佟振保喚醒,之后振保放棄了她,她不自棄。愛人不見了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知道了“愛”這樣東西。她離開提款機丈夫,踏上顛沛流離的路途,佟振保再見到她時,她老了胖了,但她過著忠實于內(nèi)心有熱情的生活,她的憔悴,是熱情的印記,讓空心人佟振保嫉妒。
《半生緣》里,世鈞和曼楨的重逢對比沒有這么鮮明,但落魄的曼楨顯然比平順的世鈞活得更像樣。在張愛玲的世界里,女性的革命性總比男性來得更徹底。但張愛玲同時也寫到這種革命性的局限,她們天地太小,常常只能在情愛的世界里轉(zhuǎn)圈。有時還會受到阻擊,付出慘重代價。
《色·戒》里的王佳芝,不甘平庸,想找到自己的價值感。她和同學一起刺殺漢奸,因為她是個漂亮女人,她被委派充當“美人計”里的“美人”,委身厭惡的人。第一次行刺失敗,她變成了一個笑話,有很久,她都擔心自己有沒有染上什么臟病。這是她后來臨陣倒戈的根源,她感覺到在他們的“革命小團體”里女性的被剝削,以為在與漢奸易先生的關系里能獲得愛情,實際上也并不。
《第一爐香》里的葛薇龍疑似戀愛腦,但其實是她當時沒有更多選擇,離開香港回到上海?梁太太的丫鬟都知道,女大學生找工作很難。她大概率還是只能去做“女結(jié)婚員”,和一個不喜歡的人過不快樂的一生。那么還不如燃燒一把,就算結(jié)局慘烈,她認了。
張愛玲筆下的男人不能說好或者不好,不管是沈世鈞還是佟振保,都自有其迷人之處。他們都屬于“無力者”,溫順而不失狡猾地配合這世界,希望拿到些殘羹冷炙。而張愛玲筆下的女人更勇敢,敢于付出,敢于出走,也敢于承擔,只是處境所限,終不免狼狽或者凄涼。
張愛玲對男女的認知和她的原生家庭有關。別看她父親毆打囚禁她時很厲害的樣子,在時代面前,他虛弱又茫然。除了吃喝嫖賭抽大煙,倚仗母親的嫁妝在新時代里做遺少,他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張愛玲的母親,如她自許的,是勇敢的湖南人。雖然她難以逃出女性身份,對于情愛有太多貪婪沉溺,但她一雙小腳走出國門,去阿爾卑斯山滑雪,去馬來西亞的工廠做工,這氣魄已經(jīng)超出當時太多男性。張愛玲的母親、姑姑包括她自己,都走出新時代氣象。而她父親和弟弟,只管在那暮氣沉沉的斗室里,沉下去,沉下去…… 這并非偶然。之前的時代,以男性為主體,為男性設計了一套完整的發(fā)展之路。他們從小就是家庭的主人,以后也是社會的主人,他們只要讀書、仕進,按部就班地走,總不會太差。曾幾何時,帶張愛玲弟弟的女仆,在帶張愛玲的女仆面前都自感優(yōu)越,還替她弟弟做主,說將來弟弟不要張愛玲回家。
這樣的環(huán)境里,男性有著過度的安全感和優(yōu)越感,女性則在天然的焦慮里提升了適應能力。當新時代的大潮席卷而來,男人們面對從未見過的世界無所適從。而擁有不多,背負也不多的女性,很快找到節(jié)奏,建立自己的秩序。即便最終不算成功者,但那個思索、探索、試錯的過程,讓她們免于陷入平庸。 張愛玲的作品,與她的人生互文見義,這是我寫這本書的緣故。作家和作家是不同的,有的作家,生活和作品之間有很大的壁壘,見到人,會感到奇怪:他(她)原來是這樣。
張愛玲也有出乎粉絲意料之處,比如在很多人的回憶里,她都是和藹可親乃至可以侃侃而談的(和水晶就談七個小時,直至凌晨)。但是她的活法,放到她的小說里毫不違和,這或者可以說明她知行合一,她投入時代,也反映時代,胡蘭成對她的定義最準確,她是“民國女子”。這四個字背后,不只是藍衫黑裙,齊耳短發(fā),還有相對于之前漫長時代的覺醒,和自行定義人生的勇氣。不管你喜不喜歡張愛玲,但她的作品與人生,對于今時今日之人,依然有著某種可借鑒性。